二胡随想

我家有一把二胡,是最常见、最普通、最便宜的那种二胡。儿时父亲下班回来,吃完晚饭,拿一张椅子放在小院一角,将二胡放在腿上,轻抖弓弦, 慢滑指尖,一首优美中载着隐隐忧伤的曲子就在月影下流淌出来。我和弟弟静静地坐在小凳上,看着爸爸那双灵动的手和那凝视天际的眸子,那中间闪动着静夜的月光。

一曲终了,父亲问我们:“好听吗?”我们点点头。“听得出来像什么?”

“像小河。”弟弟答道。

父亲笑了:“对,有泉水,还有月亮,一个好大好大的月亮。”

从父亲的叙述中,我记住了《二泉映月》这首名曲和它后面悲惨的放事。儿时的我就是搞不懂,那个什么都看不见的阿炳,怎么会把月亮和泉水用二胡描绘得那么美呢?阿炳没有一个像我们一样的幸福童年。1902 年在江南名城无锡的青石板路上,一个 10 岁的孩子遇上了云游四方的道士张恩溥。道士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华彦君。从此,在道观中一个瘦弱的少年终日在苦练着各种乐器。是由于父亲自幼严格的训练,还是由于他对于音乐的天赋和爱, 仅仅读了 3 年私塾的他,十三四岁时已经能够演奏多种乐器了。

在那个年代,道士是一种十分低下的职业。老子的有些后世弟子,早已没有了诸子百家时的仙风道骨,也失去了武当泰斗张三丰那一身傲气。为生活所迫,道士们的日常生活淹没在为凡人的婚、丧、嫁、娶而奔波演奏的鼓乐声中。

在这种无聊单调的生活中,音乐成了华彦君唯一的乐趣。他不满足道家音乐中单调呆板的程式,常常深入民间去学习民歌民乐,体会其中鲜活、生动、真实的感受。但是,他所喜爱的民间音乐为道观中的清规戒律所不容, 他被逐出了庙门。

不久以后,父亲重病身亡,严重的眼病又使他双目失明,贫病交加。从此在无锡窄窄的街巷里,在小小的茶楼中,一个身着长衫的身影和那动听的二胡乐曲时时飘荡在这古老的小城里。华彦君被人们淡忘了,他成了城内尽人皆知的民间音乐家“瞎子阿炳”。不知是阿炳选择了二胡,还是这上千年古乐器的冥冥神灵选中了阿炳,在他失明后 28 年的岁月里积集了二三百首二胡乐曲。多少年过去了,这一首《二泉映月》打动了几代人的心灵。我听过多种乐器演奏过这首曲子,小提琴、钢琴、电子琴还有大型交响乐队,都无法与一把简单的二胡媲美。更使我不解的是,在我听过的那么多场音乐会中, 在多少专业演员演奏的这只曲子中,都从未找到过我第一次听父亲演奏时的

那种感觉。

长大了,才感受到童心的纯净与可爱。在那一池小小的静水中突然投入一颗石子,在旁人看来也许仅仅是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而已,对于儿时的我就是“投石击破井中天”,如同激起了大海的波涛。“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我也许只有在脑海中回想那儿时的音乐了。

时光飞逝,80 年代末我已年近不惑,但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病将我永远地困在了轮椅上。从一个行动自如的健全人,一下成了如此模样,其中的苦痛与无奈是无以言表的。好像一切的一切全都改变了模样。其实我心中明白, 不是环境变了,而是我要以另一种方式来适应环境。唯一给我五点安慰的是音乐。我对它仍不改初衷,它好像也离我越来越近了。

一天,我随手打开电视,荧屏上一位失明的老人正在用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他凝重的神色和着那哀婉悠扬的音律,一下将我吸引住了。我在收音机里曾听过阿炳生前留下的《二泉映月》的录音,优美的旋律将那静谧月夜中的湖光山色,描绘得淋漓尽致,如愿如慕,如泣如诉,仿佛是阿炳一生的艰辛与苦痛的写照,又仿佛是他对于未来微茫而诚挚的希望。这位老人演奏的《二泉映月》不仅仅是一首心灵的悲歌,而是一曲祖国大好河山的音诗音画,体现出他那颗如火炬般光明的心灵。没等我回过味来,电视就把我带到了冰天雪地的吉林科技大学的特教部,这位老人就是特教部的主任甘柏林。这是中国第一个专门招收残疾青年上大学的机构。在音乐、美术、企业管理等 5 个专业里,200 多名弟子集于门下。这不算大的学堂却在世界上有了一定的反响。1988 年,他率领中国盲人代表团,出席了在西班牙马德里举行的世界盲人第二届代表大会。

整部电视片多以甘柏林的二胡为背景音乐。我意识到这充满了沧桑感的音乐中一定凝聚着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我终于从一位多年从事残疾人工作的先生那里听到了他的故事。

甘柏林是一个解放前被孤儿院抛弃的盲孩子,只身在长沙街头乞讨为生。一天,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一手拄着棍子,一手端着只破碗,来到了一家饭馆门前。突然,他被厅堂里传出的二胡乐曲吸引住了,悠悠的琴声使这无依无靠的盲儿潸然泪下。那依稀留在脑海中的苦痛一幕幕重现出来。父母因病双亡,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为躲避日冠的蹂躏兄妹六人在逃难中失散;孤儿院中衣不遮身、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以致因营养不良患上了眼病,永久地坠入了黑暗的世界。他感到自己就是这琴声中诉说的苦命人儿。他多想去摸一摸那使他恸彻心扉的东西,可是他连跨入门槛的权利都没有。即使这样,他还是日复一日地仁立在门前,凝神静听那二胡的低吟。唯有此时,这无依无靠的盲孩子才忘掉了人世间的凄苦,才得到心灵上的一点点慰藉,才能找到使他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长沙解放了,甘柏林终于在盲童学校得到了那把梦寐以求的二胡,他的音乐才华从此放射出耀眼的光茫。在二胡大师刘天华的精心培育下,他的二胡演奏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通过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进修,甘柏林在演奏技巧和音乐理论上又达到一个更高的水准,被吸收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从此以后,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他进行了上百场演出。他创作、演奏的二胡曲被录制成唱片,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反响。这个过去的小叫花子走进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与国家领导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站在了一起。

中国进入了 90 年代,音乐的传播方式也更新了。一天,我得到一张民乐

光盘,晚饭过后,一家人用多媒体电脑播放欣赏。一曲二胡独奏的《二泉映 月》,经过数字化技术的处理后,乐曲的美妙与神韵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父亲问道:“这是谁演奏的?”我随口答道:“可能是甘柏林吧。”

我将甘柏林的人生经历讲给父亲听。他听后,沉吟不语,慢慢说道:“阿炳为创作和收集民间音乐花了一生的心血。这个甘柏林为传播中国的民间音乐文化传道解惑,荫及子孙,功德无量啊!他是现代的‘阿炳’啊。”

天已经很晚了,我关了电脑准备上床休息。忽然,一阵琴声透入窗棂。是父亲的二胡!我急摇轮椅来到窗前,抬眼向楼上父亲的阳台望去。由于楼层的阻隔,我没能看到父亲,举目望去,一轮皓月挂在天际。悠扬的琴声突然解开了我心中久藏的谜团。为什么这流传千古的二胡总能尽叙人们的心声?“古人不识今朝月,今月却曾照古人”,是因为在那操琴人的心中,总有着一泓涌流不尽的清泉,总是高悬着一轮好大好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