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1878 年 11 月下旬的一天,在芝加哥密执安路一幢新盖的、气魄非凡的住宅里,正举行着一次规模宏大、排场惊人的聚会。从下午四点开始,先是持续两个多小时的欢迎会,接着又进行舞会,伴奏的是芝加哥最著名的管弦乐队,还有相当有名的艺人们的音乐节目,最后是丰盛豪华的晚宴。应邀前来参加的有两百五十多位客人,几乎集中了芝加哥金融界、商业界和社交界的名流要人。他们在殷勤的主人的接待下,由一批经过严格训练的仆人们侍候,在这金碧辉煌、令人眼花缭乱的屋子里,尽情地享用着佳肴美酒。看, 这里的一切显得何等的气魄,庄重宽敞的大客厅,典雅的餐厅,还有用白色

和金黄色线条装饰起来的音乐厅。更引人注目的是挂着一幅幅名画的画廊, 这中间有十九世纪法国杰出的农村风景画家米勒的一幅犁地风景画、十七世纪荷兰画家简·斯腾的肖像画和十九世纪法国画家麦索涅的战争画,但最使客人们发生兴趣的是在画廊一端的显著地位挂着的一幅惹人注目的人像画: 在夏天户外风景的陪衬下,一位丰满健美的少妇穿着一身巴黎最新式的服装,头上戴着一顶镶有蓝白条带的宽边草帽,随着她那对生动的、元气十足的眼睛,显得轻飘、安逸。她是谁?人们纷纷猜测着。然而,只要往大厅里看上一眼便明白了:她就是今天装扮得光彩夺目的女主人——爱玲·柯帕乌。

不错,今天正是法兰克·柯帕乌夫妇大宴宾客的日子。《欲望三部曲》的第二部《巨人》就以如此铺排的声势来开始,描写柯帕乌在芝加哥新的生活。自从黯然地离开费拉德尔菲亚之后,仅仅经过了两年时间,柯帕乌又在芝加哥创建了不可估量的成绩:在经营上,他先后与人合伙办起了专营粮食兼经纪业务的彼得·拉弗林公司,与现有的三个煤气公司唱对台戏的海德公园公司。他结识了以国民银行行长犹太·爱笛生为首的芝加哥金融界和实业界的豪富巨擘,并取得了他们的极大信任。他已经在芝加哥站稳了脚跟,接着便要大展鸿图了。在生活上,与前妻莲丽终于离了婚,爱玲随即成为名副其实的柯帕乌夫人。他们广泛交际,以崭新的、引人注目的姿态出现在芝加哥的社交界。他花了二十万元盖了一幢无与伦比的精美住宅,经过精心装饰后在这里举行了一场使芝加哥人瞠目结舌的盛大聚会。

这天晚上的爱玲简直成了下凡的仙女、人间的皇后,她以极大的魅力征服了到场的所有男人,也引起了那些贵妇们的啧啧赞叹。一个名叫凯特·麦克吉班的芝加哥社交场上的老手讨好地称她为“梦中仙子”。

野心勃勃的柯帕乌一心要把芝加哥的三家煤气公司打倒在地,他着手筹集资金要开一家规模空前的煤气公司。他经过银行家爱笛生和退休将军范·西克耳的介绍,认识了芝加哥社会底层的老头子——一个赌棍出身的大亨约翰·麦克凯提。经过几次拜访以后,取得了这位当地最有权威的人物的支持, 终于击败了对手,从市长那儿弄到了开办公司的特许状。柯帕乌咄咄逼人的作风和宏大的计划使那些失败者恨之入骨。这时从费拉德尔菲亚那里传来了柯帕乌和爱玲先前的丑闻,贪污啦、坐牢啦、私奔啦,等等,这便成了柯帕乌的敌人们最有力的还击武器。于是,这些风声不胫而走,越传越广,他们家的客人渐渐地来得少了,每星期三的招待会也开不起来了。更难堪的是在公众场合和别人家里他们夫归俩受到了众人明显的冷落,大家仿佛把他们看成是一对瘟神。在这残酷现实的打击下,爱玲病了,她是完全给气病的,她觉得他们的房子好像是纸板做成似的,外表显得辉煌结实,却倒塌下来了。对此,柯帕乌倒是十分镇静,在爱玲的病床上,他打发走女仆以后对她说:

“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老实告诉你,爱玲,我倒早就预料到的。我们走得太快了,你和我。我们把这件事情推进得太猛了。”

尔后他又安慰妻子,希望她拿出勇气来,因为他们并没有完全失败,他们有钱,钱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不要紧”,他快活地说道,“假使我们在芝加哥这场赌局没有赢的话,我们在别的地方会赢的”。

不错,柯帕乌是打不倒的,尽管一时受到别人的奚落,但他在经济上的胜利,他在控制煤气事业的斗争中打倒了一切反对派并使敌人完全崩溃的胜利,远远地压倒了这些,使他很快地摆脱了难堪的局面。“我们有钱,而且眼看就要更有钱”,这话是他对爱玲说的,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的。由于经

济上的胜利,柯帕乌夫妇的社交活动又逐渐地活跃起来了;由于有钱和经营上越来越发达,当年残留在柯帕乌身上的对异性的放荡的追求又像造成瘟疫的细菌那样在他身上蔓延开来了。

柯帕乌是个天生的追求者,在两性关系上也和他的经营买卖一样,是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和爱玲经过若干年的共同生活之后,他发现她已不是那么吸引他了。就在他们受到社交界冷落的这一时期,他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他与爱玲之间在知识上和精神上有一种显著的差别,有许多事情他办得到而她则办不到,有一些高处他可以爬上去而她却无法跟上去。开始时柯帕乌只不过在一些偶然相遇的、对他来说有一定新鲜感和刺激味的女人身上作几次短时间的尝试,后来他结识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丹麦小提琴家哈罗·苏尔白的妻子丽妲·苏尔白,他立刻认为这个女人具有爱玲所不存在的艺术气质,正是他想象中的异性。经过一段时间的眉来眼去之后,柯帕乌终于和这个女人搞在一起了,他像当年在费拉德尔菲亚与爱玲私通那样,去租一间秘密的公寓房子,然后借口不回家,白天晚上都在那里鬼混。和丽妲·苏尔白私通一年多之后,柯帕乌又勾搭上了他办公室里的速记员——波兰裔的姑娘安东纳蒂·诺华克。

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时间长了难免要露出马脚来,爱玲已经察觉到了。在一两次偶尔碰上的机会中,她怀疑丈夫与那个女速记员有暖昧关系, 于是就采用了早年她父亲对付她和柯帕乌那样的手段,雇用私人侦探来查实丈夫究竟有没有外遇。得到的结果使她大吃一惊,柯帕乌不仅与女速记员有恋爱关系,而且与丽妲·苏尔白有着更密切、更长期的恋爱关系。原来经常上门来作客的这个红头发女人竟是丈夫的姘头!原来他们早就串通起来在暗中过着销魂的日子!怪不得丽妲一下子阔起来了,有了精致的衣服、贵重的首饰,这一切原来都是自己丈夫送她的!爱玲气得发疯了,她一阵心痛,一阵愤怒,想到当年柯帕乌坐牢时,她对他那样忠心,想到自己也许会遭到十几年以前柯帕乌的第一个妻子被抛弃的命运时,心中顿时怒火万丈,她把这天自己送土门来的丽妲·苏尔白骗到楼上房间里,像旋风和野兽一样向这个女人扑去,扼住她的脖子,抓她的头发、打她的脸、撕掉她颈上的饰带,要是能够的话,爱玲会扼死她,毁坏她的美容,她当时确实气疯了。爱玲边打边骂着:“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恶婆!你这个婊子!我现在要给你颜色看看!⋯⋯我揍你,揍!揍!”倘若不是柯帕乌赶上来撞开门,说不定真会酝成人命案。

柯帕乌到底不愧为柯帕乌,他把经营上那套骗、吓、哄、诱的手段也都用到处理争风吃醋的事件上来了。他一边对爱玲忏悔自己,并且装出真诚悔过的样子,慢慢地把她的怒气平息下去;另一边又针对丽妲的丈夫自己也不干不净和贪财的弱点,用每年五千元的代价收买了这个灵魂同样肮脏的音乐家,把这对夫妇打发回丹麦去了。至于那个安东纳蒂,柯帕乌本来就是逢场作戏,抛掉她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这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柯帕乌十分满意自己快刀斩乱麻的本领,虽然破费了一点钱,那没关系,关键是保住自己的名声,这对他的业务经营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好了,现在柯帕乌又要把精力集中到经营上了,经过这一阵动乱之后,他得也该作些收敛,这样可以使爱玲对自己继续保持信任。

柯帕乌下一步的目标是把芝加哥市内铁路的经营权抓过来。当时刚发明了电,柯帕乌听说芝加哥南区铁路公司要用电力拖拉街车,他决定先发制人, 抢在对方之前把新的电气铁路公司建立起来。正好他意外地发现了芝加哥河

下边有两条早年开凿的隧道,白白地丢弃在那里,而河上的桥却拥挤不堪, 经常发生车马的堵塞,一个利用旧隧道开办新铁路的方案很快地在他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他还是去找那个约翰·麦克凯提,这位芝加哥黑社会中的首领人物收到柯帕乌送他的五十万元酬谢之后,对柯帕乌已经是亲密无间了。柯帕乌先拜访了麦克凯提,而后麦克凯提夫妇又回访柯帕乌。麦克凯提对爱玲大为赞赏,说她是他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爱玲则以甜蜜的微笑来欢迎这位重要的客人和他的太太,虽说至今她还对柯帕乌与丽妲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丈夫做买卖赚钱她总是支持的。麦克凯提听了柯帕乌的介绍之后,对这个改造计划十分感兴趣,他内心佩服这位精明强干的银行家的才智。“我的确看出来了”,麦克凯提微笑地说道,“这真是你的一个好主意呀,柯帕乌。我向你脱帽致敬。你说你要怎样吧”。

有麦克凯提这样的大人物撑腰,再加上国民银行行长犹大·爱笛生的全力支持,柯帕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买了芝加哥北边铁路公司的几个主要股东,又顺利地获得改造隧道的许可证,很快地当上了新创办的北芝加哥市内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和芝加哥信托公司的大股东。他把这消息高兴地告诉了爱玲。

“哦,是的,法兰克,我替你高兴”,爱玲很枯燥地说道,她虽然因为他变心而难受,却仍然高兴他的事业能继续向前发展。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不愉快,爱玲”,柯帕乌带着一种假装的反对神气说道,“难道你不肯竭力同我一起快乐吗?这对你像对我一样的呀,你甚至会比我更能够报仇雪恨哩。”

“是的”,她责备地、但是又温柔地、有点悲哀地回答道,“金钱给我的好处真多呀,我原来希望的是你的爱情哪”。

爱玲希望的是柯帕乌完整无缺的爱情,但是她这种梦想肯定是要落空的。为了安抚爱玲受伤的心灵,柯帕乌在两性关系上也收敛了一段时间。他陪着妻子到北欧、俄国和拉丁美洲去旅行,满口说着甜言蜜语,但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碰上称心的女人,他是不会放过机会的。不久,一个名叫丝黛芬妮·蒲纳托夫的年轻的女演员又闯进了柯帕乌的生活里,就像几年之前与丽妲·苏尔白一样。这位金融家一旦在事业上顺手的时候,他又会在私生活上疯狂起来。暗地里约会,赠送名贵的首饰,以至租房子作为私通的场所,柯帕乌对这一套已经运用得不能再熟练了。当然,事情结果又让爱玲知道了,于是在爱玲的大哭大闹之后又是柯帕乌一阵虚伪的辩解和空头的保证,对这些他已是玩弄得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柯帕乌在丢掉丝黛芬妮之后,又同本市一家很有势力的报纸的主笔海格宁先生的女儿——一个二十岁的像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色西丽·海格宁和富有的金融家霍斯麦·韩德的夫人搞上了。柯帕乌要是预见到这两次在他看来不过是很平常的偷情竟会使他在芝加哥栽了大跟斗,也许决不会去冒这个风险,但他想不到,也自认为别人不会知道。韩德是有实力的富翁,海格宁是掌握舆论的重要角色,当他们听到自己的妻子与女儿被柯帕乌诱惑过去的消息,那种愤怒是可以想见的。于是他们下决心要把这个“无赖”、“流氓”、“强盗”赶出芝加哥。他们联合了那些曾经吃过柯帕乌亏的商人和社会上有一定实力的人物,在背地里结成了一个联合阵营,以待不久之后与柯帕乌决一雌雄。

遭到柯帕乌多次欺骗的爱玲,已经认识到要使丈夫抛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女人而对她忠实是不可能的了,她要报复!她要在感情上来与他对抗!爱玲认识一个名叫波克·林德的花花公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情之后,爱玲委身于他。波克·林德成了她在柯帕乌之外感到动情的头一个男子。过了几天, 爱玲以挑衅的口吻把她与林德的关系告诉了柯帕乌,柯帕乌的心揪紧了,他连忙追出来拉住正在火头上的爱玲:

“你希望的是爱情——并不是报复啊,我知道——确实。你希望有人完全爱你。我很抱歉。你不可以太使我难堪哪。⋯⋯”

回答柯帕乌这句话的则是爱玲的大叫大嚷:“我不要你同我谈话!我不要你同我谈话!我的一切苦恼都是由于你。无论我作什么事情,我作的时候, 都是由于你,你敢否认!你会看见的!你会看见的!我要给你看看,我会作出什么事来!”

柯帕乌得知爱玲背弃他的消息,这远比他知道整个芝加哥交际界一致反对他还要痛苦得多,他忘不了当年在费拉德尔菲亚时与爱玲之间妙不可言的恋爱。但是他无法约束自己,他能怨爱玲么?这卑鄙的情欲,使柯帕乌连老婆也最后失去了。然而,他又绝不因爱玲的背弃和自己在社会上风雨飘摇的处境而压制自己对异性的追求。不久后他又认识了一个风流寡妇加特尔夫人和她的小名叫白妃的女儿白丽莱茜·傅列明,柯帕乌认为白丽莱茜正是他梦想多年的女子,于是他以保护人的身份与这位从年龄上来说完全可以做他女儿的年轻姑娘疯狂地热恋起来,并向爱玲明确宣布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了,希望爱玲能够与他离婚。疯狂的爱玲一旦意识到柯帕乌将要完全抛弃自己,她的心碎了,她明白早年正是自己使柯帕乌的前妻吃了很多苦头,现在轮到自己了,这是报应!她用刀子割破手臂上的动脉血管,她想用死来吓住柯帕乌,但被柯帕乌救下来了。

“为什么你不让我死呢?”,她无力地对丈夫说,“总有一天我会死的, 我想死”。

柯帕乌则回答说,“好吧,总有一天,你可以死,但今晚不行。”

爱玲企图自杀的举动不仅没有使柯帕乌回心转意,反而坚定了他对今后生活的打算。他要不顾一切地与白妃维持情人的关系,为了能经常见到这个女孩子,他特地在纽约购地造屋,打算把经营的重心转移到那里去。当然, 柯帕乌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他在芝加哥所遇到的冲击,他在市议员选举中失败了,接着又受到众人的谴责,被称为“抢劫本州的强盗”。他准备建造芝加哥高架铁路的特许权被市议会以四十一票对二十五票而否决了。看来,芝加哥是呆不下去了,他得改变环境,为了自己,也为了他所爱的白妃。

柯帕乌像一颗大慧星似的冲到天顶,他的道路像一道光,他当时的确显示了个人的恐怖与奇妙。但是那个永恒的平衡也是适用于他的——他发觉就连巨人也不过是侏儒,最后一定要达到平衡,这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