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个夏天的傍晚。

在美国中部的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大街上开始寂静下来,天气很热,人们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倦意。这时候,街道的一头出现了六个人;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矮矮的、胖胖的,样子长得不太好看,头上戴着圆顶的黑帽子,手里拿着一架通常卖唱用的手提式小风琴;在身边的是他的妻子——一个年龄比他小几岁、面貌平常却很有精神的女人,她左手拉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右手拿着圣经和赞美诗;跟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和另一个九岁的女孩。三个孩子听话地走着,但都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们来到一个交叉路口的两幢高楼中间,大女孩坐在三脚凳上开始弹起风琴来,于是丈夫的男中音和着妻子的歌声以及女孩的尖嗓子在街道的四周传扬开来:

耶稣的爱将我救护,

上帝的爱约束我的脚步⋯⋯

这传道的歌声吸引了周围的人们,有的停下来看一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有的则轻蔑地瞟上一眼就走了,围观的一些人也大都是漫不经心的。这一对不知从哪儿来的贫苦的夫妻传道者在认真地唱着,仿佛他们在进行着一项神圣的事业。可是那几个孩子却并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弹风琴的姑娘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弹着连自己也不懂的音乐,一对幼小的孩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火红的夕阳;特别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他两脚不安地来回晃动着,眼睛老是望着地上,半心半意地唱着。这是一个瘦弱的高个子、白皮肤、黑头发,看上去十分机灵的孩子,显然他对父母亲所唱的那一套“上帝啊”、“主啊”、“仁爱啊”等等根本不感兴趣。这个聪明、漂亮、对父母谋生方式感

到羞愧的孩子,便是小说主人公——克莱特·格里菲斯。因为父母的职业受人轻视,使他少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别人家的孩子们讥笑他的父母是街头传道的,他非常恼火,同那些孩子们打过许多次架,他在心里嘀咕着:只要有办法,他再也不愿意跟父母干这个行当了。

老格里菲斯夫妇见行人越来越少,捐款也收得差不多了,就发了些福音书之类的东西,收拾回家了。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街,回到了一间黄色的木头平房里,这就是他们的教堂兼住家用的屋子,阴暗、狭小、毫无生气, 和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愈加显得寒酸。克莱特一走进屋里面就感到气闷,他发誓要离开这个屋子,到社会上去谋取自己的幸福。

转眼几年过去了,克莱特已经长到十六岁,早年的愿望在他的心底里更加强烈。他曾听说父亲有一个哥哥在纽约附近的莱科格斯城,他开了一家内衣工厂,雇用三百多工人,还有房产,生活十分阔气。这个消息,强烈地刺激着克莱特,他心里一阵嫉妒,一阵痛楚,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决心到外面去寻找出路。这时,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克莱特的姐姐, 就是当年弹风琴唱赞美诗的艾丝塔,竟跟一个来堪萨斯城演戏的演员私奔了。这件事使克莱特心中的阴影更扩大开来,他想:像艾丝塔这样善良的女孩子都不能得到宗教的拯救,如果自己再这样下去,就会被彻底毁掉了!

不久,克莱特在一家药店里寻得一份差事,每星期薪水十二块钱。这家药店隔壁就是戏院,有一道门和戏院的后台相通,这使得克莱特不仅有机会看白戏,而且还能到后台去欣赏演员们妖艳的服装、灵活的大眼睛、迷人的笑声⋯⋯克莱特有时候真感到心头热辣辣的,一阵阵扑通扑通地心跳。过了些时候,药房的管事换了人,克莱特被辞退了,他花费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好不容易在格里恩·但维逊旅馆谋到了茶房的工作。这是一家占有十二层高楼的豪华大旅馆,光洁平滑的大理石门廊,五光十色的陈设,铺着地毯的红漆楼梯⋯⋯这一切使克莱特看得惊呆了,而且每星期光是小费就能收入二十四块之多!他穿上一身崭新的制服,成为伟大的格里恩·但维逊旅馆的茶房, 克莱特简直高兴极了。

克莱特每天的工作时间从晚上六点到午夜,任务是按照领班的吩咐办理各种杂务。当他上第一天班的时候,在晚上六点钟,他和另外七个人一字儿排开坐在茶房休息室,听候领班的传唤派遣。

“叮铃!”

第一个茶房被唤走了。“叮铃!”

第二个茶房又被唤走了。

克莱特排在最后一个,他的眼睛、耳朵和全身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感到浑身在发抖,耳边还在响着刚才老茶房对他说的各种注意事项。

“叮铃!”

茶房领班大声吆喊着他的名字。 “到八百八十二号去看看客人要什么东西!”

克莱特心慌意乱地跑到了八楼,连电梯也忘了坐。他怯生生地敲开了八百八十二号的门,一个矮胖子穿着睡衣露出半个身子说:“快去给我买一副吊袜带来,要丝质的,快去!”说着递给他一块钱。

克莱特一溜烟地跑到街上买回吊袜带,客人将剩回来的两毛五分钱赏给了他,克莱特战战兢兢地接过钱。哈!一趟差事就得到两毛五分,他乐得差

点笑出声来。

这天晚上,克莱特又替一对夫妇送行李到五楼,同时为他们买了几份晚报,得了一毛五分钱,接着为五二九号客人拿酒,又得了两毛五分⋯⋯不过是一个晚上的工夫,他竟得了那么多的钱!而且他还看到了许多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酒吧间、舞厅、情人们的轻歌曼舞、少女的媚眼和微笑、旅馆里金碧辉煌的布置、门口流水般的汽车⋯⋯啊,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刺激人,上帝对待人可真不公平啊,克莱特想,什么是幸福呢?有钱才是幸福!克莱特在旅馆里渐渐地站稳了脚跟,收入多了,眼界宽了,对异性的追

求也变得强烈起来。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多的收入,原来他还想把三分之二的工钱交给家里,可是眼看着那诱人的花花世界、跳舞厅、酒吧间, 陪女朋友外出,都需要钱哪!想到这些,克莱特狠了狠心地跟家里撒谎说, 他每天小费还不到一块钱。其实,他一周的收入可以达到四十块钱左右。

克莱特和一班青年同伴混熟了,每个月轮到发工资这天,他们就要出去冒一次险。这个日子又到了,他们来到飞丽雪餐厅,喝了数不清的威士忌和鸡尾酒,连克莱特也喝了一大瓶。酒足饭饱之后,这班浪荡汉走进了一家神秘的妓院。克莱特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当他看到那些衣着极其单薄的年轻妓女肉感地站在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感到又羞怯又有些怕,想到家里人的苦难,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惭愧。但想到社会竟是如此地不平等,他又产生一股强烈的追求享乐的欲望。一个穿着白底蓝花天鹅绒晚礼服的女郎来邀请他喝酒、跳舞,然后又把他拉到二搂的房间里紧紧地搂住他,克莱特心慌脸红,害怕和不安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但是却禁不住女郎丰满而优美的身材的诱惑,在迷濛的灯光下,克莱特终于支持不住了,他倒在散发出醉人香味的床上⋯⋯

经过第一次放荡的纵欲之后,克莱特陷入可怕的情网之中。

不久,他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名叫霍旦丝·勃列格斯的女店员。霍旦丝皮肤微黑,然而大胆、风骚,她有一股特殊的媚劲儿,而且她又是那样主动地、热烈地盯住克莱特不放,使得这个年轻的旅馆茶房简直神魂颠倒了。两个人一下子就打得火热。但克莱特发觉这个女人的爱很不专一,她一面和他亲亲热热,另一面又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克莱特又急又恼,他想通过多花钱的办法来打动霍旦丝,可是她把头一摇,眼一瞟,漫不经心地一笑说: “哼,肯为我花钱的朋友多着呢!”克莱特越发感到少不了这个女人。

正当克莱特在职业上得心应手,在情场上难解难分的时候,他家中却发生了一场灾难。一天,克莱特回到家,妈妈正在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封信,见他回来开口就要一百元钱,又不肯说出什么原因。过了几天,克莱特偶然地在街上发现妈妈从一幢陌生的房子里走出来,他终于知道了,原来被那个演戏的抛弃了的姐姐艾丝塔,正挺着个大肚子住在那儿。克莱特闯了进去,姐姐又惊又喜地抱住弟弟,姐弟二人伤心地哭了起来。艾丝塔脸色消瘦、苍白, 眼看要生孩子,可是那个混蛋演戏的却把姐姐丢下不管了。这时候他才明白妈妈向他要钱是为了姐姐。

克莱特痛苦得要哭出来了,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过去想逃出家庭, 现在总算好了点,有个固定的职业。可是姐姐也逃出去了,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他的父母亲,一生传教,一生祷告,还是被人轻视和欺侮。啊,世界真凶险啊!人生真莫测啊!莫不是有一种力量在使少数人富裕、幸福,使多数人穷困、堕落?

克莱特安慰着姐姐,说他会常来看望她、照应她,他因为自己的姐姐被人欺侮而感到愤怒。几个月前旅馆里曾有过一个被人抛弃的女郎,想不到现在轮到了艾丝塔!克莱特抬起头来,从窗外映入他眼帘的是热闹的城市,急忙奔跑的人们,车水马龙,充满着生气。克莱特马上想到他是在一家豪华的大旅馆里当茶房,每天有可观的进帐,还有和霍旦丝卿卿我我的恋爱,舞厅中的欢乐⋯⋯于是,他又兴奋起来。然而,当他发现自己是站在忧郁、悲伤的艾丝塔居住的屋子里时,顿时感到一阵懊恼。他知道家庭贫困的境遇,父亲不仅要传道,而且还要靠变卖东西过日子,姐姐又是这么个局面,唉!太令人伤心了。

不过,艾丝塔这件事给克莱特带来的烦恼很快就过去了,他如今整天脑子里想的是和霍旦丝的恋爱。她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对他的吸引力实在太强了,她的眼神如同一团火,几乎要把他的全身血液都烤干了。其实,霍旦丝不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她只不过利用克莱特爱她的强烈欲望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有一天,她在一家服装店看见一件海獭皮短外套,无论身段、颜色、式样她都十分喜欢,可是价格高达一百多元。哪儿来那么多钱呢?她决定使出全身本领来叫克莱特付这笔钱。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克莱特为了表示对霍旦丝的爱,连自己的表也押到当铺里去凑足了这笔钱。正在这个时候, 妈妈为了艾丝塔临产向克莱特要五十元钱。克莱特的口袋里正好有五十元, 然而这是付霍旦丝买大衣的最后欠款的。究竟是将这笔钱给妈妈还是给霍旦丝呢?克莱特的内心在这一瞬间开展了激烈的斗争。按理说,姐姐生孩子是件要紧事,他在前些日子也曾在姐姐面前说过要尽力帮助她的话,可是,这五十元钱一旦给了妈妈,他就拿不出钱来付霍旦丝的大衣欠款了,这样震旦丝会不高兴,甚至会和他绝交。啊,那太可怕了,克莱特怎么能失去霍旦丝呢?经过短促的一阵考虑之后,克莱特还是打定主意宁可向妈妈撒谎说没有钱而不敢冒失掉霍旦丝的风险,结果他只摸出了五元钱给妈妈。

啊,克莱特你是怎么想的?难道你能丢下苦难的父母、不幸的姐姐而无动于衷吗?难道你的心肠变得这么冷酷了吗?是的,克莱特已经变了,他原先天真善良纯朴的感情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泯灭,可是也已经给社会上腐败的风气、堕落的道德给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在感情上是一个弱者,终于被社会的丑恶力量所征服。他在人生道路上迈出了可怕的一步,这意味着以后将会出现更严重、更使人担忧的事端来。可怜的克莱特,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个罪恶社会的可悲牺牲品了!克莱特所结交的这帮朋友是一群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喝酒、赌钱、玩妓女,这些勾当搞腻了,他们又想出新的花样:开汽车到郊外去玩乐一番。一月下旬一个星期五的中午,四五个青年带上各自的女朋友,开着一辆崭新的派卡牌轿车,威风凛凛地到了郊区的威格华姆旅馆。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嬉闹,还在小河上蹓冰⋯⋯直玩到天色昏暗、精疲力尽才罢休。可是,这一来,上班时间就要到了,茶房领班的严厉规矩大家是知道的,于是只有拚命地开快车往回赶路。一路上风驰电掣,他们恨不得一步跨国旅馆,谁知在进城以后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撞倒了一个女孩子。汽车不顾一切地开着,后面警车追来,大家更为慌乱,只听得“轰” 的一声,汽车撞在一处石堆上了。车身翻了,克莱特还算运气,只有肩膀、臀部受点伤,他赶紧爬出来找霍旦丝,他哪里知道霍旦丝车翻时正好在最上面,她早就自个儿逃之夭夭了。同伴们有的震昏了,有的在呻吟,后面的警车嘟嘟地叫着,眼看就要开到了。想到这人命案子是要吃官司的,克莱特一

身冷汗,他赶紧钻进小路边的树丛里。

克莱特两脚发抖地在雪地里爬行,他听到警察的吆喝声和追赶的脚步声,他想着:但愿能逃到别的地方去,可不能被抓去呀。至于他热恋的霍旦丝,那就由她去吧,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