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底文学

——1927 年在黄埔军校发表的演讲鲁迅

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革命时代底文学》,我从前学矿学,叫我开矿, 比叫我讲文学容易。我对于文学颇怀疑,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没有办法对付他们。那时候我就想: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是无聊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能杀人,受压迫的人开口讲几句,就要被杀;所以文学是不中用的。鹰捕雀,不声不响者为鹰,吱吱而鸣者为雀;猫捕鼠,不声不响者为猫,吱吱而叫者为鼠;结果,还是开口的被不开口的吃掉。文学家做几篇文章,或能称誉于当时,或能得到几百年的虚名,那些都是没有用处的,对于现实,总是吃亏;所以我对于文学颇怀疑。我没有学过陆军,手中没有枪,虽然我从前学过一点海军;我手中只有一支笔,才有今天这一个题目。

文学家讲文学和革命有关系,但我以为其中关系,颇为寥寥,他们以为文学在革命中可宣传、鼓吹、煽动;但这些文字在文学中底价值很低,不成为高尚的文艺,因为纯洁的文艺作品,不受他人命令,不管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说出。革命与文学是有关系的,革命时代底文学比普通文学不同, 革命来了,文学就变换色彩;大革命可以变换文学色彩,小革命不成为革命, 所以不能变换文学色彩。在此地听惯了革命,在江苏、浙江谈到革命二字, 听的人很害怕,讲的人很危险;其实革命并不稀奇,革命就是社会的改革, 因为社会天天改革,人类就天天进步,人类天天进步,社会就天天改革,这样地循环不已,所以人类没有一刻不革命,生物学告诉我们:人类与猴子没有异样的,人类与猴子是表兄弟。为什么人类成为高等动物,猴子仍为猴子呢?这就是因为猴子不革命,——猴子用四只脚走路,一个猴子站起来,用两只脚走路,许多猴子就说:“我们的祖先一向是坐的,不许你站。”猴子不但不肯站起,而且不肯讲话,因为它守旧;人类就不然,一个人要站起, 一个人要讲话,当时虽受反对,究竟他还要站起,还要讲话,结果他胜利了, 大家模仿他。照上例看来,革命并不稀奇,凡是负责任,没有死亡的民族都天天在革命,虽然是小革命。

大革命与文学有什么影响呢,现在分开三个段落来说:

(一)大革命之前,它有一种文学出现,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 觉得痛苦,就叫苦,鸣不平,在世界文学中关于这类的文学确是不少。这些叫苦、鸣不平的文学对于革命没有大影响,因为叫苦、鸣不平,没有力量, 压迫你们的人仍然不理,老鼠虽吱吱地叫,尽管叫出很好的文学,猫儿吃起它来,还是不客气;所以仅仅有叫苦鸣不平的文学,这个民族没用,因为止于叫苦鸣不平。例如乡下人打官司,失败的方面到了分发冤单的时候,官厅就知道分发冤单的方面没有力量再打官司,马上官司要归了结;所以叫苦鸣不平的文学等于叫冤,压迫者对此觉得很放心。不中用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 连苦也不叫了,这些民族成为沉默的民族,这些民族快要灭亡了: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除泰戈尔一人外),都没有声音了。富有反抗性,蕴藏全副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它的声音改变了,由哀音变为愤怒之音, 带有愤怒之音的文学出现,反抗就快来了;因为它很愤怒,所以,与革命爆

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它要反抗,它要复仇。苏俄革命将起时,曾有此类文学;波兰、芬兰虽然复国,因为苏俄革命成功而使之复国, 没有经过革命的阶级,因此没有此类文学。

(二)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因为大家受革命潮流波及,大家由呼声转之行动,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再一层那时候民生凋敝,一心一德找面包吃而加紧革命,哪里有心思谈文学呢? 守旧的人因为受革命潮流打击。气得发昏,不能再唱所谓他们的文学了。有人说:“文学是穷苦的时候做的”,其实未必,穷苦的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品的;当我在北京,穷得很,到处借钱,无有文学发表,到薪俸发放时,方坐下来做文章。忙的时候,也必定没有文学作品,挑担的人必要把担子放下, 才能做文章;拉车的人也必定要把车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时代忙得很,同时又穷得很,一部分人和他部分人斗争,非变换现代社会底状态不可, 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时代底文学只好暂归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后,社会底状态缓和了,大家底生活有余裕了, 这时候就产生文学。这时候底文学有二:一种文学是赞扬革命,称颂革命,

——讴歌革命;因为进步的文学家想到社会改变,社会向前走,对于旧社会破坏和新社会建设,都觉得有趣味,一方面对于旧的制度崩溃高兴,一方面对于新的建设讴歌。当社会没有改变时,以为社会应该改变,非毁灭社会反对社会不可,进步的文学倡出这番议论后,人们都表示同情,大家都实行破坏,信仰的人少,没有影响,信仰的人多,文学竟成为社会运动;运动起来了,社会改变了,所以讴歌革命。另一种文学是吊旧社会底灭亡,——挽歌也是革命后底文学,有些人以为这是反革命的文学。社会虽是改变了,但社会上底旧人物很多,旧人物不能一时变成新人物,他们底脑壳中藏着旧思想旧东西;这些人在革命时不革命,革命后反革命,因为革命时对于自己没有关系,对于自己没有损失,但是革命后,社会底一切都改变了,影响到他们自身的一切,回想旧时的舒服,对于旧社会眷念不已,恋恋不舍,因而讲出很古的话,陈旧的话,形成这样的文学,这种文学都是悲哀的调子,表示它心里不舒服;一方面看见新的建设胜利了,一方面看见旧的制度灭亡了,所以唱起挽歌来。怀旧唱挽歌,表示已经革命了;如果没有革命,旧人物正得势,不会唱挽歌的。

不过中国没有这两种文学,——对旧制度挽歌,对新制度讴歌;因为中国革命还没有成功,正是青黄不接忙于革命的时候,没有什么话可说,所以不看见这两种文学。但是旧文学仍然很多,报纸上底文学,旧式的居多;因为中国革命对于社会没有多大的改变,对于守旧的人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旧文学仍能超然物外。广东报纸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可以证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命影响;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广东仍然是十年前的广东。不特如此,并且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中国社会没有改变,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仅有苏俄已经产生这两种文学。苏俄旧文学家逃亡外国,所作的文学,皆是吊亡挽旧的哀词; 新文学也正在努力向前走,伟大的作品还没有,但是新作品已不少,它已离开愤怒的时期而过渡到讴歌的时期了。赞美新建设是革命进行后的影响;再往后去的情形怎样,没有前例可知,无从考据,依我想来,平民文学快来了, 因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底结果。

现在中国没有平民文学,世界上也还没有平民文学,所有的文学,歌呀, 诗呀,是给阔人富人看的;它们吃饱了,睡在躺椅上,捧着看。一个才子出门遇见一个佳人,两个人很好,有一个不才子从中捣乱,生出差迟来,但终究团圆了,这样地看着,多么舒服;或者讲阔人富人怎样有趣和怎样快乐。前几年《新青年》载过几篇俄国小说,描写罪人在野外的生活,大学教授看了不懂,难怪他们不知道天下有这样的下流人,因为他们住在高大的楼房里。如果歌诗描写车夫,就是下流歌诗;一出戏内,有犯罪的事情,就是下流戏。他们戏内的角色,只有才子佳人,才子中状元,佳人封一品夫人,在才子佳人本身很欢喜,他们看了也很欢喜,我们没奈何,也只好替他们欢喜欢喜。直到眼前,有人以平民——工人农民——为材料,做小说做诗,我们称之为平民文学,实质这不是平民文学,因为平民还没有开口。这是另外的人从旁看见平民底生活,假装平民底口吻而说的。因为眼前的文人都有钱,有的虽很穷,总得比工人农民富些,才能有钱读书,才能做文章;你们以为是平民所说的,其实不是,而是冒充;这不是平民小说。平民所唱的山歌野曲,有人写下来,以为是平民之音,因为是老百姓所唱的,其实他们间接受古书的影响很大,他们对于乡下底绅士有田三千亩,羡慕得不得了,每每拿绅士底思想,做自己底思想,绅士们惯咏五言诗、七言诗;因此他们所唱的山歌野曲,大半是五言七言。这是就格律讲,还有构思取意,也是很陈腐的,不能称是真正的平民文学。现在中国底小说和诗实在比不上别国,没法奈何,只好称之曰文学;谈不到革命时代的文学,更谈不到平民文学。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底思想, 所以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有些人说: “中国已有平民文学”,其实这是假的。

诸君是战争者,是革命的战士。学文学对于战争没有益处,只有战余休憩时,拿本诗看看,觉得有趣。在革命时代讲文学,譬如农夫种柳树,待到柳树长大,浓荫蔽日,本可以坐在树荫休息休息,但是农夫一天到晚,耕作不息,只有在正午—一十二点钟时候,或者可以坐到柳树底下吃饭,此外没有什么用处。中国现在的社会问题,只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撵走了。他人以为文学至高无上,我个人总觉得怀疑, 文学不过是一种消遣品,无非民族底文学表示一民族的文化罢了。

我从前不过做了几篇文章,承诸位到此听讲;我呢,愿意听一听大炮的声音,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好听得多。我的演说只有这样多,感谢诸位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