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

——1922 年在宁波“四明夏期讲习会”上的演讲茅盾

今天能够把我的意见贡献给诸位,真是万幸。一时想不出一个适当的题目,因为我所研究的,似乎和诸位所需要的,不十分适合。虽则“文艺像空气一样的普遍”,小说戏剧是人人喜欢看而且常看的,但若要谈到文学上的种种理论,那就觉得太抽象得非人人喜欢听了。我们常常听得人说最新派的小说、戏剧看不懂,或者以为那些东西不值一笑。我想,如果就从解释这种“非难”入手,带便讲到文学上的理论,或者听者更觉有味,所以我就定了“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一题。

中国近四五年,文学界起了一个变动,读者但凡看看最近出版的小说、诗、戏曲,总觉得另有一种现象。从前的小说,大都是章回体,内容不外离合悲欢的人事。像《红楼》、《水浒》就是现成的好例。现在可不是这个样子了,冰心女士所作的《笑》,是一篇短篇小说,里面第一段是描写老妇人的笑容;第二段是小儿的笑容;第三段是图画里天使的笑容。老妇人的笑容, 是作者下笔前所得的印象,其余两个是回忆。这篇小说里没有悲欢离合,也不专讲一人一家的事,只是一段印象与回忆的混合品。若照旧例来,简直不算小说,但是我们现在即叫她这一篇是小说了。因为我们现在相信,小说的内容并不一定要离合悲欢,一时的感想,一时的印象,都可作成小说。譬如有人从上海到宁波,抵埠的时候,看见许多争先揽生意的脚夫,又看见靠在第三层船舱栏杆上的安闲的贵绅和美貌青年的女士,我们觉得这两种人生有了个“对照”,因此生了一种感想,写了出来,便可成为一篇小说。如果作者能够观察到极精微的地方,又把作者对人生的意义,运化在里面,或者竟可成为一篇极好的短篇小说。因为我们看一本小说,并非单单看到一点离合悲欢的人事,我们要得到欣赏,得到感动,有离合悲欢的人事小说,固能使人欣赏,使人感动,没有的也可以使人欣赏,使人感动。

其次,中国旧体诗注重格律,韵脚平仄对仗,都有固定的格律,不好随便变动。近来的白话诗,却不讲究这些,并且反对有格律;两句三句的白话, 便可成为一首诗,例如郭绍虞的《暮气》:

夕阳之神

正在精心地撰写他的文章呢! 把满山红霞,

铺作满江红锦,

说他是垂死的留恋吗? 但是何曾有些儿暮气呢!

又如朱自清的《台州杂诗》中的一首《笑声》,却只得两句: 是人们底笑声哩,

追寻去,却跟着风走了!

这种诗若用旧诗式来批评,一定觉得极不合格,算不得诗了。但我们试问:诗是为什么做的,不是一个人胸中有种极热烈的非说不可的情绪,故发而为诗么?可知诗之成立,以情绪之真不真,能不能感动人为主要条件。形式、格律尚在其次。我们胸中的热烈的情绪,有时可以四句话表现出来,有

时或只得三句,有时说了五句方能畅尽,有时说了七句便已足够。而旧体诗的格律限定字句,七绝五绝一定只能四句,七律五律一定要八句,三句七句是万万不能的。作者拘于格律,于是只好硬硬缩短,或勉强拉长了。于是乎动笔时的真挚热烈的情绪也只好牺牲了。这种办法当然不对。可惜几千年来的文人,竟然不知其不对,或虽知之而不敢说。我记得从前书上说,唐朝有个祖咏,应试《终南积雪》一题,本限五言律,他老先生却只作了“终南阴岑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雾色,城中增暮寒”便交了卷,人间他为何只有四句,他说我已作尽,此外不能再添一语了。这一段故事,就证明诗人若果要忠实于自己的情绪,便绝不能有什么来束缚他。诗有格律是诗人的不幸。我们平心而言,若果有人能够自然地把热烈的情绪用旧诗的体裁发表出来, 我们当然不反对,但若作者不愿用旧诗体裁而用白话一行一行写下来,我们当然不能因其不照格律而说他不应该;不过在看惯旧诗的人看来,觉得实在奇怪罢了。

像上面所引的短篇小说和新诗,就是现在所谓的新派,近年来以一日千里之势流行于社会,早惹起一般人的注意,同时又引起了很纷纠的争论,有人说新派好,有人说旧派好。好不好是另一问题,我们现在可以置之不问, 但是我们到底应该问一向为什么近来忽然有这些新派出来,于今新派也受一部分人的欢迎,是什么缘故?我想,最普通的答案,一定是说新派文学之产生,由于人的厌旧喜新,由于青年的好奇心。这种浅薄的见解,简直把文学上的新派比作妇女的时装,实在很不对。喜新厌故原是人之常情,妇女衣服的袖口,从前以小为时髦,近来变成又短又大,渐渐又回小去,常常是循环的。但是文学上的新派,以外国的例看来,却是从不走回旧路的,只就这一点上看,已可证明文学上的新派决不是好奇心理的表现,而况文学作品是人类精神的结晶,他的改变安能不有更深刻的原因呢!

我们先要晓得,文艺是人生的反映,是时代精神的缩影,一时代的文艺完全是该时代的人生的写真。这种话,初看似乎是西洋来的“舶来品”,不是“国货”,然而细想起来,中国古人原也早已悟到这一层的。古语说“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这就是说,怎么样的社会背景产生出怎么样的文艺,怎么样的文艺是怎么样的人生反映。

《左传》上又说,吴季札到各国观乐,便知某国将兴、某国将亡;与其士大夫接交,听他们宴会时赋的诗,便知某也将败,某也将荣贵。这也是吴季札晓得文艺是人生的反映,丝毫不得错的。所以他听了某国的乐声而知某国的治乱,便敢断定某国的兴衰。变乱之世,自然要生出怨以怒的文学来,并非先有了怨以怒的文学,然后造成乱世。后代人大都误认“怨以怒”的文学是造成乱世的,极力要说谎话,粉饰太平,便是大错;因此而忽略了一时代的人生、一时代的时代精神对于文学的影响,那就更错的厉害。

不但文学思潮是跟着时代变迁的,即如文学上各种体裁的次第发生,也是跟着时代变迁而来的结果。法国近代批评家薄留契尔(Brunetierc)主张的文学进化论就是这么说的,他以为史诗、悲剧、抒情诗等等的发生,都根据于时代变迁的影响——或者有些地方难免穿凿,然而他的见解确是不错的。

根据上面说的,我们且看西洋新兴的派别是否都合于上述的原则。我们要晓得,中国所谓新派文学——白话诗与短篇小说——实在未为十分新奇、难以索解。我们不如把西洋最新的来看一看。西洋的较新派是:

一、未来派 Futurist 二、达达派 Dadaist

三、表现派 Expressionist

这三派中间,未来派是大战前几年就有的,以意大利为出发点,亦以意大利为最盛。达达派是大战正剧烈的时候发生的,现在法国颇流行。表现派是大战后德国的特产。我们为易于了解起见,仍想先把这三派作品的面目说一说,然后再追求发生的原因。第一先讲未来派。

未来派的历史比较长久些,所以他的运动的范围亦较广大,除意大利外, 英、法、德、俄、美都有未来派的作家。这一派有绘画、有诗、有剧本,而以剧本为最多。我们知道,剧本都是描写一段人生,其中有男女角色若干—

—至少也要一个角色,场面至少要一幕。但是未来派的剧本可就大不相同了, 竟可没有角色。我记得有一剧本,开幕时只见一条乌黑的小弄,一条黑狗在台前慢慢的走了过去,就闭幕了,就算完了。我们知道诗是表现作者的情绪, 但是未来派的诗却写了一架机关枪跳在空中,向四面放射子弹,如此而已。这种完全破坏文学旧规则的“新派”,而且好像全无意义的作品,在我们看来,也觉得奇怪,也几乎要说他们是好奇心了。但是我们向四面搜求之后, 便知未来派也是受了那时候的人生的影响。我们要晓得,未来派是小中产阶级心理的产物,当本世纪初,物质文明骤然进化,科学和机械挟其雷霆万钧之力扫荡社会,人的心理咸受其影响。机械是力量愈大愈好,愈速愈好,所以一般人的脑子里也旋转着“力”、“速”两个字。无论什么事,总想以愈大的力,愈快的速度把他做成,个个人背后好像有鬼赶着,拼命要向前去, 力愈大愈好,愈快愈好,这便是那时人生的真相。未来派受了这种暗示,生当那时,住在那种社会里,自然也要做出崇拜力、崇拜速的作品来了。正如日处田野要讴歌大自然,乃同一合理的事,丝毫不足为奇。

第二且看达达派。达达派的历史暂只四五年,运动范围自然要小些,现在除法国的一群人外,俄国有×个,美国有×个,都是达达派。但从者不多, 势力并不怎么大。法国的一派人,也是近一二年来方得了批评家的注意。一九一六年欧战正剧烈的时候,有几个法国作家避乱于世外桃源的瑞士,便开始了达达派的运动。一九二○年二月十五日,他们为要使人注意,特在巴黎郑重其事地开了个展览会,这会里陈设着他们的诗歌、戏剧和图画。最奇怪的绘画,有一张 MarceIDuchump①的绘画,乃是取普通铜版印物 MonaLisa 像, 加了两撇凯撒式的胡子在微笑的樱唇上,我们知道“MonaLisa”是文西的杰作,他画了一个微笑的女子半身像,后面布着深山河源的背景,是有意义的。他说最不可测者,是女子的微笑,表面虽然极美丽、极温柔、极安静,然而底下是不可测的,犹如深渊的底下,或龙潜或魔斗,是不可测的,然而水面却只有微波。现在这幅“MonaLisa”成为世界珍品,藏在法国罗浮宫中。铜版的影印品几乎各处都有,达达派的作家却就取了这么一张铜版影印品,加上了两笔胡子,就挂起来,这岂不是极无意义、极可笑的事么?又有一幅《圣贞玛利》,却是一般白纸上洒些墨水,更不可解了。再看他们的诗,有一首叫做《基督的心》的,是 Picabia①所著,乃是无意义的自造的字组合成的。

① MarceIDuchurnp(1887~?)马赛尔·杜尚,法国画家。

① Picabla(1879~1953)皮卡比亚,法国画家。

又有 Aragon②的一首《自杀》,则全是字母组成之。

总之,达达派在一切新派中,比较的是最难索解了。观上例就可明白他们自己的宣言。他们说:“不求人家懂⋯⋯要打破艺术上已有的规则。”像这种样“突飞”的新派,势必不能不叫人看了诧异,以为是好奇心勃发的结果。然而我们细细去考究他们发生的原因,又觉得不足为奇了。我在上文说过,达达派兴起于一九一六年——正当欧战剧烈,法国拼死命的时候。那时两交战国胜负未分,两方都舍弃一切,作孤注一掷。布厂木厂——一切铸造人生已用必需品的工厂,都可以改作兵工厂,教育经费可以提用,口粮可以限制,大家都用了全部力量从事战争。在法国方面,因为半个国境已被德国占据,自然尤为困难,那时的法国人虽然牺牲一切,以求最后之胜利,然而究竟不敢确信最后胜利必属于己。诸位试想,牺牲一切以求一不可必得的目的,是何等可笑而无意识的事!然而那时的法国人,受了爱国的催眠术,狂热到视以为理之当然了。达达派的作家,一方面也亲身感受着这种空虚的悲哀,一方面却因置身世外,反而脑筋看得清楚,看得撤、见得到。他们觉得世界上的事都是可笑的、无意识的,人类就是可笑的、无意识的东西,所以他们就要本此见解以创作了。这结果就是我们上面说过的不可解释的东西。其次,战争是什么,是不是破坏?随便你怎样曲解,总是破坏。大战的时候, 正是人类借了好听的冠冕堂皇的名词,实行破坏的时候。达达派亦感到了, 所以他们实行破坏艺术上的一切法规了,其结果我们上面亦已说过了。由此观之,达达派也是应时而生的东西,不足为奇。

现在我们讲表现派。表现派是德国战败后兴起的新派。法国大战前出名的作家,经了这次大战,都像扰乱了神经,暂时没有什么作品,近三四年书坊里最流行的作品都是表现派的。他们有绘画、有诗、有剧本,他们的题材大都是一些刺激性极强的,例如战争、性欲等等。他们对于人间悲观极了, 在他们看来,人性是恶的、物质的、肉的。从前印象派的画家画了一个妓女, 尚从她的眼光里表现出人性的善,现在表现派画家画的妓女却就完全不相同了。女性的温柔也没有,可怜的影像也没有,只是痴肥、粗恶、淫毒的结晶罢了。譬如马尼的《俄林皮亚》,是一幅娼妓裸体画,他画一个妓女全身裸露睡在柔软的床上,旁边有一个女黑奴捧着一丛美丽的花。这个可怜的娼妓, 不知犯过多少淫恶,现在老而且不中用了,她的身体大概已经腐了,爱之源泉也已枯涸了,但是她的瞳子尚很柔和,显着她心内深蕴的人性的善良。这是印象派画家所见的人生。白修修泰因的《女》也画的是个娼妓,那娼妓却肥肿如猪,唇厚、眼半闭,没有修养、没有道德、没有恋爱,并且没有柔软的床和香花,她只睡在荒凉的沙漠里,那分明是变态的肉欲和自然人没有意义的生活。这就是表现派所见的人生。再看他们的剧本,则和从前的完全不同,不论是布景、是结构,都和从前不同。譬如海似林的一篇《海战》,布景是用海景和一座巡洋舰,全剧极少动作,几乎满篇都是对话——直挺挺站在那里说话。然而水兵们憎恶战争的心理以及卑怯的畏死的情形,都跃然纸上。表现派的诗比剧本和绘画更为难懂,他们完全破坏旧规律,每每一个字一句,并且不求人懂。有一个勃鲁纳,他作的诗完全是无意义的字组成的。他说声、义、色、格四者虽是诗的四德,然而声最要紧。他的诗是旧的,也有意义,但须以神会,不能以理智求得。这种议论给我们看来,一定觉得非

② Aragon(1897~1982)阿拉贡,法国作家。

常奇怪,就是他们对人生的见解,也不是我们听得惯的。可是细细的考察, 就可以知道这种创作品也是人生的反映,不足为奇。我们知道大战以前,德国人是很自负的,在科学、艺术、哲学方面。德国都不示弱于人,不但不弱, 并且比人家都行。可是此次大战一败涂地,物质上的困难引起了精神上的痛苦。德国人颓丧之余,觉得对自己的文化有点怀疑了,加以实际的生活问题又近在眉前,不能不想法。照德国现在的纸币低落的情形看来,谁也不敢料定明天要跌落多少。今天有 20 马克的人,原能吃二天,但到马克一落,不够吃两天亦说不定。所以德国人天天在危疑之中过生活。然而德国人确不能不生活下去,既不能不生活,而又终日烦闷,一定要想些娱乐方法来暂时自排遣的。但是心绪不宁,又无意去寻美妙的精神上的娱乐,只要求肉感的娱乐, 刺激一下罢了。所以喜听战争、炸弹、性欲的事。在这一方面看来,可说德国人现在正过着变态的肉和自然没有意义的生活。

但是德国民族的特性,不是一败之后就能屈服沮丧的。德国人虽然战败了,却不肯认输,他们现在所渴望的是“精神复苏”。德国人再提起精神来从事创造——创造出新文化来,哪怕是一双靴子,一根带子,只要是新创造出来的,总比没有好些。我们从两方面看,又可说德国人现在苦心想创造, 合了这两方面,就成了表现派的文学运动。表现派破弃一切旧规则而努力要创新的精神,以及变态性欲的生活,都是现在这时代的人生的缩影,既不是好新的缘故,尤其不是发昏。

从上面这三派看来,大概可以证明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是因为时代不同,人生各异,并非源于人之好奇喜新。或者有人说文学上派别兴起的原因,不仅是时代的,那也未尝不可;不过总不能不承认时代背景是最重要的原因,中国近十年来,人生的变幻比从前要厉害得多,文学上要有新派兴起,亦是自然而且合理的事,虽然现在新派的东西亦尽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但这是启蒙时代必不可免的现象。我希望大家能够把公正的心去批评新派。不要以为只是青年好奇心的表现,不值一笑。须知他们的价值实在高出一笑以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