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朴素、静穆
——1912 年 10 月在北京大学欢迎会上的演讲梁启超
鄙人今日承本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校之欢迎,无任荣幸。适马校长所言鄙人与大学校之关系一节,当年诚有其事。今请略述一二,以告诸君。
时在乙未之岁,鄙人与诸先辈,感国事之危殆,非兴学不足以救亡,乃共谋设立学校,以输入欧美之学术于国中。惟当时社会嫉新学如仇,一言办学,即视同叛逆,迫害无所不至。是以诸先辈不能公然设立正式之学校,而组织一强学会,备置图书仪器,邀人来观,冀输入世界之智识于我国民,且于讲学之外,谋政治之改革。盖强学会之性质,实兼学校与政党而一之焉。在今日固视为幼稚之团体,然在当时风气未开之际,有闻强学会之名者,莫不惊骇而疑有非常之举。此幼稚之强学会,遂能战胜数千年旧习惯,而一新当时耳目,具革新中国社会之功,实亦不可轻视之也。至创设此会之诸先辈, 今日存者,已寥若晨星,袁大总统即最尽力于此会之一人焉。厥后谣琢频兴, 强学会之势力愈强,而政府嫉恶强学会之心亦愈甚。迄乙未之末,为步军统领所封禁,所有书籍仪器,尽括而去。其中至可感慨者,为一世界地图。盖当购此图时,曾在京师费一二月之久,遍求而不得。后辗转托人,始从上海购来。图至之后,会中人视同拱壁,日出求人来观。偶得一人来观,即欣喜无量。乃此图当时封禁,亦被步军统领衙门抄去,今不知辗转落在何处矣。及至戊戌之岁,朝政大有革新之望。孙寿州先生本强学会会员,与同人谋, 请之枢府,将所查抄强学会之书籍仪器发出,改为官书局。嗣后此官书局, 即改为大学校。故言及鄙人与大学校之关系,即以大学校之前身为官书局, 官书局之前身为强学会,则鄙人固可为有关系之人。然大学校之有今日,实诸先辈及历任校长与教师之力。谓鄙人为创设大学校之发动人,则不敢当。
鄙人在十五年前,实不能料及今日有如是规模宏大之大学校,鄙人不能不倾佩历任校长教师与学生诸君之努力,且当为国家感谢者也。惟以今日之大学校,与欧美日本之大学校相较,则程度之相去尚远。此则鄙人于倾佩之外,不能不责望大学校之校长教师之勉为尽力,而更不能不责望大学校学生诸君之愈益努力者也。盖大学校之发达,校长教师与国家社会,虽同负其责, 然与大学校有至密之关系者,实在学生诸君。诸君设不自行勉力,则大学校安能发达?敬祈诸君勉力为中国之学问争光荣。鄙人今请进数言,聊为诸君他山之助。
普通学校目的,在养成健全之人格,与其生存发展于社会之能力。此为全教育系统之精神,大学校之目的,固亦不外乎是。然大学校之所以异于普通学校而为全国最高之学府者,则因于普通目的以外,尚有特别之目的在, 固不仅其程度有等差而已。特别之目的为何?曰研究高深之学理,发挥本国之文明,以贡献于世界之文明是焉。是以施普通教育之学校,其所授之智识, 为人类生活上社会上日用所必具之智识;所训练之能力,为人类生活上社会上日用所必具之能力,如是而已。而大学校之所授者,则不仅人类生活上社会上日用寻常所必具之智识能力,而为一切现象之法则,所谓科学者是焉。此不独大学校与普通学校之分在是,而大学校与专门学校之别亦全在此。盖专门学校之学科,强半与大学校相同,往往有人误视为具体而微之大学,殊
不知二者之间,固显有区别在焉。专门学校之目的,在养成社会上技术之士; 而大学之目地,则在养成学问之士。故专门学校之所授,虽多科学之原理, 而所重者在术,不过因学以致用;大学校之所授,虽亦有技术之智识,而所重者在学,不过因术以明学。我国往往学术连用,漫无区别;殊不知二者遇不相同,固不能连而为一者也。盖所谓学者,推究一切现象之原理原则,以说明一切之现象,于推究原理原则说明现象之外,别不另设方途以求致用; 而所谓术者,则应用学理之方法、技能而已,与推究原理原则以说明现象之学,实判然不能相同者也。故科学之分类,以现象为标准:有自然之现象, 即有自然之科学;有人类之现象,即有人类之科学;有社会之现象,即有社会之科学。固自然有种种之现象,亦即有自然之种种科学;因人类有种种之现象,亦即有人类之种种科学;因社会有种种之现象,亦即有社会之种种科学。若夫技术,则以人类社会实用之目的,为其分类之标准:或合人类之需要,或应社会之要求,或按国家之机关,而有种种之技术。此实为学与术根本相异之处。而大学校与专门学校之区别,亦于是而分焉。是以同一法律科目,专门学校之目的,在于养成学生法官辩护士之能力;而在大学,则惟使学生能知法律现象之原理原则,至于学生毕业以后,为法官,抑为辩护士, 则非大学之第一目的矣。其他科目,莫不如是。简言之:专门学校之精神, 在实际之应用;而大学校之精神,则在研究与发明。故凡人类间具有系统之智识,大学校莫不列为学科,固不问其按切实用与否也。譬如西洋大学有希腊、罗马古典之学,北京大学亦有经训考证之科,以言实用,邈乎远矣,而大学校亦不得不列之为一科。夫大学校之目的,既在研究高深之学理,大学校之学课,又复网罗人类一切之系统智识,则大学校不仅为一国高等教育之总机关,实一国学问生命之所在,而可视之为一学问之国家者也。且学问为文明之母,幸福之源。一国之大学,即为一国文明幸福之根源,其地位之尊严,责任之重大,抑岂我人言语所能尽钦!诸君受学于此最尊严之大学,负研究学问之大任,鄙人所欲进一言为诸君勉者,亦唯祈诸君能保持大学之尊严,努力于学问事业而已。
抑我又有言者,则前清学制之弊,至今犹令人痛恨不已。其误国最甚者, 莫如奖励出身之制。以官制为学生受学之报酬,遂使学生以得官为求学之目的,以求学为得官之手段。其在学校之日,所希望者,为毕业之分数与得官之等差;及毕业以后,即抛弃学业而勉力作官矣。即以海外之留学生日浸染于外国之学风者而言,当留学之时,固多以学问为目的,而勉力求学;然毕业以后,足迹甫履中国,亦即沾染此恶风,抛弃其数年克苦所得之学问,而努力作官矣。故中国兴学十余年,不仅学问不发达,而通国学生,且不知学问为何物。前清学制之害,庸可胜言耶!是以鄙人今所更欲为诸君勉者,则望诸君以学问为目的,不当以学问为手段。盖大学力研究学问之地,学问为神圣之事业。诸君当为学问而求学,于学问目的之外,别无他种目的,庶不愧为大学生。若于学问目的之外,别有他种目的,则渎学问之神圣,伤大学之尊严,尚能谓之研究学问乎?诸君勉之!努力问学之事业,以发挥我中国之文明,使他日中国握世界学问之牛耳,为世界文明之导师,责任匪轻。诸君其勉力为我中国文明争光荣!鄙人今尚欲进数言于诸君之前者,则为今日之学风问题。夫今日学风之坏,人所同慨。鄙人所欲言者,亦非仅指大学一校。惟以大学为全国最高之学府,大学学风足为全国学风之表率,是则鄙人所不能不以此责望于我大学生诸君,祈有以表率我全国之学风,而改善我全
国之学风者也。语时或有开罪之处,尚望诸君谅之焉。
(一)服从。言今日学风之坏,莫过于学生缺乏服从之德。不服教师之训导,不受校长之约束,放恣乱为,动起风潮,遂致德无由进,业无由成, 我可敬可爱之青年学生,几成为可鄙可贱之无业游民。言念及此,易胜浩叹! 诸君闻此言,或且有谓鄙人谬悖,欲以奴隶之行,责之共和国之大学生者矣。此在不以服从为然者,必谓学生当有自由,校长教师,等是同类,安有服从之可言?服从二字,乃奴隶之所受,讵可加之于我学生之身?然学生以德之未修,学之未成,始入学校求学,则在学校之中,自当服从校长教师之训导; 不然,又安名为学生?学生中有言启由者,实不学误之也。且一国之中,一切皆可言自由,唯军队与学生,乃不能言自由。军队言自由,则不仅全军瓦解,不能成军,且足以扰乱秩序,其危险莫可名状。学生言自由,亦不仅学业无成,教育无效,其影响于社会国家,所关殊非浅鲜。故欧美先进之国, 其学生莫不谨守服从之德。当退校之时,或多与教师从容谈笑;若在校中, 则虽年高德尊若我马校长其人者,苟为学生,亦严格整肃,谨听校长教师之训导而毋敢或违。鄙人前游美洲大陆,曾遍观其学校,见其学生之谨守服从, 至足感人。而尤足奇异者,则美之学生,不仅对于校长教师,守服从之德, 下级学生之于上级学生,亦尽服从之责。上级学生苟有所命,下级学生莫不心悦诚服而为之。此其故何哉,诚以共和之国,人人有自由,即当人人能服从。不然,势成人人相抗之象,秩序危殆,国将不国。而欲养成此服从之德, 在共和之国,舍教育以外,殊无他途可言。固不若专制之国,以威力胁迫人民服从,不问人民之能服从与杏也。故专制国之学生,不必养成其服从之德; 而共和国之学生,设不于其受教育之日,训练其能守服从之德,则国基危殆, 害莫胜言矣。此鄙人之所以以服从之德望大学生诸君,有以矫正我全国学风也。
(二)朴素。孔子有言:“君子食元求饱,居无求安。”此在今日,虽不足奉为我人处世之道,然学生在求学之时,则不可不具此精神。欧美学生自小学而中学,中学而大学,非历二十年之久,不能成业;且学费之巨,亦非中下之产所能任。故学生之能卒业于大学者,百中实不得一二,惟能克苦之学生,始能卒业。至若日本,则能卒业于中学以上之学校者,大抵皆苦学之士,积十余年困苦艰难之学生生活,始克学成而为世用。今日彼国知名之士,若一谈其苦学之经历,则恐我国学生皆当愧死矣。我国学生,本亦寒素之士居多,惟近年来则纨绔之风大盛,衣食惟求精美,居处惟求安适。其最堪痛心者,则莫如求学之青年,奢侈放纵,既伤其德性,复害其学业。设此风不革,则中国教育之前途,尚堪问乎?此鄙人之所以祈望大学生诸君,力倡仆素之风,以改革我全国之学风也。
(三)静穆。鄙人非谓学生不当发扬蹈厉,人固贵有发扬蹈厉之精神, 而后始能在社会任事。惟发扬蹈厉之精神,当用之于做事之时,不能用之于求学之时。学生在求学时代,当善养其发扬蹈厉之精神,则他日学成以后, 庶能发挥此精神于事业。盂子所谓“养我浩然之气”者是也。若在学生时代, 而误用之于校长教师,是为不守规则之学生,非所谓发扬蹈厉之精神也。且天下惟有学问有修养之士,乃能真有发扬蹈厉之精神;无学问无修养者,仅能谓之狂躁,谓之轻率,以之办事,无一事可成也。故学生若不于学生时代, 以静穆之风,善养其发扬蹈厉之精神,则他日必成为狂躁之士、轻率之士, 终身将不能成一事,可不勉乎哉!况学问之业,非有冷静之头脑,不能得益。
学生若以浮躁之心受学,则不仅不能深入学问之道,我恐即有善教之教师, 亦不能有丝毫之得益。故学生若不于求学之时,养成冷静之头脑,则于学问之业,日相去而日远矣。静穆之风,可不贵哉!简言之:静穆之风,一则以成冷静之头脑,一则以养发皇之精神。在学校之日,以之修业而进德;卒业之后,则赖之以任事而成功。此为学生至可宝贵之学风,鄙人深望大学生诸君有以提倡此风也。
关于学风问题,鄙人所欲言者,不仅此三事,惟以此三者为最要,故特举以告诸君耳。愿诸君勉之,为我中国学问之前途争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