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的新旧内容和形式

——1946 年在上海发表的演讲郭沫若

文艺有新有旧，在内容和形式上有时有些错综。有新的内容而有旧的形式的，也有旧的内容而有新的形式的。像人一样，衣服尽管穿得摩登，而仅有一种陈腐的思想，那就是旧内容新形式。倒不如反过来的好。外表虽旧而思想很新，倒很值得欣赏。但我们现在所要求的，最好是内外都合乎新的标准。文艺是反映生活的，要反映当前的生活，要批判今天的生活。它要求有新的形式和新的内容，这就是今天的文艺。

新文艺，一定要有今天的知识。过去的诗人在杜鹃的叫声中赋予以怀念故乡的情趣。一般说杜鹃的叫声是在喊着“不如归去”，还造出了一些传说来美化它。但在事实上杜鹃鸟是一种懒惰的鸟。它自己不砌巢，并没有家乡。它下蛋在黄莺的巢里，让黄莺的母鸟替它孵化、哺喂。鹃雏比莺雏大，一经孵化后把莺雏挤出巢外饿死、冻死，独占着义母的抚育。所以这杜鹃是一种法西斯式的鸟类。到今天，我们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不好再以杜鹃的啼声来表现恩乡的情感了。今天的诗人，要以今天的水准来表现。

又像雁鹅，也是诗中常用的。诗人们特别同情孤雁，事实上那是在同情落伍者。雁为了争取时间的关系，鼓足最大的劲头飞行，因而飞得很整齐划一，这便形成了所谓“雁阵”或者“雁行”。但如果有一只雁劲头不够，它就要落伍了，其余的雁鹅为了免除累赘，便要把这落伍者立刻抛弃，甚至啄死，毫不慈悲。

新的作品非但要有新的知识，还要有新的感觉。过去，写到山，便一定是青山；水，一定是绿水。这山和水是死的，事实上山不一定青，水不一定绿。我们今天一定要有新的直党的印象，把它固定下来发生新的感觉作用。中国的旧诗人，因中国西部多山，河流是往东流的，所以习惯着说“日落西山水东流”。但如环境不同，西边不一定有山，而水是可以南流、北流、西流的。我们应该抛弃一些陈腔腐调，照实感写。

新的思想是最要紧的。写作的动机，作家的生活立场、思想，是艺术作品中真正的灵魂。

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旧式的文艺，封建思想很浓厚。它的对象是上层阶级， 对于当时有权势的阶级的歌功颂德。在今天，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正相反， 不应再只看到上层分子，不能再以少数人为对象，应当是以社会的真正主人为对象，即一般人民大众。文艺作者应当向下看，为人民大众歌功颂德。今天的文艺作家应当歌颂劳动人民，表达劳动人民的感情和希望。这是新文艺和旧文艺的分水岭。

无论哪一个民族，原始时代的文艺，都是由人民大众集体来创造的。虽然有数千年的历史，可是有它的重要性。本质上讲，是为人民服务的。文艺工作者随着阶级社会的出现而分化了。分化的时候，一部分向上，一部分向下。上层的工作者即产生贵族文学，下层的工作者即产生平民文学。留在民间的文学是被当代的特权阶级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土式的。其实这倒才是真正的文艺正统。那些上层阶级只是把文艺当作少数人的玩弄品。这批判并不是在今天才开始的，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不断不断地在进行着批判。

为人民的和为少数人的文艺作品，不断不断地在进行斗争。每逢改朝换代， 新的统治者由民间上台，因而每每带来些民间的东西。文艺正是这样，每一个朝代差不多都有新的气氛产生，是由民间带来的。但民间的东西一登庙堂， 就跟新的统治者逐渐就失去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一样，新起的文艺也成了贵族的文艺。对于历代作家，我们也是有严格的批判。倘使你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大众说话的你便享有身份。如像屈原、杜甫。倘使你只是作为上层的弄臣，你便失去身份。如像宋玉、杨雄。是否为人民服务？这真可以作为新旧的标准。今天的文艺作品，不仅要有种种新的知识和感觉，主要的还要有新的思想，要以工农大众为我们的对象，要诚心诚意为他们服务。这是新文艺的最新最基本的条件。

我们的文艺既要以人民大众为对象，我们就应当向人民大众学习。有人会怀疑：许多知识都要向专家们请教，为什么文艺却应当向人民学习？我们受了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熏陶，眼睛总是向上不向下，一般人不知不觉把人民看不上眼。其实文艺既然是人民生活的反映，那么对于一般人民的生活， 人民便是专家。例如你要代替农民说话，代替工人说话，你就当向一般工农老百姓去请教，去学习他们的生活。除掉工农之外，哪儿还有工农生活的专家呢？

有这么一个故事：十九世纪法国一位著名的画家叫德勒珂罗亚，气魄很大。他喜欢画马。有一次在巴黎的展览会上，大家都很称赞他所画的马。可是有一个衣冠不正的人，表示摇头。画家就上去向他请教。他说：“我是一名马夫，对于马的生活很熟悉。在马飞跑的时候，口角上有白沫，但是你的奔马却没有白沫。”画家听了很佩服，立刻把展览会中止了。他准备重新向马的真实生活去学习。这是具有教育的故事。

在今天，我们要从事我们的文艺工作，一定要把两千多年的封建思想铲除，还要铲除买办阶级的意识。什么月亮也只有美国的好，完全是狗屁！要这样才可以满足今天的人民要求和时代的需要。我们不仅不应该轻视人民， 还要礼赞人民，歌颂人民。人民是文艺的真正主人，真正的老师。今后我们的新文艺，就需要把人民作为老师，作为主人。向人民大众彻底服务，向人民大众学习一切，要和人民大众保持密切的关系。

将来新文艺的发展可能有几种新的途径：一种是“五四”以来的文艺形式，受外来的影响多些，油画、雕塑、音乐特别显著。我们不应该排外，要继续吸收外来的好东西，而使它民族化，为今天服务，为人民服务。另一种途径，就是发掘和发展流传在民间的许多旧有的形式，在形式上加以改进， 并盛人新的内容。许多歌谣和地方戏剧是应该重视的。在今天应该把一向为人民服务的形式加以整顿，使它更好地为人民大众服务。这两种途径都是我们应当发展的。可能还有第三种途径，便是把新旧融合起来，创造出新的民间形式。总之，今后的新文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应当以人民大众为前提。我们一定要认识到今天是人民的世纪。还有，文艺创作也是艰苦的工作。要创作一种纪念碑式的巨著，必须要把全生命灌注下去，要把全生命奉献给中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