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需要民主

——1979 年 1 月在粉碎“四人帮”后召开的第一次全国诗人座谈会上的讲话

艾青

我已经多年没有出席过这么隆重的会了。像这么一种阵势不得不使我感到紧张。我有一个朋友叫胡明树,他也是二十多年没出席会议了,一开始就兴奋,就紧张,当时就昏倒了,马上送到医院,很快就死了。

今天,有这么多诗人出席这次座谈会,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到会的诗人中从“五四”到如今,老、中、青三代齐聚一堂,我听了大家的发言,受到了多方面的启发。我想每一个带听觉来的人,都会感到有收益。

前几天我在会上已讲了一些话,那么,今天大会发言就可能有些重复。本来,大家让我讲讲形象思维。大家都是诗人,讲形象思维是班门弄斧。我倒想讲讲创作民主的问题。这或许是当务之急。

总理在一九六一年讲咱们民主作风不够。这个问题提得好。当然,今天的民主作风和一九六一年相比,已有了进步。

总理还提到,只使一人言,不便众人言,岂不成了“一言堂”吗?这句话,百分之百正确。我认为:天下绝不应有此事。蓝色苍穹之下,绝无此理。

几年来,有一种做法:被认为说错一句话,就有人打棍子,似乎有一种固定的框框。我并不一般地反对框框,办任何事总要有个框框,但不能随便打棍子。还有人爱抓辨子,诗人是激情的“白发三千丈”,抓辨子太容易了。也有人爱扣帽子。帽子不能不戴,但不能乱戴。应当有一种社会主义的民主空气。

搞创作,不能有划一的格式。因为文艺创作是一种形象思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路,不能强求一律。过去,有时一个人说了算,说什么:“我不喜欢。”那么,我可不可问你:“你算老几?!”这话不好听,但很纯朴。讲了半天百花齐放,“文革”期间却一花独放。一些条条框框把人们束

缚住了。我主张要有创作自由,也要有批评自由,但不能用政治代替艺术。少数人不能独霸文坛。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批评家比作家好当,似乎只要摇摇头,一个动作,就够了。有时一个人摇摇头,就造成十分紧张的空气,这很不正常。要大家敢于讲话,允许大家发表不同意见,只在不违反基本原则。

周总理讲话快二十年了。十八年前发出的呼声,但这么多年,没照这样去做,却执行康生那一套,执行林彪、“四人帮”那一套,二十年过去了,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蒙受不白之冤。我今天深感幸福,能站在这里讲话,我没想到。甚至我没想到过要离开新疆。我那时确实有终老在新疆的想法。人民是疾苦的,这用不着隐瞒。许多地方生活很苦,受过痛苦的人,更

懂得哪里有真理,什么是真理。

第二个问题,我想谈谈新诗。新诗创作有自己的历史。我是一九一○年出生,九岁那年赶上“五四”运动,念小学时,就读“五四”时期的作品, 如蔡元培、梁启超、孙中山的文章。还读过胡适的《尝试集》。他写的白话诗,那时影响很大。今天读起来淡而元味,有的诗比儿童诗还幼稚。当然, 像孩子似的,从爬行到站起来并不容易。当时俞平伯、康白清也写诗。那时郭沫若的诗影响很大,我读他的《女神》、《凤凰涅槃》;我还读他的《瓶》,

这是一首充满感情的诗,重复句子很多。重复,无非是为了强调,有什么“一切的一,一的一切”。这是诗的历史,任何事物都有自己发展的轨迹。

我从小写诗,写了这么多年,有人说我的诗好,有人说是“大白话”。大白话没什么不好。说大白话比说“大右派”好。有的人写的诗四不像,古不古,洋不洋,帮腔帮气,主题先行。新年到了,要写新年献词;春节到了, 要写春节献词;这算什么诗?

我们的新诗有一个传统——反帝、反封建。当然,还应看到,反了这么多年,还有买卖婚姻,结婚还要陪送几大件。

《天安门诗抄》选得很好,这些诗十分感人。读了这些诗,我曾说:我们没理由悲观。在粉碎“四人帮”的过程中,诗竟起了那么大的作用,不知古往今来有没有?如没这些诗,“四人帮”会不会倒得那么快?也很难说。“四人帮”手中有权,张牙舞爪,你要虎口拨牙,谈何容易?有了诗,可看、可听。这也是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结合,视觉与听觉相补充。总之,《天安门诗抄》为我们提出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诗人要对当代提出问题,要与人民共思考,多提几个为什么。当然有危险,睡觉不危险,可平安无事,但你又要做事,又图平安,那怎么行?都像三十年代一些人“今天天气哈哈哈”, 这绝对平安无事,但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自己的诗人称号。

我认为一个人要有敏感性,也要有主见。生活在世界上,处处充满矛盾。没政治敏感性不行。有人凭“天气预报”搞得手忙脚乱,谁上来就捧谁,谁下来就打谁。总之,要有政治上的坚定性,不要像投机商那样。应当和亿万人民站在一起,和人民一起思考,大事上不会错。如果连人民都不相信了, 那就没办法了。

卞之琳想写建设性的诗,却挨了多少人骂。卞之琳经常像祥林嫂那样说: “我真傻。”这些年,搞得人们想干点好事总要担惊受怕。有人写《天安门四重奏》受了伤害,普天之下受伤害的人有多少啊!一些人简单地结束了生命,可是他们却找到了一个永久的安全之处。

什么叫野心家?什么叫阴谋家?应有一个罪恶史陈列馆,可以把林彪、陈伯达以及“四人帮”的罪证都陈列在那里。康生他手上鲜血更多,全身可泡在血里,血染浴池。由于他们这些人大搞文字狱,株连人之多,至今也没办法弄清。人太多了,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因读我的诗而判刑的已发现有五、六人。像康生这样的人,良心应受到审判!

诗人,应当讲真话,冯至发言中也谈到要讲真话,我很同意,但讲真话有危险。讲假话可以不出事,可以升官、发财,何乐而不为?

前几年是不能讲真话的。正派人讲了真话,说你是怪话,是放毒!是黑话。

前几年,人们都变聪明了。你问这话哪里听来的?答:上厕所听来的。而且从隔壁的妇女口中听来的。人的聪明,可适应各种场合、各种环境,可随遇而安。

一个人讲了错话,批评批评本是好事,可是前几年,批评变成判决。一个人,有一段时间没见报,人们就认为他出问题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有问题,似乎关键是见报与否,只要见报,这个人就没问题,哪怕出席一次追悼会也行。

这些年,一个人倒霉,株连九族,一受批判又不容申辨。我这些年,一直在劳动改造。“劳动”、“改造”这两个词都是好词,但一合并就成了“劳

动改造”,就麻烦了。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在劳动改造,中央 55 号文件也不传达,水落石不出,各地有各地的士政策,各取所需,许多政策不能及时落到实处,这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人类发展到今天,发展到十年动乱这个样子, 可算是登峰造极了。从一九五七年开始,不敢讲真话,直到如今。开始的时间可能还要早些,这一段历史教训应当总结。

有人问我为什么是右派?可我向谁去问呢?什么叫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老婆问我:“你不承认是右派,为什么签字?”当时不签字就成了极右。极右,武装押送,武装看守。总算有幸,始终没有拿我当最顽固的敌人。我那时把老婆孩子接走,长期在农场安家落户。经受了三年自然灾害。一九六一年,摘掉右派帽子,但仍被称为“摘帽右派”,到一九六六年,突然又来个文化大革命。那时,到医院看病,医生不敢给看。医生要给右派看病,也被视为右派,右派也传染。当时说我是大右派,真不知是因为罪大, 还是年龄大?我天天打扫厕所,一共打扫了六年。冬天,累得棉衣都湿透了, 医生心疼我,给我出主意说:“你隔一天干一次吧。”我说:“我休息一天, 人家屁股可不休息。”我隔一天干一天,干得更多更累,我才不上那个当呢。今天,反正是漫谈,漫无边际地谈。想到哪,谈到哪儿。

记得那时到医院看病是坐拖拉机去的。医生问:“你是艾青?什么病?” “小肠疝气。”

一位女医生说:“疝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我查过《辞源》,疝气疼痛时如女人分娩,你们二三年生一次, 我们天天如分娩。”后来动了外科手术,开了刀。林彪下台后,才允许我回北京看病。事到如今,我的户口还在新疆。可是,这儿的领导们十分关心我, 还拿购货本借给我,让我买肉。

经过十年动乱我们看到“专制”是多么可怕。人民民主是多么可贵。而在专制下,人民身上的担子又有多么沉重。可姚文元还说民主给得太多了!我们进行艺术创作首先要有政治民主。如元民主,心有余悸,事先感到

害怕,如同鸟笼子的门开着,鸟看着笼子门,心想是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 作家不敢写,编辑不敢登,都怕再有康生式的人物。他如一个混世魔王,使得小鸟都害怕。

我认为今天形势很好。今天已允许讲真话。真话是苦药,但不是毒药。苦药是治病,毒药是害人。要民主,也要讲法制。以后,我相信不会再蛮不讲理了。蛮不讲理将一去不再复返。

春天来了,春天已经来了!这很好,但还应看到沼泽地带,还有泥浆路。我今天就谈这些。

我参加革命五十年了。每当想到在中途牺牲的人,我就感到难过。要有一种精神,有一种干劲!今后,有斗争,不奇怪,无斗争,不可恩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