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光复
——1933 年 10 月在其思想发生变化时的演讲章太炎
所谓辛亥革命者,其主义有二:一、排斥满洲;二、改革政治。前者己达目的,后者至今未成。有功于光复之役者,今存在尚夥,特众口纷纷,归功于谁,亦未能定也。当时之改革政治,亦只欲纲纪不乱,人民乐生耳,若夫以共和改帝制,却非始有之主义,乃事势之宜然也。
按清入主中原三百年间,反清之意见,时载于书籍,鼓励人民之同情, 今举其一代所宗大儒之言论以概其余,顾亭林《日知录》中解《中庸》“素夷狄行乎夷狄”,见目录而解义删去。然见钞本《日知录》中说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是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非谓可仕于其朝也。”又解《论语》“管仲不死子纠”,谓“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华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 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即见亭林之志矣。王船山亦谓“一朝之变革不足论, 惟宋之亡于夷狄,则中国失其为中国矣。”又云:“种族不能自保,何仁义之云云。”二先生学问极大,见地独高,故彰明于世,学者宗之。而草野户牖中诸儒,与二先生论调同而名不显者,不知几何也。吕留良之意见与顾、王相同,及曾静狱兴,事乃大露,清廷因之大兴文字之狱,以集《四库全书》之名,焚禁天下诋毁清廷之篇籍。秦始皇焚书,刘向校书,二者不可得而兼, 惟清四库馆则兼而行之,其防制可谓无微不至。然不知此种观念己深入人民心中,故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孙中山虽未读顾、王诸先生之书,亦能起兵抗清,何必读书之士为能然耶?
余成童时,尝闻外祖父朱左卿先生言:“清初王船山尝云,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入主中夏则可耻。”排满之思想,遂酝酿于胸中。及读《东华录》至曾静案,以为吕留良议论不谬,余遂时发狂论曰:“明亡于满清,不如亡于李自成,李自成非异族也。”及后与梁启超等相处,康、梁主保国、革命同举,并谓“保中国不保大清”。是时上海报载广东人孙文于英国伦敦为中国公使捕获,英相为之担保释放,余因询孙于梁氏,梁曰:“孙氏主张革命,陈胜、吴广流也。”余曰:“果主张革命,则不必论其人才之优劣也。” 庚子拳(按:指义和团)乱,八国联军入北京,唐才常辈籍勤王名,主张革命,发表宣言,粤人容闳手笔也,严复译成汉文,大意诋毁清政,别立政府, 而又云戴光绪皇帝为主。余不然其说。时康、梁之徒已渐变原有革命主张, 而趋重保皇,遣人询余意见,余力言奉戴光绪为非,因剪发自誓。后因《驳康有为书》及序川人邹容《革命军》被捕,与邹容人上海狱。三年期满,出狱东渡,同盟会已由孙中山、黄克强等成立,以余主《民报》。初,孙之兴中会可号召南洋华侨,黄之华兴会可号召沿江会党,徐锡麟等之光复会可号召江、浙、皖士民。三党纠合为同盟会,惟徐锡麟未加入。黄克强系两湖书院出身,留学生亦多通声气,国内文学之士则未能生影响。自余主笔《民报》, 革命之说益昌,入会之士益众,声势遂日张。至辛亥革命之主谋,则湘人焦达峰也。达峰者,共进会会负,初与湖北日知、文学等会议起事,焦建议自湘首倡,鄂响应之。并曰:“若湘起后,鄂于十日内不响应,则湘将以鄂为敌人。”适彭楚藩、刘尧澂、杨洪胜等谋炸事露,总督瑞激大索鄂中党人,
于是鄂不得不先湘发难,占据武昌,举黎元洪为都督。清廷命黄忠浩发湘省防军袭武昌,势甚急;焦达峰起,袭取长沙,杀黄忠浩,革命军势益盛。未数日,焦氏被梅馨所杀,传为谭延闿主使,其事今犹未明也。时共进会突然起事,同盟会首领俱未知之,孙在英,黄在香港,即与谋之宋教仁、谭人凤, 亦谓须训练三年方可从事,未料及此事如此之速。共进会由张伯祥组成,其成立在同盟会后,起事则先之。初,黄兴在大森,尝劝达峰并入同盟会,达峰以同盟会舒行阔步,未果。
革命之成功原因有二:一、远因,排满思想潜伏已久;二、近因,党人鼓吹甚力。虽共进会有倡义之功,若元同盟会之鼓吹革命,布置各省革命基础,则绝无如是大之影响。当袁世凯命冯国璋攻下汉口,不敢复取武昌者, 以革命军已遍满南方,不可复抑也。若只湘、鄂二省,袁何爱而不攻耶?故同盟会有倡始布置之功,而共进会有实行发难之功。姑以弈喻,布全局与白黑相杀,在弈中有相等之重要。布局,同盟会也;相杀,共进会也。今日咸以实行之功归诸一二人,虚妄已甚,其去魏收史不远矣。
武昌立政府后,黎元洪为首,同盟会则以孙文为首,国之元首有相争之局,故行共和制以均衡权力,乃举孙大总统,黎副之,此固不得不然之势, 而事前筹备实未尝周密也。试观袁世凯称帝,同盟党员附和者尚有其人;张勋复辟,未有一人附和者,虽今伪国成立,党员附和者亦绝无其人,皆足证革命之起实为排满也。
宋案发生,孙、黄欲举岑春煊,岑受梁鼎芬、郑孝胥之愚,议举溥伟为总统,以诱致冯国璋,余力斥之,岑翻然悟,拒梁、郑,梁大骂而去。若余不阻之,虽满清不能兴,然于黄一生功绩将受影响矣。以上皆论排满之事。
今论政治之改革。政治至今只有纷乱而元改良,盖革命党人忠实者固多, 而好勇疾贫行险侥幸者亦不少,其于政治往往隔膜。当革命未成时,群目宋教仁为将来之政治家,然宋氏仅知日本之政治,处处以日本之政为准,如内阁副署命令,两院决可否,矜为奇异。不知此二制度,中国已行于唐、宋。副署之制,唐时诏令俱然,并谓不经风阁鸾台不得为制敕,其所谓墨敕内降者,则出乎法外者也,逮宋亦然。明之内阁大学士,实即唐之翰林学士,只是天子秘书,放不能副署诏令。清亦沿明制,然如军机大臣奉上谕,内阁奉旨,虽不以人署名,而以机关署名也,则未尝无副署之意。下此则州县决狱, 典吏亦须副署,此何足矜为奇刨耶?又两院议可否,唐之门下省给事中,即议诏令可否者也,有封还、涂归、批敕诸名,宋、明因之,清则将给事中并人都察院,无封还诏令之权,仅能分发诏令与各衙门,所谓邸抄者也。唐给事中四人,明设六科,亦只数十人,而国会议员至数百人之多,当时所选者半非人望,议员以可否权之奇货自居,于是势凌总统,敲诈贿赂,无所不至, 国会名誉扫地无余矣。而宋之在政府,亦以副署权陵轹元首,终蒙杀身之祸。由今观之,其政治知识实未备也。
上述诸事,欲政治之澄清,岂可得乎?孙谓革命尚未成功,信然。党员步调不齐,人格堕落,革命初成时已渐暴露,黄在汉阳,尝以扩大同盟会远询于余,余以“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告之,克强未纳。其后,同盟会与统一共和党吴景濂等五团体合组国民党,竟留十二年曹锟贿选之丑,可见其政治上之节操,与其维持共和之能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