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乐来了群志愿者

静乐,一个多好听的名字。

自从去年年底,这个黄土高原上原来默默无闻的穷县,却开始被人们频频说起,因为静乐从全国各地来了一群志愿者。从未有过外来刺激、从未有过内心震荡的老乡们不懂什么是“志愿者”,就叫他们“自愿者”,意思是他们自己愿意到这个穷地方吃苦受罪的。

静乐县的县委书记,当时曾跟志愿者们表示:“你们是自愿来的,当然也可以自愿走。”大半年过去了,再见到这个县委书记时,他这么说:

“先不说他们干了什么,能在静乐住上一年,就不简单了⋯⋯”

几乎所有的静乐人都能感到,志愿者的到来,改变了这个地方一代人, 甚至两代人的观念与生活。

我们都是平常人,不可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改变一个地方的贫穷与落后得一点一点去做。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在辛村这一年是我们过得最踏实的一年。

去年 11 月 5 日清晨,天上还挂着寥落的星星,坐了一夜火车的志愿者一走出车厢,竟听到鼓乐齐鸣,寒风刺骨的站台上,几百个孩子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沿途到处是欢迎的人群,到处是鞭炮声与锣鼓声,静乐人用他们最高的礼仪欢迎这群“自愿者”。一路上,这群志愿者嘴上说“过了,过了”, 可心里却好象被什么东西撞击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他们就这样待我们。”

“来静乐前,也知道贫困山区穷,但具体穷到什么份上,那是想象不出来的”,来自湖南的 23 岁的冒朝军说。我去静乐辛村的那天,她正送别她的第一个学生,满脸的忧戚。

我一进学校大门,就看见院子里有群学生围着一头毛驴。驴上驮着桌椅、箱子和棉被,一个中年汉子牵着。是个初中毕业生了,她爸接她回家。

站在人群里,跟学生个头差不多的冒朝军,站在一阵一阵的黄风中,老师和学生都不说话。

我问那个要走的女生:“你真就这么回家了,再不念书啦?”

她说不念了。要念“高中”,一年得 2000 多块钱,家里没钱。她父亲闹肚疼几年了,但不知是什么病,因为一直没钱去医院,所能省下的每一分钱都用于供她上学。

到了大门口,她开始抹眼泪,她爸牵着毛驴走远了,几个女生还哭着抓住她的手不放。

一直不吭声的冒朝军,见学生们这样儿,说:“要不,你今天就别走了, 再在学校住一宿。”她教的这个初三班,一共有 32 个学生,这次不念的学生有一半。

“今天我还是你们的老师,明天就是你们的朋友了。”昨晚,她和学生睡在一个大炕上,给她们讲外面的世界。

  1. 个志愿者都住在学校前院的平房里,本地老师和学生住后院旧窑洞房。与冒朝军同屋的洪哲,是武汉大学教育系硕士毕业生。

房里有两张旧书桌,啤酒瓶里养了几条泥鳅,笼里蹦着一只小黄鸟,都是学生给抓的。窗户是纸糊的,一铺大炕连着炉灶,冬天得自己生火取暖。刚来静乐不久,山西的省委书记胡富国,请 22 个志愿者去省城太原参

观、座谈,还吃了顿饭。“他怕我们不会生炉子,出事,特意告诉我们,回去把窗户捅几个洞,可不敢让煤气熏着呀。”洪哲说。

“我们是来扶贫的,反倒觉得成了被人关心照顾的对象了。”县上每个月让他们去县宾馆住一宿,聚聚,洗个澡。”像冬天生炉子,天天清早,都有学生来帮我们倒炉灰⋯⋯这种让人心热的感觉,从来的第一天就有了,而且很强烈。”她们知道这里的孩子,这里的人们在珍惜什么,在盼望什么。许多人、许多孩子因为他们所带来的外面世界的冲击而完成了一生的转变。一次,他们发现有个女生几天没来上学,去家访一看,原来是得了阑尾

炎,父母掏不起手术费,就让孩子躺在炕上熬着。几个志愿者凑了些钱,又在学校募捐,才让这个学生做了手术。

洪哲从抽屈里拿了本书递给我,书破破烂烂,没头没尾,只有几十页。她说这里的孩子几乎不读课外书,这本书是学生中流传的唯一一本课外书,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书名。

为了建图书室,洪哲他们以 5 个志愿者的名义写了封信,给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寄去,信里写道:“刚来时,崭新的校舍曾使我们欣喜不已,然而, 我们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危旧宿舍依然存在,28 个孩子挤在一间又阴又冷的窑洞,一个被筒睡两个学生,他们常啃着坚硬的干粮,就着几口水对付辘辘肌肠,有时连水也喝不上一口。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没见过火车,也不知道计算机、变形金刚、琼瑶。他们的音乐课没有琴声,一个破篮球是体育课难得的奢侈品,历史等一些所谓的‘副课’至今没开设,相当数量的学生为学杂费发愁、流泪⋯⋯同是共和国的少年,这些孩子承受着太多的困苦。”

河南师大的希望书屋,北大的“爱心社”等,就是他们通过寄信联系上的。

“开始,别说老乡搞不清什么是‘志愿者’,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经过半年,明白了:我们都是平常人,不可能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下子改变这里的贫穷落后。得一点一滴地做起,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在辛村这一年,是我们过得最踏实的一年,不再空幻想,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这辈子,起码咱也高尚了一回,将来回忆起来,也会倍感亲切。”

要改变自己,只能靠你们自己!几年后,老师再来时,可不希望你们都坐在村头纳鞋底。

在辛村这天下午,我跟洪哲她们到河对岸的村子家访。

每进一家,这家的大人孩子都要忙上一气儿,揭锅开柜拿吃的。家境好点儿的拿软馒头,折饼。差的人家,就揣盆拌土豆丝。“老师,吃,吃!” 一个劲儿地往手里塞。

土豆是老乡们的主食,家家都有地窖,存上 7、8 千斤。一年四季吃,一日三餐吃。洪哲说她们现在都害怕家访,一去,家长们掏心窝地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硬让你吃,看着你吃。所有的感激与亲爱之情都集结在一个吃上,那是唯有父母对孩子才有的情愫。

有一家有两孩子读书,男孩在冒朝军班上。我问家长,来了志愿者老师后,孩子们有变化吗?

“有嘛,现在吃了饭,就急急地去学校了。有回半夜回家,又给老师叫回了⋯⋯”冒朝军说没错,这事是她干的;因为这个学生没写完作业。

“老师这么做,你生不生气?”我问。

“不嘛,早这么严格就好哩。将来孩子出息了,又能挣钱,又能为国家做大事情。孩子现在有信心,懂礼貌,也愿意去学校了,回家也老师长老师短地说。”

“说什么?”

“北京来的老师好嘛!药也给,衣服也给,教娃们唱歌,跳舞,给理发⋯⋯”朴实而本份的村民只能数出这些,而更重要的却只能装在心里,他们表达不出。

志愿者在学校搞过几次联欢会。圣诞节时,也弄了棵松树,上边挂着给学生的礼物、谜语什么的。教室灯火通明,拉着彩练,贴着窗花。开晚会时, 村上的老百姓也来看,把门窗围个水泄不通。

刚来时,他们发现这里的孩子从不提问,上课不举手发言。问问题时,用手一指,问完就走,不多说一句。“现在强多了,高年级的学生都敢跟我们开玩笑了,广播站,也是学生们在办,就是要给孩子们创造些锻炼的机会。” 5 个志愿者里有两男的,性格一个内向一个外向。内向的叫冀树人,大

学学的是机器锻造,现在教毕业班物理。本地老师说他:课教得好哩,但不爱讲话。“领导来看志愿者,人家上楼,他下楼;人家下楼,他又上楼。” 但他和他的学生却有许多话讲,在课堂上,在那些沉静而明净的钟点里,他几近完美的讲解是一种水平,也是一种境界。

外向的叫杨敏,在农村长大。从前他们村,比现在的辛村还穷。为供他上大学,他的三个妹妹先后辍学。等他拿到工资,想让妹妹们上学时,她们都过了读书年龄。这是他一生的愧疚和憾事,也是他自愿来静乐的原因。

杨敏前后花了 1000 来块钱,买了 100 只小公鸡,和学生一块养。又买了农膜、化肥等,在学校搞蔬菜大棚。春天,又领学生开了几分地,向专家咨询后,弄回菜种,种了油菜、茴香、菠菜、美国豆等。千古不变、代代如此地种惯了土豆的农民,听也没听说这些菜,稀奇得很。天天都有人到大棚看, 有的人反复来看,站在大棚前,默不作声,而生活就在这默不作声中注入了新的内容,这种变化震撼着杨敏,震撼着这些志愿者。

杨敏说:“我的本意,并不是让学生都去养鸡、种菜,这里的消费市场很有限。我是想通过干这些事,改变他们的观念:就是当农民,也要懂点儿、用点儿科学,而且什么事,都要自己去试、去做。否则,生活永远不会改变。”

“要改变自己,只能靠你们自己!”这是志愿者向学生灌输的重要思想。“几年后,老师再来时,可不希望你们都坐在村头纳鞋底。”洪哲她们

常跟女生说。现在,已经有人在作文里说,想当美容师了! “孩子都是好孩子,但缺少启蒙和引导。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太少,知道

的太少,没有可比性,整天看到的就是他们父母的生活,没有外来刺激,也没有内心激荡。得让孩子们走出去,看看⋯⋯”

要让他们去看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要带他们去北京,还要去北京大学, 他们要让孩子们看看,我们的最高学府是什么样。

天色已晚,学生们都已经放学回家了,他们几个还在商讨去北京的事, 夕阳照射在 5 张年轻的脸庞上,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 5 个志愿者就像这温暖的夕阳,在这里均匀地泼洒,抚摸着每一棵草每一个人⋯⋯

老师把呼机号写在每个孩子的胳膊上,教他们“万一谁走丢了,就打这个电话。”在志愿者的身后,有更多的志愿者。

辛村的孩子要去北京,这是地方上的大事情。在村里,我见到了将去北

京的白亚杰,白亚杰的父亲正是为此事从 160 公里外的地方专程赶回来的。他说:“一是帮娃准备准备,二是看看老师。人家到咱这艰苦的地方来,

辛辛苦苦地教了咱娃。”

我问:“去北京,还用准备什么?” “洗澡呵,老师叫天天回来洗。我不会洗,都是他爸给洗。”亚杰妈说。念小学四年级的白亚杰告诉他爸:“这回,还要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会议,

跟二十几个省的小朋友在一起⋯⋯” “去北京看看,对孩子肯定好。要不是志愿者老师,我们哪能带他上北

京?这娃脑子精灵,将来只要他能考上大学,我就是卖了这房,也供!”亚杰爸说。他在太原替人卸煤,卸一卡车煤,能挣一块六。

亚杰妈又眉开眼笑地说:“他今天还带了牙膏、牙刷,张老师要教他们刷牙哩。”

带学生去北京的张燕红,21 岁,是北京昌平县的小学教师,现在是白亚杰的班主任。

星期天,她领学生练歌,准备去北京时演。“走出黄土高原/走出我的家

/我要去看世界/看看世界/也让世界看看我⋯⋯” “唱了那么长时间,明明是累了,可孩子们还说‘不累不累’。累就是

累,不累就是不累,我就要让他人前敢说话,能表达⋯⋯现在,已经有两三个孩子敢举手,说自己累了。”张燕红说,年轻的心在这样的时分尤其快乐。我看着张燕红的一双眼睛,那双满是快乐的眼睛很美,像孩子,也像天使。

5 月 27 日一早,要去北京的孩子被父母陆续送到学校。

白亚杰穿得干干净净,她妈说他:“到北京,别哭,别想妈妈呵,以后, 你还要出远门呢!”

去北京的孩子,背着清一色红书包,都是借的。文化部曾资助辛村 38 个“特困生”,送了每人一个红书包。

我问过张燕红,是怎么帮学校拉到两千多块钱的。她说有个北京的老干部,在报上看到志愿者的事,给她写了封信。回信时,她把辛村的事跟他说了。这个 78 岁的老人看完信,就在自己住的宿舍楼里,挨家挨户募捐,捐来

了 2027 元,有零有整,分文不少。

张燕红又说:“那些旧衣服,对城里人来说是废物,可对这里的孩子来说,是宝贝。我们分衣眼时,孩子们高兴得立刻换上,乐颠颠地跑回家。”

5 月 29 日清晨,我和辛村的孩子们一块来到北京。

孩子们没睡过床,没坐过火车,头两晚,兴奋得不睡觉。

他们在北京待了 5 天,去了天安门、故宫、动物园等。到北大时,一个大学生陪一个孩子,带他们看了图书馆、计算机房,游了未名湖。晚上在北大食堂吃饭,知道孩子们是从哪儿来的,食堂的师傅,都从厨房里出来了。

“吃饱呵吃饱!”他们不停地说着,站在孩子们身后,给添饭夹菜。 张燕红他们住故宫博物院招待所,在旧鼓楼大街一处地下室里,免费。6

月 1 日上午,他们在人民大会堂过了“儿童节”,晚上,我去看他们。第二天,他们就要回静乐了。

在北京期间,张燕红的同学借给她只“BP”机,她把呼机号写在每个孩子胳膊上,教他们:“万一谁走丢了,就打这个电话。”

“如果光靠我们志愿者自己,是没能力带孩子们来北京的。一路上,都是这个帮一把,那个帮一下。就连刚才在街上吃饭,听说是山西静乐来的,

小饭馆的老板,还一桌送了我们一个汤⋯⋯我越来越觉得,在志愿者身后, 还有很多自愿者。”

许多年以前,在安徽的一个穷村子里,曾住着几个上海来的“知青”, 他们常与一个乡下男孩子在一起,给他讲上海,讲些他不知道的事。无意中, 孩子心里有了朦朦胧胧的念头:“长大了,我一定要走出去!”这男孩,就是杨敏。

今天,作为青年志愿者,杨敏他们会在白亚杰这样的孩子心里种下什么, 会给社会、会给更多的青年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