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意

湖北省武汉市水果湖中学高三 杨静1

成吹着口哨,左一笔右一笔地把颜料抹在黑板上。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他心情一好,越发挥洒得肆无忌惮。忽听背后清清脆脆一声问:“请问,你画的是什么?”回头一看,未曾见过的一张女孩脸,因为年轻,不觉得陌生。成笑笑说:“好像是一个人。”

“那实际上是什么呢?”女孩黑亮的眼珠写满疑惑。成只好告诉她:“实际上也是一个人。”

“哦——”女孩恍然,“元谋人。”

成差点摔了下来,气急败坏地问:“谁说的?”“喏,前额低平,眉骨突出,头发长长乱乱的,整个儿一原始人复原头像。”她还一套一套的。

成“哼——”了一声:“你看清了吗?那是个诗人。”女孩宽容地说: “没关系,原始诗人。”

“你是哪个系的?”成没好气地问。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其实,我才上高一。”

成不胜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只好耸耸肩,不去理会了。女孩看了好一会儿,又由衷地说:“真的是一个诗人呢!你画得真漂亮,——像你呢。”

成这回真的摔了下来。

那是第一回见到昕,领教了她的伶牙俐齿。

第二次见昕,是元旦,不知听怎么混进了大学的舞会——只是太稚嫩的娃娃脸,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

成凑过去“嗨——”了一声,昕只看得一呆:

破旧的黑风衣,稀脏的牛仔裤,柔长而些微凌乱的黑发,老掉牙的破吉他,就是那么没来由的出众和不凡。于是昕轻轻地说:“好久不见了,元谋诗人。”成仍然耸耸肩,揉揉昕的头发:“调皮。”

昕这一夜很少说话。她侧着头看成漫不经心地拨着吉他,潇潇洒洒的动作;听成唱歌,低低冷冷的声音;看天之骄女们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听带她来的晴仔仔细细告诉她成的风光。

成偶尔对她笑笑,奇怪地发现这个精灵调皮的小女孩今夜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迷惘的梦幻一样的神情。

“奇怪的小丫头。”

最后一支歌响起,成低低冷冷的声音中透着一抹温柔:

⋯⋯当时光湮没我少年的情怀, 当岁月将我的青春褪色成苍白,

仍会有你的歌声超越时空遥遥传来, 那是我永不褪色变旧的爱!

他听见昕悄悄地说:“好美的一支歌。”晴告诉她是成写的,昕的眼里就有什么一闪。

让成升起一丝自得。

后来,昕总是很偶然地碰到成,成知道不会有那么多“偶然”,但成不说。和昕走走聊聊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她不再伶牙俐齿逞口舌之强,只是笑盈盈地听成的一些妙论和“谬论”,眼珠仍然黑亮黑亮,不时还有些喟叹和小小的妙语。

再往后,成带她逛大学里的跳蚤市场,和她一起讨价还价,带她去外语角,去留学生楼,听她用洋泾浜的英语和老外套近乎。成发现她真的很聪明, 水晶心玻璃人一样。

这样慧黠可爱的小女孩认认真真地听你的每一句话,并且认可,并且独出心裁地表示赞叹,的确是很惬意的事情。

成有意无意地教听弹吉他,画画。他惊讶于昕小小的脑袋里的敏锐和美感,问昕:“你以前没有过想画和想唱的冲动吗?”

昕不知怎么告诉他,自己近来是有那么些冲动,一些倏忽来去的情绪, 像古书中惊鸿一瞥的美人。人远去了,杳无踪迹,可有渺渺的香、衣袂飘飘的影,萦绕不去。

就只说自己以前怎么看变形金刚忍者神龟,怎么打游戏机彻夜不眠,怎么胡乱篡改唐诗宋词。那时每天都忙得不得了,惹事生非打抱不平恶作剧凑热闹。不像现在⋯⋯

“小女孩,”成听得笑起来,“现在怎么样?”

昕脸一红,吐吐舌头:“不知怎么一大段一大段的时间,听听歌,看看书,就滑过去了。”她真的不知怎么告诉成听歌时的心里丝丝滑动的感触, 还有看书,看过一场场悲欢一场场沧桑时,那种若有所感、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的心情,似悲似喜,——她想,在成看来这些该是幼稚和好笑的吧。

成说:“你真的该静下来听一听看一看,你都不知道你多有灵气。”

那个黄昏,成拨着吉他一曲又一曲地唱,昕坐在石阶上,把头埋进膝盖。冬天的黄昏虽有些瑟瑟的,却有一种淡墨轻和的疏远辽阔。昕发现自己竟含着满眶的凉凉的泪。

只怪成的声音,低低冷冷中偏有一抹温柔。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

美丽童话⋯⋯”

尽管是在秋日里遇到成,昕固执地相信这是成写给她的歌。缠绕了点冬日斜晖里的歌声回来,昕的笑里都融了些清远之气。

2

寒假里没有成的日子,昕看书、弹吉他、画画,一如成的习惯。晴看见她捧一本《雪国》,盘腿坐在床上,以手支颐,头发垂了几丝下来,从未有过的宁静恬然,亮若寒星的眸子里竟泊了那么一点深思和感悟。

昕长大了,不知何时,眉宇间暗换芳华。

吉他靠在墙角,画架支在屋中,连窗帘和床单都换成了朦胧柔和的色调, 玻璃杯中斜插了一支草。

所有可以美丽一个女孩子青春岁月的东西,昕突然地都有了。美丽得让晴有些担心和不安。

“你知不知道,人人都说成是个 play boy。”晴装出随便说说的语气。昕正对着一本《楚辞》揣摸湘夫人的气韵,漫应着:“那是因为他太优

秀了吧。”

“可他有七八上十个女朋友呢。我们倒觉得他真像个浪子。有一回他和别人打架,都吐了血。这种人也是该吃吃亏,太自命不凡,什么事只凭一时兴起⋯⋯”

昕突然抬起眼:“好好地为什么说这些?”

仍然黑亮的眼睛,方寸不乱,倒让晴不知怎么往下说了,犹犹豫豫地:

“我只是以为,也许,你会感兴趣,挺有意思的。” “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昕垂下眼睑,语气平淡,平淡得让晴心里七上

八下。

“算了,”晴想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女孩,谁不是从小女孩过来的。”

在远处那个城市里,成的确没有怎么想到昕。本来他就是极受欢迎的人, 在哪里不是武林盟主的角色?

也会伏案不眠,学校诗会的通知来了,一个适合他的题目——《域外》。去年诗会上他不大不小地风光了一次,妒忌的人说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成一笑置之。他很明了自己的优秀,不是最优秀一个,也是其中之一。

偶尔收到昕的明信片,他显然也很开心。

“今日,试习君所授《小庭芳》、《蝶恋花》、《卿卿怜》、《水调歌头》,指冷弦涩,人或讥之,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堪闻;珠音玉质非寻常,请君自珍藏。”

的确很可爱,只是成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教过她这么古雅的曲子,好像只是教了她一些流行音乐。

于是挂个长途,因为怕电话费高,不多说,只问那几支曲子。结果让成忍俊不禁,昕告诉他,那是指《小芳》、《花心》、《宝贝对不起》和《涛声依旧》。成心说,这小女孩,简直是个人精。

而一整个寒假,昕蛰居在家。

只因为曾对成说过,要写诗、画画给他看——好像是无意中说起的,不知成有没有放在心上。

但昕真的是很用心要交上一份答卷,对成,又似乎不仅仅是对成。本来是不甘寂寞的她,突然满满地捧着一个寒假的寂寞,却丝毫不觉寂寞。

那些日子,昕更多的时间是抱着膝,埋着头,听着自己心底渺茫而热切的声音,像黎明时将醒未醒时的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久久地拼不成一幅画。只是偶尔有那么一点夺目的逼真起来,她就欣喜若狂地循过去,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又归于模糊。于是,又开始了等待和捕捉。

昕看过一篇散文,一个清洁工用毕生精力,从首饰坊的灰尘中筛出金屑, 铸成一朵金蔷薇,赠给一个渴望幸福的小女孩。她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作家说这就像创作。

“金蔷薇⋯⋯”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故事就会想到成,昕对自己说, “如果这是我的金蔷薇,所有的金蔷薇都是预祝幸福的⋯⋯”

一切就这么决定了。在一个寒假喧嚣的寂寞之后,当昕终于画完了也写完了的时候。

一张《九歌·湘夫人》;一首《埃及女王》。

——千百年前就被吟哦不止的美横亘时空,在自己笔下被隐约捕捉到了只光片影。昕几乎是虔诚地看着凌空出世的绝代佳人,听着自己心里涌起的喜悦和感动。

她认真地向父母宣布,她要学美术。

昕的声音又冷静又热切。她知道她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一刹那的选择,仿佛有一个温柔明白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要的是什么,应该有的是什么。

昕抱着膝,诗和画摊在面前,有点累,但很舒服,隐隐约约有成的声音: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万千情绪倏忽来去,昕满心的感激,她终于选择了她该选择的,放弃了该放弃的,一切都正好,没有一丝错过。

也许昕还不能把握她长长的一生,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不会改变了—— 画将是她一生的追寻,诗将是她一生的珍爱。

告诉成。昕“唰——”地跳下床,尽情地拍着手转了几圈,像小孩子非要借点动作来表达感情一样。结果撞翻了一张椅子,脚踝也蹭破了好大一块。这个意外也让她欣喜。

3

成只觉得眼前一亮:

长发飘飘、衣裙翻飞,凄清高贵的侧影勾勒出一缕幽怨柔情;几行隶书落在空白处:“帝子降兮北诸,目渺渺兮愁予⋯⋯”

而那首诗更是震住了他。

埃及女儿的肌肤是沙漠的诱惑, 埃及女儿的眼睛藏着夜的妖魔⋯⋯

只这第一句,就让他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些心灵是为诗而生的。

⋯⋯而黄沙中的歌声还要一唱再唱, 唱着凄红的毒汁染上最美的胸膛, 仿佛旷世绝代的爱倾落了——

洒在埃及的土地上就像阳光一样。而埃及纯金的阳光啊,

每一缕都是一段传说一段甜蜜悲凉。

⋯⋯

为爱而死的罗马名将为埃及而爱的女王。

看完了,成的感觉是听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只觉得灰心。对自己苦心经营的作品感到灰心,一个寒假精心写成的诗作忽然黯淡下去。成第一回带点无奈地正视听,这少不更事的小女孩,随着是一声长叹。

点起一支烟,久久的,成盯着那首诗——《埃及女王》。“好不好,好不好到底好不好?!”听迫不及待地问。

成似乎心情好极了,就像大哥哥对小妹妹一样,又赞赏又鼓励,还有点偏爱:“好得不得了,你不学美术谁学?”

听只觉得心里涨满了喜悦和感激,成的认可,成的赞扬,成,哦,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成说的非常之多,简直有言过其辞的嫌疑,却只说画,不说诗。

听想,也许诗还不够好——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听对自己说, 知道自己是喜欢诗的,与画完全不同的喜欢。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角落,在反复求索的过程中,苦恼疲惫的时候,诗是自己小心呵护的珍爱,完全属于自己个人的。当然,只要成愿意,也是与他共享的,就像他的歌。

听一千遍一万遍地在心里说谢,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成的笑慢慢隐去了,把手按上听的肩头,沉默了。

4

一个有雨的黄昏。

听在晴的宿舍里,绞着头发,叽叽咕咕:“本来好好的,我只问了一句: 你们诗会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成就冷下脸来说‘我没兴趣’,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随口说:“诗会他第二名呢,输给那个谁⋯⋯”听跳将起来,一迭声地“真的真的!真的!太棒了!快给我看看哇,他还装作没兴趣呢我就知道他⋯⋯”

兴冲冲的声音蓦然凝固了。

一份诗会专刊铺天盖地地向听压过来。

明明白白成的名字,明明白白的一首诗——《埃及女王》。 “埃及女儿的肌肤是沙漠的诱惑,埃及女儿的眼睛藏着夜的妖魔⋯⋯” 每一个字都那么熟悉,都曾在心里反复斟酌吟哦,太熟悉了,全都轻车

熟路地径直闯进她心里,撞得生疼生疼,每一个字,灰尘中筛出的蔷蔽金屑, 她的可怜的小小的珍爱,她的蔷薇花蕾⋯⋯

那一刹那,听感觉的不是愤怒,不是失望,不是难过,不是都不是,是疼,是什么东西千丝万缕,一丝一缕都牵得生生的疼。

不知怎么的,就已经走在雨里了。

听什么都不觉得了,她只是要躲回去,躲回她的小屋,有游戏机:简单的惊心动魄,干脆利落的快感,机器的、不经心的紧张。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去,一床的卡通书:远离尘世的笑笑闹闹,每一张脸、每一份感情都是明白的;就连她床单上跳来跳去的小小的人儿,也是夸张纯粹的表情一览无余。听什么也不想,只想回去!回去回去!

扑在床上,听静静地听凭泪水流过。

游戏机和卡通书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满目画具、诗集、吉他,一屋子的气氛,一屋子的情调,连床单和窗帘,也早就换了。在不肯停的泪水后,她知道,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泪眼朦胧中听仿佛看到那个 15 岁的女孩,明亮眩目、无心无思的笑容。以后的日子像感光的底片,渐渐地有了一些人影、一些天光水色、一些悲欢、一些爱恨嗔痴,是那样近切了,又似乎是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在看着。

听怜惜地看着那一段欢笑叹息的年纪,好让人心疼的日子,将来也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的心动和心伤。

哪里都有成的声音: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成低低冷冷的声音是刀,那声音里的一抹温柔就是刀刃的锋利。听无限怜惜地看她只知欢乐不知忧愁的日子在刀光闪过之后,细细的残屑,寂寂地飞,慢慢地落⋯⋯

她真的心疼那些日子,一丝一丝牵得生生的疼。

5

听再没有碰过吉他,但一段时间过后,她终于还是开始学画。

老师发现这个女孩很聪明,极敏锐的美感,而且刻苦,更难得的是,并非像外表那样年轻单纯,是个有阅历,因而有思考和感悟的孩子。

听仍在写诗,那些诗开始在男孩女孩中传抄。听不要,不想,不肯,也没有时间回头。

拎着一袋饼干在画廊里久久地揣摸,背着画夹跑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

巷。没有一种追求是轻松的,即使你热爱它。昕愿意这样。

头发慢慢在长,重过肩头,遮住额上和腮上曾经的青涩、曾经的迷惘。只有一次,听听到一支熟悉的歌: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

原来歌出自一个叫沈庆的人之手,昕发了一会儿呆,不知这个沈庆是为谁,为什么写的,那份感情怎么样了,是多深或多浅,多长或多短⋯⋯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我夜夜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6

一年以后。

成扛着吉他走过一丛树,破旧的黑风衣,稀脏的牛仔裤,头发又长了好些,吉他已经换了一把,但也开始旧了。走过那丛树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昕, 她和几个人在写生。同一刹那,听也看见了成。

很平常的一刹那,两个认识的、曾经熟悉的人而已。成开始走过来,听看着他。曾经刻骨铭心的感觉什么时候被磨去了一切锋利和苦涩,只是那么不可缺少的回忆中的一段,恰到好处,没有一线不快。

成向昕走过去。听长高了,好像瘦了,黑亮的眼珠似曾相识,但成所熟悉的不染纤尘的清亮,季节轮换中,不知不觉已是一痕清澈了。那个小小的女孩长大了。

“前几天还看到你的诗,很好。” “谢谢,你呢,过得好吗?” “还好,谢谢。”

——过去的部不用再提了,是对是错、是悲是喜都交给时间耐心地去化解,终于会洗成一份澄澈透明的不悲不喜,恰到好处。

目送成的背影,过去的熟悉,像一行褪色的旧诗。墨迹浅了,纸泛黄了, 但诗句仍然是诗句。即使有一天墨谈到了没有、纸成了灰,那诗句仍在,因为曾被浓墨新纸地写过。

昕突然明白了,她该谢谢成,深深地谢谢。无论成怎样地错过,是因为他,她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艺术。一切都是该发生的,喜悦和心动、悲哀和失望,或早或晚,总是要发生的。因为成,该发生的终于都发生了,了无遗憾。

她比别人更缓慢、更辛酸,也更美丽地告别了少不更事的日子,站到了属于她的青春岁月里,无怨无悔。

昕向成走的方向追了两步,又站住了,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渐渐四合的暮色里。

她不顾身后的窃窃私语,开始大声地喊: “成,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一声声回荡在心底:

谢——谢——你——

谢——谢——你——

身后,静静地立着她的画架。

江凡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无花果

1

湖北省天门中学高中学生胡雅莉

那个冬日的早晨太阳很暖。高三文科班那位老态龙钟的班主任在讲台上30 分钟唾沫横飞之后对旷课去爬山的女孩烟说:

“你的座位换到江凡旁边去。”

江凡那时候坐最后一排。江凡那时候成绩不佳而且寡言少语极不出众, 那时候除非任课老师又缴获了江凡铺在桌上的大叠画纸和水墨油彩,没有谁注意江凡的存在。江凡这种类型的学生是班主任安放在最后一排的最佳对象。

班主任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教室门外女孩烟就开始眉飞色舞地向新同桌江凡讲述自己爬山的经历。

“真好玩,”女孩烟说,“早晨,很新鲜的太阳冻得红通通的蹲在天边, 哎呀可爱得要命!”

江凡就看了一眼女孩烟,冬日早晨的太阳光在女孩烟健康活泼的面容上流金溢彩,灿烂如梵高的某件作品。

江凡那天的心情难得的开朗。女孩烟会侃大山更会玩,女孩烟哼着歌儿拿弹弓弹窗外高高的天空,女孩烟唱歌的声音很脆,女孩烟乐呵呵的像个小男孩儿。

江凡铺开了画纸,画窗外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映在天幕上的枝枝丫丫;女孩烟探头瞧了瞧就皱起好看的眉头说,哎呀你画得真棒,可是别画这么灰色的东西,画点颜色欢的嘛。然后一歪脑袋说:“画我怎么样?”

江凡的脸就红了,江凡埋下头慢慢地在梧桐上涂抹了满树亮绿亮绿的大叶片,江凡听见女孩烟咯咯地笑了,女孩烟说,哎呀江凡你真逗。

江凡想这个爱说“哎呀”爱用些精灵古怪形容词的女孩才真逗呢。

江凡默不作声地画画;女孩烟只好自个儿戴了耳机听流行音乐或者津津有味地吃些包装精致的零食。有天女孩忍不住大声大气地问:“江凡你怎么这么少言少语这么怪?”

江凡冲女孩烟微微笑了笑,笑得近乎凄凉。没有人知道原因。

2

江凡家在偏远的小镇。江凡很小就失去了母亲。江凡 11 岁那年父亲领了一对母女走进江凡的生活。江凡死活也不叫那女人“妈妈”,江凡叫她“姨”。任凭父亲怎么斡旋,江凡跟姨和姨的女儿关系僵得像冰。这种关系持续了 4 年。

直到令江凡刻骨铭心的一个下午。

那时江凡考进了市二中,江凡成绩不错,江凡读了很多文学作品文章写得漂亮又深沉。一天下午江凡正跟高一的同班同学在操场上追逐逗打笑闹成一团,有人捎信来说,江凡江凡你父亲不行了。

江凡永远不能回顾当日的情景,江凡想起来就痛彻心脾。

父亲有酗酒的毛病,父亲死于心肌梗塞。一大群人站在空旷寂静的田野里父亲的坟前,姨哭得千肠百结,姨的女儿泪水涟涟,江凡独自立着望天际缓缓飘逝的流云,江凡的眼睛干涸着,江凡想生命原来是如此轻飘。江凡就感到心底有些倦。

江凡很做,很做的江凡不得不依靠姨过活。人们说,江凡命苦,没有一个血管里流着同样血的亲人了。江凡惨笑,没有人知道江凡有个亲舅舅是深圳一家公司的大老板,没有人知道江凡曾怀着浓浓的悲痛寄出一封长长的感伤的信,却杳无消息,舅舅的精明跟舅舅的钱财一样丰富。有血缘关系又算什么。

姨却无可回避。姨从此背了无数道利如芒刺的目光处世。姨不喜欢这个不喜欢姨的江凡,然而姨不得不待他周到得无可挑剔。姨说:凡啊,继续念书吧将来还去念大学,姨独揽了全部的家务,姨一人管三张口日子紧巴巴的却要人前人后拼命给江凡零花钱。有时候邻里们聚在一起聊天什么的,姨会突然说:“凡,瞧你纽扣又掉了一颗。来,姨给你钉上。唉,赶明儿给你扯件新褂子去。”

人们就说,凡,你姨待你这么好。江凡就咧开嘴使劲地笑到腮帮子发酸。江凡走在街上,阳光无比明媚,江凡看看身边来来往往神情各异的路人,

江凡想着姨和自己,人是多么自欺欺人的动物啊,姨其实不喜欢自己,她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江凡心想。一时间江凡累得几乎走不回家。江凡的目光就有些游离有些悠远。

从此读高一的江凡沉默得让人吃惊。后来进文科班就成了文科班里最木讷的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大家开始很惊异后来就淡漠了,最后几乎淡漠了江凡的存在。

江凡的作文写得平平实实,谁也不记得江凡曾经的辉煌。江凡不敢写真实的句子,不敢看文学书籍,那些关于人间世情的段落篇章让江凡心都绞痛。江凡害怕文学就像害怕回忆那个遥远的失父的下午。

江凡于是把身心投入他的另一爱好——绘画中去。江凡只有在一笔笔涂抹色彩的时候能够暂时忘掉自己,忘掉那种歇斯底里的疲惫。然后一天那位老态龙钟的班主任就对一个叫烟的女孩说:“把你的座位调到江凡旁边去。”

3

女孩烟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朋友要我找人帮他写篇作文交稿,哎呀,我找来找去,会耍笔杆子的

就不会交我们这种人,会交我们这种人的就个个不会耍笔杆子,哎呀怎么办呢?”

“什么作文题目?”江凡问。 “‘深秋’,”女孩烟说,“根本莫名其妙嘛!”

江凡勉强撑起的决心被“深秋”两个萧瑟的字眼化去殆半,江凡几近痛苦地作着抉择,这时候江凡看看女孩烟紧锁的好看的眉头,咬咬牙说:

“我帮你写。” “你?!”女孩烟扭头打量一个天外来客。

女孩烟逐字逐句把江凡的《深秋》看了两遍然后抬起头,对埋头作画的江凡道:“哎呀你这人真是深藏不露啊。我从不知道你的作文写得这么棒。比你画画有天赋多了!”

江凡就笑了笑,依然画他的画。

女孩烟又说:“我顶欣赏你的这句:‘梦归何处,人间没有,除非泪水渐渐漫进天堂’。”

江凡震惊,江凡把整篇文章编得七荤八素独有这句发自肺腑,却给这大大咧咧的女孩一语道破。

“为什么不努点力去考大学?”女孩烟问,女孩烟看江凡衣着就知道他家里绝对穷。

沉默了一会儿,“没劲。”简明扼要的一句回答,然后反问,“你呢?” 女孩烟笑了:“我老爸口袋里早准备了许多叮当作响的玩意儿。”

班主任临时取消了一天半假日。

女孩烟气急败坏,江凡却得到意外之喜,江凡本已经苦着脸准备回家消受整整两天冷冰冰的日子。

女孩烟突然探头悄悄说:“嗨,还有半天陪我去看镭射怎么样?香港的, 笑死你的片子呢。”

江凡从来对那些港啊台的片子不感兴趣,可是他一口答应了女孩烟。只有和女孩烟在一起的时候江凡才不去想,生存原是很累的一件事情。

女孩烟蹦蹦跳跳地和江凡走在街上。 “咱们那位老气横秋的班主任又该黑墨着脸摇着头叹着气说,‘高三

了!’”女孩烟怪模怪样地摇头晃脑,然后唱,“高三了还有闲情玩,哎呀老师看你怎么办——”女孩烟咯咯地笑了,阳光下女孩烟穿了件鲜红耀眼的套头毛衣。

江凡就也在阳光中笑了。

4

女孩烟常常出去玩,女孩烟总是有男生找,女孩烟生日的时候收到堆不下的布娃娃啊狗熊啊还有好多好多精致得一碰就破的小玩意。女孩烟就向江凡讨要生日礼物,拿走了一幅水彩,层峦叠蟑那边一轮红通通的冻日,山上更红的一点江凡说那是个爬山的女孩。女孩烟来了朋友,就对人介绍说:“这是江凡,很有才气的一位。”

江凡还是每天埋头画他的画,但画得心猿意马。于是致命的那一天终于静静地到来。

高三(5)班那个尽人皆知的保送清华的角儿给女孩烟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信中语不惊人却改写了江凡的生命。女孩烟对人说,这家伙不错嘛,人长得够洒脱,玩得开,家境跟女孩烟差不离,最重要的是胸前挂了个牌牌上写的字羡煞群人。

江凡早知道这是唯一的结局,仍然猝不及防地遭到重创。明知不能饮、不可饮也去拼却了那一醉,然后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树林里焚毁了所有的画和画具。“哎呀你画得真棒!”江凡记得女孩烟曾经在一个太阳很暖的早晨这样对他说。女孩烟如一片云影轻轻悄悄走过他的心,女孩烟无意中说起喜欢和他在一起,女孩烟跟人说她真的欣赏江凡的深沉、江凡的才情,却无法忍受没有物质的生活。江凡眼前浮现舅和姨和很多很多叠印的身影,黑漆漆的夜空里几点若有若无的寒星,江凡感到揪心的痛,江凡异常悲哀异常倦怠, 脸上很潮,泪湿了一颗泊在风里的心。

江凡从此努力如拼命三郎。

老态龙钟的班主任喜滋滋地看着江凡的成绩连升三级,于是喜滋滋地让江凡的座位跟着连升三级。

5

窗外的梧桐树一天一天抽出了新芽,叶子一天一天慢慢长绿长大。

江凡的成绩平步青云。当班主任发下高考志愿表的时候,沉睡千年的文学梦一点一点苏醒,江凡填了魂牵梦萦的一所大学的中文系。那系在本市只

招一名学生。

于是高考如期而至。

故事原已慢慢地走向终极,江凡原以为他会踩着隔世的空谷足音走过七月的独木桥,可是世上有很多事情始料未及。江凡落榜了。

6

看榜那天天蓝得出奇。

江凡夹在众多看榜者中间。江凡怔在学校那道高高的榜前。江凡只是意外只是奇怪。

直到有知情者过来说,江凡你好惨,远远超过了分数线却给一个后台太大的高干子弟给挤掉了。啧啧,可惜呀江凡。

江凡的目光游离到众人之外,远远的,葳蕤葱茏的梧桐树下立了一个红裙飘飘的女孩,女孩的目光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江凡身上,遥远而无奈。

⋯⋯梦归何处,人间没有,除非泪水渐渐漫进天堂。

江凡想,烟的眼神里有多少廉价的怜悯和嘲笑啊。江凡慢慢地走出校门。江凡默默地走向市区中心,那个生他养他的小镇落在后面,杳杳迢迢如

隔星河。江凡记得有一本书书名《生活在远方》,江凡不知道远方在哪里, 只知道他在一张张熟稔的面孔中却孤独如蝉。江凡的许多同学得到多少牵挂关注却视为重荷,生活就得如此无奈和沧桑。

8 月的阳光明亮透明,江凡踩着自己的影子不自觉地向前走,清风幽幽

地爬进他的裤管。江凡走过 7 月走过 17 岁的季节,却不曾找到属于他的花期, 只好把心贴上封条,上写四个敝旧的字眼“游韧八荒”。走过一座一座灰白色的危楼一条一条灰白色的街巷,前面是灰白色的市级大商场⋯⋯前面是灰白色的酒庄⋯⋯前面是灰白色的全市有名的高干聚居区⋯⋯

7

高干聚居区幽雅而寂静。绿茵茵的草坪上放着一把乳白色躺椅,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看书的素衣女孩,女孩有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柔软地在风中扬起,仿佛梦幻。

江凡漠然地往前走。 “嗨,你高考落榜了吧?”冷不丁有人说话,是那个梦幻般的女孩,向

着江凡。

江凡淡淡漠漠地望着女孩。

“猜对了吧?我就知道。刚才已经有 10—12 个学生带着这副模样打这儿

走过了,你是第 13 个。”女孩柔和地微笑着,“其实没考上也算不了什么,

天又没塌下来要你顶着。我跟那 12 个同学也都说了,生命中常常有比高考落榜残酷得多的事情,对吧?”

很对,江凡淡淡漠漠地想,可是你生活在这样优越的环境,又能说什么是生活中最残酷的事情?

“我生了病,”女孩合上书本静静地微笑,“你猜得出是什么病吗?—

—血癌。”

江凡沉淀千年的心不禁一震。 “去年冬天才检查出来。在这以前我每天逃课啊,吃零嘴啊,和男孩子

们逛夜市啊,自己玩着都觉无聊,一场无可救药的病,倒救了无可救药的我, 病床上闷得慌只好看些书打发时间,居然渐渐迷上了文学,也明白了很多很多。”

女孩用手扯了扯莹白如雾的衣裙,又说:“我有个笔记,其中录了林肯的一段话:‘死并没有丝毫可怕之处,假如现在能够很自然地死去,我甚至认为是很值得庆幸的事。然而,我既然来到了人间,我认为我也就有实现某种生存意义的义务。’我想,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虽然有落榜之类的打击,毕竟能够尽力去做好多好多自己想做也该做的事情。我好羡慕你们, 像我:这样喜欢书喜欢文学,却只剩下这样有限的时间来看点儿书。”

江凡看看女孩手上的书,竟是一卷《追忆似水年华》,是以前江凡的珍爱。江凡忽然想起一句歌词“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江凡抬头望望天,发现天空真的蓝如宝石。

女孩仍然梦幻般静静地说:“我多么爱我的生命,爱我的父母,我母亲知道我有个未了的夙愿是进文学院,就让我去考 H 大学中文系,我的分数刚过线,竟被录取了,9 月的时候我一定要进文学院去坐一坐,那时候秋天慢漫来了,天更高更蓝,我的日子将像泉水一样清澈而舒缓地流过。”

江凡这时才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 H 大学中文系在本市招收的一个名额,原来是给这个梦幻般的女孩拿走了,因为她得了绝症。“她比我更不幸。” 江凡想,心里平静了许多。

10 月的一天,江凡却意外地接到了 H 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他更没想到的是,那患血癌的梦幻般的女孩会到他家来拜访。

原来,女孩入学后,知道自己大学梦的实现是以剥夺一名高材生上大学的权利为代价的,她心里很不安。经过多方交涉,有关部门的错误改正了。女孩是来向江凡道歉的。“我渴望快乐,但我不愿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剥夺了别人的快乐。”女孩说,“我已和 H 大学中文系说好了,我做个旁听生,不占学生名额的。”女孩真诚地笑着,眼睛亮亮的。

这时姨走了进来。她把一叠钱放在江凡面前,说:“家里没什么钱,我想法凑了一点,你先拿去,以后我再想办法。”

江凡心头一热,他知道姨一个人要供养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姨对他很冷淡,但从来也没少了他的吃少了他的穿,她可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啊! 凭什么就要供养自己呢?可自己还认为她是演戏给别人看,一直拒她千里之外。想到这里,江凡的眼睛湿润了,他嗫嚅着,想向姨说点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