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习作
路是我的家
山东省莱阳市职专学生 杜 若
很久很久,一直渴望一次放荡不羁的远游,路就是我的家,只有行程没有目的,与流浪风雨同舟。
带上简单的行囊,骑上心爱的铁驴,浪迹天涯,不向往繁华都市,喜欢古朴的山野荒村;不住语声喧哗的客店,随意投宿在面慈心善的老妪老翁的门下。
把这个暑假计划告诉友人彦。 “你该不是发高烧说胡话吧!”彦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绝对正常!”我晃了晃脑袋。 “那么该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彦诙谐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旋即瞪
大眼睛,像盯着一个怪物。 “骑自行车?一个弱女子?天方夜谭!”
随之而来的是苦口婆心的劝阻:“我的野鸽子,想想那得要多少钱?固然骑自行车可省去一部分车费,可饮食住宿?再说坏人又多,万一⋯⋯”
“吾只需一瓶一钵足矣!”我打断了她的即席演说,学着南海贫僧的口吻说。
“你是去定了?”
彦仿佛还期待着一个执迷不悟的浪子回心转意。 “当然!” “大热的天,真是自找罪受。你到底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为。我只是热恋远方的流浪和自由,想测一测自己的能耐。” “真是一只向往天空的野鸽子。那么,别了?”友人可怜兮兮地说,仿
佛是生离死别。 “别那么神经兮兮的好不好?应该说‘再见’。”我郑重地纠正她,转
身离去。
然后同父母交涉,这是最难过的一关。“儿行千里母担忧”,天下所有的父母莫不为远离家门的儿女担惊受怕。
很婉转,很是小心翼翼他说要出门搞社会调查,推说这次活动是学校组织的,由老师带领。话未说完,母亲早已泪如雨下。
“好不容易盼你回家了,拍拍屁股又得走⋯⋯”
心中很是歉疚,母亲大病初愈,本来应呆在母亲身边照料她,只是我这
颗躁动的心太一意孤行,太不安分了。
父亲倒是开通,执意出门借了 80 元钱让我带上。唉,我的老父,家境本是如此拈据,却一心一意支持这个不孝女儿。心便是酸酸的。父母爱心柔善像碧月,可不是么!
钱资并不多,除下买途中必需品,像药、蚊香之类的,所剩无几。但我一向不把清贫当作一回事,就做一回吉卜赛浪人吧!毕竟好人多,当我疲惫时,忠厚淳朴的村民不会拒我于门外吧!
这天早上,天未亮,偷偷爬起,背上收拾好的行囊,在父母门前静静地仁立一会儿,不想惊动梦中的他们,深深地鞠一躬,然后走出院落。
这是一次悄无声息的别离,没有人为我摆下饯行酒,没有依依的挥泪告别,有的只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迈和一种悲壮的殉道色彩。
将近中午,已进异地。阳光毒得很,路上一切都很陌生。感觉一只吃草的牛,一只撒欢的狗都比自己悠闲比自己神气,引起我的妒羡,毕竟它们是自由自在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啊!
中午在树荫下啃了一块随身带的干粮,继续赶路。
骑了一天车子,该是投宿的时候了,凭着感觉,选择了紧挨公路旁的一个村落,开始找寻想象中很是信任的老屋,可是在村里转来转去,看到的全是正在翻修和已建成的新房。
遇到一位正在用玉米皮编小辫的大嫂,我简述了此行的目的,并问能否找个地方投宿。
大嫂盘问了几句,或许我那风尘仆仆布满倦容的娃娃脸,剪得短短的童花头,抑或是标志文明的眼镜后闪烁着纯真诚挚的目光打动了她。
“不嫌弃的话,住我们家吧!”她终于说出了我期待已久的话。“真是太感谢了,大嫂。” “咳,出门在外,谁能带锅携盆。”很爽朗。
在大嫂栽满各种菜蔬的农家院里坐了会儿,左乡右邻便涌进门来,杂七杂八地问我是哪里人,做什么,他们带着农村人特有的盛情和好奇,使我成为这批“看客”的中心人物。
最后,一班人姗姗离去。一老妇人带着绝对权威的口气下了断语:“是个好人。”不禁哑然失笑,所谓的好人坏人,是以什么做界限的呢?
晚饭虽然简单,但对大嫂家来说已做得不错了,馒头,大葱烧豆腐,黄瓜拌蒜泥。特别对于一个疲惫的饥不择食的旅人,能在充满温馨的家中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已是很奢侈的洗漱完毕,因太累,提出早早休息。
“真怕你半宿跑了!”被大嫂的淳朴实在所打动,心中蓦地升起感谢之情:对于一个不明来历素不相识的异乡人如此盛情宽厚,多么博爱的人性!
土炕堆了乱七八糟的杂物,拾掇成一堆。在炕上抹了好几遍总抹不净,只好作罢。
刚躺下,劳累疲乏便顾不得肮脏的土炕、硬梆梆布满尘土的毯子和乱哄哄的蚊子,一下子落进睡眠的深渊里。
第二天在主人的盛情的相邀下吃完早饭上路了。
深深地感喟到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故乡,以前曾认为自己很潇洒,认为所谓家并不是固定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家。此时此景,这句话对于一个浪迹在外的女孩子,是多么遥远荒谬!
人不能没有家园,那是美好感情的寄托啊!
感觉就像一片浮萍在湖面上荡来荡去,哪里都是归宿哪里又都没有着落,人变得乌龟样缩头缩脑,毕竟比不上在故土上潇洒。
看到一辆通往家乡的客车便激动不已,看到一只邮箱也倍感亲切,毕竟是联系亲情的纽带,并突发奇想邮箱里会不会有我的一封家信。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场景那格局都似曾相识,将它同故乡中某个熟悉的风景联系起来,并自欺自骗式获一时亲切感又产生许多怅惆和感慨。
两条腿都累木了,屁股颠得很疼,看看地图,才知道偏离了原定路线, 绕了个大弯子。不过旅程既没有目的地,也就无所谓了。
一天又要结束了,走至路旁的村子,也是凭着感觉选择了一座较为雅致的老房子。在门口呼了半天,不见人影。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探头探脑地走至窗前。
“谁,干什么的?”一声大喝,一个手脚干净利索的老太走了出来。无疑将我当作贼了。
连忙笑着同她解释一番,并提出饭食留宿的要求。“唔,社会调查?啥东西?该不是念书念迂了,大热的天!”老太太兀自唠叨着,摇着肥胖的脑袋。
是的,在有些人眼里我是不可思议的,不是神经病也是少根弦。
当我告辞时,老太太方从唠叨中大梦初醒:“你去找大队吧,村里来了生人全得找大队。”最怕同官方打交道,但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硬着头皮进入该村委员会,阐明来意。凭着第六感官,便知道那个肚子高腆、气质不凡者是书记。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书记放下手中的报纸,翻看着我的学生证,转动着茶缸思忖许久,而后皱着眉头说:“没有单位介绍信, 可就难办喽!”“第一次出门,我实在不知道还要开介绍信。”我故意怯生生地流露出自己的浅薄无知。可恨的是我的确没想到这一层,临行前连招呼也没跟学校打,更不用说开介绍信了。
对方老谋深算,同干巴精瘦的秘书老练地对望一眼,交换一下他们怀疑的眼神。
“我知道你们也不好办,毕竟社会风气不好,骗子太多,不能轻易相信某个人。”只好动用心理战术,装作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最后,他们将我安排在计划生育办公室。
房间里挺整洁,两张办公桌,一张床,蓝色的大帐慢,很豪华的。尽管蚊子也盛情地奏响凯乐,但出门在外的人不能太挑剔,只要不沦落为“马路天使”就是很大的满足了。
看着随身带的日历,离家已经一周了,粗粗一算,已走了大约一千里地。异地的口音越来越难于听懂,走路摇摇晃晃如一个醉汉,浑身每一个零件似乎都松动,人困得想躺在某个地方不再起来。
学生证让人翻来覆去地研究,成了仔细审度的永恒话题。
第八天来了例假,浑身无力,无精打采,不敢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车速减到极慢。在一家书店买了一捆子书,下楼时腿都不会打弯了,像根木头棍子,僵直的。
真怕将自己累垮。
毕竟一个人的生命不是属于自己的,没有权力虚掷自己的生命;毕竟远离家门,得自己照顾自己,跌倒了自己爬,泪水流了自己擦。
这天傍晚到了一个叫艾家岭的村子,书记挺热情,因为他的儿子也出门
搞社会调查,很能理解我的心境,把我送到一个没开业的饭店。晚饭挺丰盛, 四菜一汤。
书记告诉我往西一带风气不好,那个贫困山区男人百分之七十是光棍, 拐卖妇女特别严重。
虽然一向仗着自己拒人千里的桀骜不驯与清高的脾气肆无忌惮,但听了未免有些惧意,不过,也因此增强了西行的决心——深入腹地,用我正义的笔向邪恶挑战,并跃跃欲试女扮男装或别出心裁扮成龙钟老太——找一套破旧宽大的老式衣服化妆一下。
在饭店里结识了 28 岁的服务员林晓芙,她也是文学爱好者,相同的志趣使我们无所不谈,很快成为知己。
晓芙姐将我溃烂的脚趾敷上药膏,又轻轻地包上纱布,将磨破的衣物和行囊细细地给我缝好。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爱,使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它体现了人类的天赋,一种好美丽好深沉的情感呵!
饭后同晓芙姐在公路旁默坐,牛车得得的声音传来,在渺茫的夜空中回荡很远,让人感到一种优美的韵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妹妹,真羡慕你。娇小美丽如一首诗,却有这么大的毅力独自出门远游。”晓芙姐说。
“没有什么。我只是为了不负自己的一颗心,是我的心太喜欢流浪太不安分了。”我轻轻地说,又问,“你至今仍只身一人吗?”
“我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她娓娓地诉说着,像萨克斯吹出的一首哀怨的调子,“他是军校毕业的海军军官,在一次下海作业中死去,我一直不能忘记他。6 年了,红颜渐逝,我也曾像你这样可爱活泼过,可现在,我觉得心老了⋯⋯”
明白了,多么真挚的恋情!6 年了,这个孤独郁悒的女子经历了怎样一场感情的浩劫!
我们不再说话,浓重的夜一下子布满了相思。
临走时,晓芙姐将一件绯紫的衫子塞给我说留个纪念,我只好收下。在她深挚的祝福中踏上了新的旅途。
路上看到一片草地里一只慈祥的老牛舔着小牛的颈部,小牛一动不动, 沉浸在母爱的幸福中,鹅黄的牛毛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多感人的舔犊之情啊,充满了甜蜜和温馨!一辆辆牛车得得的声音在潜意识里超越时空,仿佛叙着年代久远的故事,又好像是小时候母亲在摇篮边所哼的歌谣, 让人无端产生许多怀想。
离家 10 天,旅途还算顺利。家,开始淡忘,像一杯稀释的糖水,思念在渐渐溶化,也就是进入了“想也不想,不想也想”的模棱两可的意识之中。
这天下午到了一个镇委员会,照例受到热情招待。天浙渐沥沥地下着雨, 不急着赶路,倒在沙发上看三毛《哭泣的骆驼》,周围响着异地的口音,面前晃着陌路人的身影,心情很郁闷。
在异地下雨的日子看三毛的流浪文章,更触动了我敏感孱弱的神经,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本来淡下去的思乡情又弥漫了心间,几天来第一次强烈地想家。
在这异地,没有一扇门扉等待我的轻叩,没有一缕灯光为我而温柔。 想到一生潇洒的三毛如今已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体会
到三毛漂泊天涯的苦涩和无奈。她的死,是不是由于一种卓绝的孤独?
正当代陷入无限愁思中,进来一个干练瘦癯的中年人,问了几句,我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一则尚沉浸在书里;二则没有心情。
“抬起头来,不许看书!”他忽然严厉地说。
抬起头,碰到他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不觉诧异极了。 “现在女骗子可不少!”他意味深长地拿起我的学生证。“告诉你,我是公安局的!介绍信呢?”
天哪,碰上棘手事啦,预感到不妙,忙正襟危坐。 “什么,没带介绍信?学生证只能说明一个阶层,工人、农民还是学生,
证明不了你究竟是干什么的。骗子?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背井离乡?”
侮辱人格!泪水在眼里打转,并不奢望我的眼泪能打动这个冷酷的家伙。他扬言要到派出所去审查,天啊,我真是不幸!到了那个地方少不得拳
棒相加,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啦! “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个捆扎得很结实的包裹。“刚买的书。”
“把书拿出来!”盛气凌人。 “你是学工业的,看这些书干什么?”他翻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前夜》,大概感觉味同嚼蜡,便索性把书啪地一合, 指着《猎人笔记》:
“不务正业,让你学打猎了?” 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自认倒霉。
他又翻开放在桌上的日记。天哪,这口不离法的家伙,竟敢触动我心灵最隐私的部分!
克制住想冲上去夺下本子的冲动,使劲咬住嘴唇,任自己心爱的笔记本在他手中翻着,就像自己受到蹂躏一样。身在异乡,就需要有极大的忍耐力啊!即使受了奇耻大辱,也得打落门牙吞进肚里。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忍就是不许解释、不许激动、不许发疯、不许破口大骂、不许泪水纵横,忍就是把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把头颅昂起来又垂下。
门外已聚集了许多观望者,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激起共愤的骗子、恶贯满盈的罪魁祸首。
“说实在的,之所以来查你,是不相信一个单身女子竟敢骑单车跑出这么远。谁能相信?你勇敢不错,可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你父母好糊涂,怎能放你的行?”他看完日记,语气缓和了许多,竟带了些许诚恳。
“你没有单位介绍信是不合法的,我说你是骗子,也没话说吧?所以劝你马上返回!”
在众目睽睽下,我这个异乡落魄者只好泪水涟涟地收拾行李。
骑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我发疯了,沉浸在愤怒和屈辱中。雨水浇着头发,我需要清醒。真怕这晚上连大哭一场的地方也没有。
终于我的一副悲戚面容打动了附近区招待所负责人,把我介绍到一家宾馆。
带着一身泥泞和沮丧的心情,到洗手间梳洗一番,换上一件蓝白套裙, 在脸上薄薄扑了层防晒粉,借机稳定一下情绪。
人最不幸的是一身清白正气却无法证明自己。
半夜在沙发上写日记,写着写着,不觉浑身颤栗,出奇的困乏。关上窗子,将吊扇调到最低档,又爬到床上将被子紧裹在身上,还是冷。
眼前金星狂飞乱舞,朦胧一片。挣扎着下床从行囊里拿出温度计一量, 老天爷,高烧将近 40℃!
跌跌撞撞地翻出些药强迫自己吞下,不用指望会有人前来嘘寒问暖。
第二天早晨醒来,照例又懵懂了许久。“我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到了明白自己为何人,身处何方时,发现高烧已退,但体力也衰退了许多。揽镜自顾,一张本来白净的脸变黑了,眼窝深陷,还夹有丝丝泪痕。
“行遍天涯真老矣!”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淹没了我。像哈姆莱特面临“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巨大矛盾,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还是回家吧!是的,我太累了,没有力量坚持了。回家回家!脑子里全被这一想法占据了,我无法不再想家,于是我倒在床上,趴在被子里,嚎陶大哭。
第 15 天,我又回到了李园乡艾家岭。“可爱的小人儿,又回来了!”林晓芙老远跑过来,拥抱了我,爱怜地
说我又瘦了一圈。
我伏在她肩上,把那次遭遇抽泣着告诉她。 “这算什么呢?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天,还是这样小家子气!”晓芙姐捧
起我的脸,为我揩干泪水,“笼子再大不是天空,你在天空中度过了 15 天, 够幸福的了,何况那‘克格勃’还有些善意的,还哭什么鼻子?”
顿觉释然,我根本没有理由伤心。我毕竟是经历了许多人不曾经历过的小小人生,我毕竟尝到了生命自由自在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我靠自己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了整整 15 天!
现在太阳又升起来了,是全新的。晓芙姐正在为我收拾行李,一身的疲惫已被一夜的睡眠熨得平展而舒坦。
好的,你听我唱一支歌吧,晓芙姐说她最喜欢听: “天生自由,如风呼啸;天生自由,如草滋长;天生自由,追踪你心的
去向⋯⋯”
“嗯,这歌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