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幻殿

——少女与舞蹈

韦伶

我很想对你谈一谈少女的舞蹈圈，那个炫目奇异酝酿展示着白日梦的世界。

在我还住在重庆老家的时候，我曾一次次目睹星月下少女的群舞，那是我离开家乡前最后看到的，不同于舞厅娱乐的一种少女独特美妙的舞圈，它至今仍鲜活地留在我的印象中。

那时，每到傍晚我都去幼师小山顶上的大操场散步。每当我沿一级级石阶登临操场的时候，总感到自己正步入一块非现实的凌空圣地。首先，有一阵轻缓的歌声从操场上弥漫下来，然后在这夜的歌声中你可以看见一组又一组月下少女，在群山围绕的这块宽大空地上夜妖一样跳着舞。看不清她们的脸，只见一个个柔软灵妙的身躯在夜色中招展舞动，形似山坡上那迎风作态的年轻树枝，又如野草丛中一只只对月而跃的丰满小兽。我穿行其间，看着她们乱人眼目的舞姿流动，听见她们在夜空中飘浮上升的悄语和哼唱，我感到这些群舞的女孩是黑夜里招唤生命的巫师呵。她们舞蹈中激情的呼吸和着群山草木的呼吸，仿佛大地也随她们绝妙的舞姿暗长着。

站在小山顶上，我想，女孩的舞圈里存在着一种魔术，这魔术迷乱了观众也迷乱了她们自己。女孩在她们舞蹈的魔术里走魂出窍，在一片白日梦的柔光中营造出一座多么迷人的少女幻殿呵。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着魔的群圈不仅存在于幼师校园这样较为专门化的群体里，就在一般的女孩群中，它也自发地形成着。多年以前，我也和女伴们拥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舞蹈集团呢。

那时候，我们同一班的五六个初中女生，常相约着在早晨、中午或傍晚，到校园人疏的地方聚集，我们把这种聚集称为“练功”或“排练”。说是练功，却并不刻意于古板的功夫，大家聚到一起，只为形成一个跳舞的氛围圈子。

在这个圈子里，大家可以摆脱日常的拘谨，进入一种放纵状态。在这里，女孩们可以任意忘情地自编或学习一些令自己陶醉的舞蹈，揣摩和体验传递感情的最佳舞姿和面部表现动作。那时候我们不知道邓肯，也不知道刀美兰和白淑娴（那是文革中一段莫名其妙的日子）。我们是将一个天才的高中女学生的舞蹈作为我们最好的启蒙。我们常模仿她对“悲哀”和“喜悦”的表达，摹仿她指尖、手臂的传情动作和充满特色的利用“呼吸”的表情方式，然后我们将它发扬、变异，在校园那发散着草味泥味的空地上跳出了多少永世不再、即兴创作的舞蹈。

这是一个神圣的舞蹈圈，这个圈子里没有嘲笑没有限制，有的只是纯真和鼓励。这是一个充满魔力有着无形光环的圈子，其他的男孩女孩走过这里，很自然地要离得远远的，带着莫名的敬畏、好奇和渴慕，有意无意看它一眼，他们的心就已给什么东西撩拨了。

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确未花时间认真排练一个完整的节目，也并非只是聚在一起练舞。女孩们上瘾似的离不开这种聚集，真真是大家心中朦朦胧胧有一种默契，渴望在一起用舞蹈着的身体进行一种体验，一种交流、一种发泄和表达。十三四岁，正当青春伊始，身体与思维正在灌浆成形。许多的感觉在体内冲击酝酿，许多初发的自审自恋和对未来世界的向往，交织成无限

的希冀，要向着自己和世界倾述。而这时的女孩，她的言辞已难以表达她发育着的身体和思维，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当她难以说清的时候，她可以淋漓尽致用舞蹈表达出来。

舞蹈的状态，是少女自由美好舒展身心的最好方式。欲知少女之美，必得一睹其舞。

少女在舞蹈中，有着怎样丰富的体验呢！她可以惊喜地看着自己逐渐饱满的手、臂、腿，在超凡的弹跳舞动中划出漂亮的线条和亮光。她可以在舞蹈中松弛或将伴随青春的紧张、压抑而未渲的种种感情，通过无言的身体动作，激烈地或舒缓地借题发挥出来。她可以在野外的翻滚扑卧和飞跃中，那样临近那样刻骨地与土地、荒草、阳光和薰风接触交流。她像土壤一样吸收，又呈现，将自己化为非人，揉成无形，再变为各种有形，变为土壤、空气、浮云、小鸟及一切她想要变的。舞蹈的女孩，具有这种惊人的本领，她生就了一副柔软、美丽、渴望如花一样向世界展放的身体，生就了极富语言表情灵巧无比的一切身体关节，而她稚嫩的感觉器官正在张开，每一根神经都能触到自然界、人类秘库，以及逐渐走近的那些未知领域的预告和暗示。上帝让少女保存了亘古的巫术。

在少女的舞蹈文化中，她们创造了一个只有少女能表达的审美世界。当同年的男孩开始用咄咄逼人的逻辑思辩和扬扬洒洒的分析议论来阐述

他们对历史、对时事现状的认识时，善解的女孩则用细腻的感觉独有的悟性，通过舞蹈，向世界发表她们的青春宣言。

我还记得，当我因忙于高考而戒掉每天必有的“舞蹈训练”时，那种压抑、萎顿，以及身体情感方面感觉到的无法言说的“进不来、出不去”的状态，使我怎样地几乎陷入窒息中。我深深相信，失去了跳舞这一手段的女孩，她生命中某些东西将逐渐麻木和枯竭了。

在舞厅林立的今日，那种少女自发组成的舞圈似乎减少了。但女孩们有了现代舞，有了妙不可言的水下和冰上舞场，因此她们将更好地跳下去。送一首灵动的乐曲伴她跳吧，她将会有一份非凡的礼物回赠予你——那便是少女用整个身心舞蹈出来的一种特殊的艺术，绝妙之极，你可将它存入少女美丽的档案，也可将它置于人类文明的博物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