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欧行萍踪

1 在海上——初到巴黎——英伦考察——心系同侪命运

“波尔多斯”号邮轮由东海向南海驶去,周恩来一行乘坐的是特设舱位

——统舱,在船头下层,系货舱所改。这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堆放着各种货物,上下铺位的简易床,像沙丁鱼罐头似地塞满了这群赴欧的中国勤工俭学学生。

船上伙食是西式的,也很简单,主食是面包。菜肴或荤或素,牛肉、豆羹、洋芋头、白菜什么的。集体会餐,餐毕,轮流洗涮碗筷、擦桌子、扫地, 不乏劳动的乐趣。

船抵香港停泊一日,对这块屈辱的土地,周恩来想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个华洋杂处的社会,尽管树木荫翳,商旅云集,可高楼大厦与贫民窟却形成鲜明对照,持枪的廓尔喀雇佣兵四处游荡,大公司屋檐下,蜷缩着贫病交加的黎民⋯⋯

几天后,船经鸿基抵西贡,港口泊着许多华人船只,奇怪的是竟一律不挂中国旗,一打听才知道,中国国际地位太低,遭西方列强蔑视,倘若挂中国国旗,非但得不到应有的保护,反而会招致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一出国门,中国人就受欺侮!”李福景感慨地说。 “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的入侵日益加剧,这固然令人愤慨,而清

政府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也是国势濒危的重要原因。”周恩来说,“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年封建帝制,诚然是一个伟业。可是,接着又是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外寇家贼,生灵涂炭,人民忍无可忍,这才爆发了‘五四’运动。唉,积贫积弱的中国,已到了沦丧的严重关头,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我等莘莘学子,焉能坐视不问?”说着,他转向李福景,“新慧, 你今后想做什么?”

“去英国学土木工程。” “你呢?”他问一旁的谢树英。 “到德国学采矿。” “好,学有专长就好。”周恩来说。 “恩来,你有啥打算?”谢树英笑着问。

“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社会,”周恩来应道,“本此目标,选择课目。” 间忽,他凭栏远眺,但见水天相连,舟楫往还,巨浪层层相叠,海鸥翔

集散离⋯⋯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画面。

夜晚,月挂天际,十分遥远,大海已由深蓝变成黝黑,狂风掀起的一道道巨浪,像闪电不停地在眼前划过,闹腾了一阵又复归平静,周恩来邀郭隆真和张若茗去甲板散步、聊天。

“真不知到了法国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张若茗说。 “是不是后悔了?”周恩来问。 “怎么会呢?一想到跟你,跟隆真姐在一块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张若茗说,“不过,我这次出来也真不易,隆真姐,你是最清楚的⋯⋯” “是啊,”郭隆真转向周恩来,“若茗出狱后回到保定老家,父母为防

她在外边继续‘胡闹’、‘惹是生非’,想方设法给她找婆家⋯⋯” “噢,”周恩来有点惊诧,忽又问,“找到没有?” “去去去,难道你不了解,我跟你一样抱‘独身主义’。”张若茗冲周

恩来嫣然一笑,“三年前,隆真姐坐‘亮轿’到‘男家’向宾客发表抗婚演说的事,一直在激励我。我决心抵制包办婚姻,在隆真姐的帮助下,我到保定育德中学留法预备班报了名。谁知消息走漏,父亲派人找到我,谎称母亲病重,要接我回去。我不糊涂,第三天一早,给家里留了封断绝关系的信, 就不辞而别,去了北京⋯⋯”

“若茗找到我,于是,我跟她都住在我妹妹家。”郭隆真说,“真要感谢刘崇佑大律师,他知道我们要去法国留学,赠款 300 元。”

“接下去,恩来,就多亏你了。”张若茗说。 “真没想到若茗还有这段经历,”周恩来心中不禁佩服,“其实,多亏

我什么呢,你到天津,我能不推荐?” “是你教我怎么做的啊!”

是啊,当时,周恩来出主意,让张若茗去找刘清扬的父亲担保,向天津学联“借支”了代为保管的、抵制日货时“万德成”店家罚款中的 1000 元, 作为出国费用,这才成行。

“我不会辜负这笔款项,学成之后回来替国家服务。”张若茗说。这种无拘无束的交谈,多少化解了旅途的枯燥和劳顿。

一周后,“波尔多斯”号抵达新加坡,这里也是英国殖民地。

周恩来想离船改乘下一班轮,以便和蔡元培先生同船赴法。蔡先生,他是认识的,早在 1917 年 5 月,应张伯苓之邀,蔡先生曾去南开,就“思想自由”发表过演说。当时,即由他担任记录,旋又将这篇演说整理先后发表在

《敬业》和《校风》杂志上,并给蔡先生寄了两本。他知道蔡先生学贯中西, 倡导科学与民主,威重海内。如今,又是华法教育会会长,倘能与他同行, 自可从他那里了解到法国和欧洲的一些情况,并能从新加坡弄清下一班轮抵法日期,以电告已先期到达法国的盛成①,约定几人在里昂会面的日子。

周恩来和郭隆真、张若茗等暂别后留下。在新加坡,他参观了博物馆, 了解到华人开拓这个商埠的历史。此外,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整理《检厅日录》。这份资料,出狱时尚未脱稿,出狱后无暇顾及,他索性带在身边, 在船上断断续续地整理,现在,他利用等待蔡元培的时机,做了增补⋯⋯

5 天后他才得知,蔡元培乘坐的“高尔地塔号”邮轮 11 月 24 日离开上海,于是,他有了较为充裕的时间,把《检厅日录》作了仔细的修定。当看到厚厚一叠手稿终于整理完毕,他如释重负,旋又提笔写下《检厅日录例言》, 说明《日录》是从男代表“每天日记中采取重要的转录”,而女代表因无日记,又单独生活,故“无从采录”。而“书内的公审问答辩护详情,同稿件上的修正,全由马千里先生成的,特志于此,谢马先生的厚意热忱”。

就在蔡元培离开上海的同一天,周恩来将《检厅日录》邮寄天津马千里。倏又拍了封电报给盛成,请他于 12 月 28 日到里昂与大家会合。

12 月 3 日,“高尔地塔号”抵新加坡,早就来到码头的周恩来,顺利地接到了蔡元培先生,还有张申府①、刘清扬和陶尚钊。

① 盛成(1899— ):江苏仪征人。早年留学法国。曾任中华书局编辑、中央大学教授、台湾大学法学院教授、北京语言学院法语教授。

① 张申府(1893—1986):又名崧年,河北献县人。参与创办《每周评论》并任《新青年》编委。1925 年退出中共,投身于民主运动。曾任北大、清华等校教授、北京图书馆研究员、农工民主党中央顾问,1986

张申府在北京时,已加入了李大钊建立的共产主义小组,他跟刘清扬正在恋爱。15 岁的陶尚钊,竟也加入了勤工俭学的行列,见到他们,使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向蔡元培追述了当年在南开听其演说时的激动,并提到寄出《敬业》、

《校风》的事。 “收到,收到,记叙详尽,甚合吾意,”蔡元培笑道,“原来‘飞飞’、

周恩来乃一人耳。”

接着,蔡元培询及周恩来等的经历,对他们赴法勤工俭学多有鼓励,说: “不俭之学者,易驰心于外务,以耗其学力;律之以俭而学益专。”望着身边求知若渴的学子,他的心情也不平静,“诸君赴法,无非欲求法国之文化而改良中国,但外国社会并非事事皆可效法,故望君等至法后,务需细心选择而仿效之,以补吾国之不足,庶几将来有造于中国也。”

“高尔地塔号”穿过马六甲海峡,在浪山波谷中大幅度地摇晃着,折腾了三昼夜,到达锡兰的哥伦布港,旋继续前进,经亚丁湾,驶近红海入海口。这时,船上旅客被告知,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块水域曾埋设了大批水雷, 尽管这场战争结束快两年,水雷却没全部排除,为防不测,按惯例,凡过境旅客一律要带上救生圈进行练习。周恩来按照水手的提示,很快套上救生圈, 并帮蔡元培先生和陶尚钊套上,入列练习。预报使众人担惊,所幸什么也没发生。船,不停地行驶,渐渐靠近法属殖民地吉布提,入红海海域。他们尽情观赏了红海的日出日落,不知不觉,船出了红海,通过苏伊士运河。入夜, 运河两岸灯火灼灼,船边水声哗哗,舟楫穿梭,煞是繁华,旅客都不约而同地登上甲板或置身船舷观看。

苏伊士运河尽处,长堤一道,直伸地中海。堤上有铜像一座,面东而立, 左手携一图册,右手斜伸指着运河,乃开凿运河之 Ferdinand Delesseps(迪莱塞普斯)。很快,邮船驶入地中海,与波涛汹涌的印度洋相比,地中海显得风平浪静。“高尔地塔号”开足马力,直驶法国马赛。最让周恩来激动的是看到了火山的喷发,那烈焰腾空的“屏幕”,染红了半边天,是何等壮观、何等惊心动魄!

法兰西愈来愈近了,不久,视野里出现了高高耸立的炮台和众多的樯帆。啊,马赛到了!

这一天,是 1920 年 12 月 27 日,周恩来不曾停留,乘夜车赶赴里昂。里昂火车站对面的一家旅店,是预定的会面地点。在这里,盛成迎接了

蔡元培、周恩来、张申府一行。见面后蔡先生即离开,其余的人在一块畅叙了两天。随后,周恩来来到巴黎,李愚如在车站迎接他,天气很冷,周恩来穿着一件青哔叽大衣,手插在衣兜里,显得异常兴奋。他和陶尚钊,由李愚如引到附近一个小馆子,吃了通心粉和洋白菜汤。

“恩来,你在给我的诗中说:‘三个月后,马赛海岸、巴黎郊外,我或者能把你看。’那是 6 月的事。”李愚如说,“我是 10 月来巴黎的,也才几个月,我们就见面了,莫非是上帝在保佑我们?”

“上帝保佑?”周恩来爽快笑道,“没那回事。不过,我真向往法国, 向往便产生动力,加上意志,事情也就成了。”

“你那首诗,我一直保存着呐!”李愚如又拍了下陶尚钊的肩膀,“诗

年病逝北京。

能到我手里,得谢谢尚钊啊!” “他呀,”周恩来看着表弟,“开始不同意一人单独先期出狱,后来是

让族中长辈陶蕴苍老先生硬拉出去的。” “若不是表哥你让我带诗和信给愚如姐,硬拉我也不走哩!”陶尚钊调

皮地一摆头,“不过,我也不能薄了老先生的面子,算是半推半就出来的吧!”这话把周恩来和李愚如都逗笑了。

495

陶尚钊是周恩来的表弟,李愚如则是陶之大嫂李锡嘏的堂妹,三人沾着亲,谈起来颇为融洽。

在巴黎,周恩来和陶尚钊租赁了西郊枫丹白露一间旅舍住下。此地距巴黎百余里,林木繁茂,峰峦隐露,系巴黎人之避暑胜地,路易十三、拿破仑一世曾设“离宫”优游。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有一座中国博物馆,陈列着庚子年间法军所掳清宫文物,水晶玉器,目为之炫。周恩来观后,感慨莫名。但不管怎么说,初来乍到,枫丹白露迷人的景色,委实是大自然赐予的一种享受。

李福景决定报考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已于一周前去了英国。周恩来初抵巴黎感到身体不适,何去何从,他一时尚未拿定主张。曾想留下勤工俭学, 可眼下已临近寒假,如想入学那是新学期开学之后的事,他不想等,决走去伦敦会会窗友,并实地考察英伦社会状况。

1 月 5 日,他乘船穿过英吉利海峡,直抵伦敦,在罗素广场附近的伯纳

德街 35 号一座寄宿公寓住下,他填报了爱丁堡大学。

留英的一些南开窗友得知周恩来已到,都十分开心,常策欧、严季冲等都见了面。他们请他吃烤牛肉,这是一家百年老店,依然沿袭着传统做法, 冒着热气的烤牛肉是用小车推到顾客面前来切的。严季冲要了一份,竟是一块肥膘,而车内分明有瘦嫩的腿肉,周恩来疑惑不解。这时,车转了个方向, 只见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递上一便士小费,遂得到一盘瘦肉。严季冲旋又招呼侍者过来,同佯递上一便士,侍者随即将肥膘换成瘦肉,这瞬间发生的事,引得周恩来不免哂笑。几个人边吃边聊,彼此畅叙往事,展望未来,言辞间充满年轻人的豪情壮志。

周恩来一面等待爱丁堡大学的通知,一面阅读大量报刊,研究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局势。一战刚刚结束,欧洲各国经济受到战争的影响甚巨,英国也不例外。战争创伤未及医治,社会矛盾异常尖锐,置身其间,引发了周恩来的深入思考和诸多感触。

出国前,他受聘于《益世报》。这期间,他不顾伦敦的严寒和浓雾,频繁深入工矿和码头,广泛搜集各种资料,为《益世报》撰写长篇通讯。在这些通讯中,他详述了一战后英国的失业状况,评论英国的机构和议会民主, 并对工党感到兴趣。他的观察和感受,在发往国内的一些信函与文章中均有所表述。

他在给堂伯父周贻鼎的一封信中写道:

“伦敦为世界最大部城⋯⋯举凡世界之大观,殆无不具备,而世界之政治商业中心, 亦惟此地是赖⋯⋯故伦敦为世界之缩影。在伦敦念书,非仅入课堂听讲而已,市中凡百现

象固皆为所应研究之科目。”①

① 见《周恩来同志旅欧文集》续编 P70(文物出版社 1982 年版)。

而在给天津《益世报》的第一篇通讯中,他又写道:

“吾人初旅欧土,第一印象感触于吾人眼帘者,即大战后欧洲社会所受之巨大影响, 及其显著之不安现状也。影响维何?曰:生产力之缺乏,经济界之恐慌,生活之窘困。凡此种种,均足以使社会上一般人民饥寒失业交困于内外,而复益之以战争中精神文明所得

间接之损失,社会之现状,遂乃因之以不安。”②

考察中,周恩来看到战争的破坏是全局性的,“四年影响所及,欲其求免于穷困也难矣”!他相信“使欧洲危机终不可免而至于爆烈也,则社会革命潮流东向,吾国又何能免?”是的,“社会革命”不可避免,但究竟哪一种学说能正确指明人类社会和中华民族前进的道路?采用什么方法来改造中国最适宜?周恩来在观察、思考、比较⋯⋯

旅英旬余,他给表哥陈式周写信②。式周即他嗣母陈氏的内侄,周恩来童年时代,式周曾给他以教益,这些年也未中断联系。他敬重这位表哥,在信中坦露了自己的种种想法,他写道:

“⋯⋯弟之思想,在今日本未大定,且既来欧洲猎取学术,初入异邦,更不敢有所自恃,有所论列。主要意旨,唯在求实学以谋自立,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会真相暨解决诸道,而思所以应用于吾民族间者;至若一定主义,固非今日以弟之浅学所敢认定者也。”

接下去,他的笔触及了对社会革命的分析:

“⋯⋯稳之极,为保守;躁之极,为暴动。然此亦有以保守成功者,如今日之英也; 亦有以暴动成功者,如今日之苏维埃俄罗斯也。”

他比较两者之区别:

“英之成功,在能以保守而整其步伐,不改常态,而求渐近的改革;俄之成功,在能以暴动施其‘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而收一洗旧弊之效。”

可是,这两种方式哪一种适用于中国呢?周恩来尚捉摸不定:

“若在吾国,则积弊既深,似非效法俄式之革命,不易收改革之效;然强邻环处,动辄受制,暴动尤贻其口实,则又以稳进之说为有力矣。执此二者,取俄取英,弟原无成见, 但以为与其各走极端,莫若得其中和以导国人。至实行之时,奋进之力,则弟终以为勇宜先也。”

在这里,周恩来倾向于“取俄取英”、“得其中和”,吸收适用于中国

的,实行之。当然,他仍在思考之中,并未形成坚定而明确的观念和主张。这段时间,他还一直在关心广大勤工俭学学生的处境。这两年,留法勤

工俭学学生已达 1700 人,几乎分布于法国全境,比较集中的据点有巴黎、克鲁邹、圣德田、圣西门、勒哈佛尔、里昂,此外,在赖华沙、卢瓦尔以至大西洋的沙滩、天蓝岸花园、乐么田庄、蒙白里农场,都有中国学生。他们当铸工、钳工、翻砂工、搬运工、建筑工、煤矿工、园艺工、农场工⋯⋯最脏最苦的活儿都摊在他们身上。可是,欧战结束之后,法国生活程度极高,工厂原料缺乏,产品滞销,各地工厂多数倒闭,连法国工人都纷纷遭到辞退, 中国勤工俭学学生的命运便可想而知,绝大多数无工无钱,不蔽风雨,在饥饿冻馁中挣扎⋯⋯这一切,时常在周恩来的脑际萦绕。他给严范孙写信①,告诉这位学界名流:“留法界最大问题即勤工生不易找到工作,饥饿之人日围绕于华法教育会办事处,而办事之人亦苦无办法。”何以如此呢?他认为:

② 见 1921 年 3 月 22 日天津《益世报》。

② 见《周恩来书信选集》P23—24(中央文献出版社 1988 年 1 月版)。

① 见《周恩来书信选集》P17—18(中央文献出版社 1988 年 1 月版)。

“缘勤工学生来法时,国内方面并未经严格的审查,法语未谙,技能未具, 而身体复不强壮,徒恃一时热狂勇气,贸然来法,偶遇折磨,豪气全消,即使心有余而力亦不足供其用。且上三项困难能尽免矣,而工作之寻找亦不颇易,因法国工人固不甚欢迎中国人之以贱资夺其地位也。”但问题的严重性“不仅此也,勤工同学来法之最终目的,固为聚钱念书,但按现状论之,凡勤工者即无复有相当之读书机会。每日工作八小时,身体疲劳的恢复即需要长时间休息,更何有读书自修之可言?加以每日工资并不甚多,使稍多开销便无积蓄希望。刻苦甚者或能于长期工作五年后,得储有三年之读书费。然中间经五年之荒废,时间、年龄、脑力之损失,不知凡几。欲其复如昔日之安心念书,固非易事。”

这时,正好海外大学里昂部①行将开学,吴稚晖②、李石曾③等主张以低费用吸收国内贫寒学子来法受欧化教育,但对于已来法国之勤工学生,则殊有置之不理之嫌。周恩来觉得不妥,“以为勤工生之救济,舍里昂大学外实无再善之所”。他将这一切函告严范孙,希望通过严范孙的周旋,使国内诸贤达教育家和有力之士设法救济困厄中的勤工俭学学生。

至于他本人,拟入大学读书三四年,然后再往美国读书一年,而以暑中之暇至大陆游览,以考察欧洲之社会实况、民族心理⋯⋯

不久,爱丁堡大学通知到了,准备接受他,且无需通过入学考试,只要进行英语测验。

“太好了,爱丁堡甚是优待你啊!”同居一室的李福景闻之向他祝贺, “英语测验不成问题吧?”

“我想不会有问题。” “预祝你成功!”

“可是,”周恩来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新学期要到 10 月开学,现在才

2 月,在秋季到来之前,如何生活呢?” “我们一道想想办法。”

“不,不行,”周恩来说,“英国生活程度之高,英镑价格之长,为各国之冠。我算了一下,英伦费用年需英金 200 镑,合今日中币已逾千元以上, 爱丁堡虽省,亦不能下千元,其他费用尚不论⋯⋯”

“申请官费,论你的条件是可以的。” “倘官费不成呢?”周恩来脸上泛出苦涩的笑。

只是,他并没有立即离开。在此期间,他就考察所得,替《益世报》撰写了长篇通讯《欧战后之欧洲危机》①,指出“危机”集中反映在“商务之停滞,生货之缺乏,资财之不足,税则之重敛,物价之腾贵,工厂之倒闭。凡此种种,均互为因果,以至于产业不能振兴,而工人失业也”。那么,解决之路安在?他认为“其大旨均不外农业之开拓,求所以自给之道;商业之恢复,求收回战前地位;并谋所以扩充各工业之赞助,以图外输货物之增加。凡此数事,固各国全国一致所主张者”。

① 又称里昂中法大学,1920 年 3 月由留法华法教育会筹建,同年 9 月正式招生。

② 吴稚晖(1863—1953):字敬恒,江苏武进入。时任筹建中之里昂中法大学校长。

③ 李石曾(1881—1973):河北高阳人,李鸿章之子。时为留法华法教育会主要负责人,参与里昂中法大学筹建。

① 见 1921 年 3 月 22—23 日《益世报》。

周恩来在这篇通讯的结尾,特别谈到了这场危机与中国之关系。指出: “然使欧洲危机终不可免而至于爆烈也,则社会革命潮流东向,吾国又何能免?⋯⋯使赔款而终有济也,则德人取偿之术,又岂能处于奖励产业,辟新商场于欧土以外,而同时协约国得其偿款,其奖励产业与辟新商场,其法亦正相同,吾中国必为其消化之所,固无用置疑。”

周恩来一方面预言“社会革命潮流东向,吾国又何能免?”另一方面指出西方列强对中国倾销产品,乃是对中国实行经济侵略之新招。他“记其近况,以为国人告”,其动机在警策国人。

高昂的生活费用难以为继,他的心情相当矛盾。他并不喜欢伦敦这座多雾的城市,这里的房子总那么狭小、丑陋,建筑格局千篇一律。可是,据说北方的爱丁堡天空是明净的,何况,爱丁堡大学已来通知,只考一门英语,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机会。还有,他对英国社会已有了浓厚兴趣,尤其是这里的工人阶级的劳动、罢工以及工党的发展,也一直在吸引他。他跟伦敦东区的一些工人已成为朋友,而考察才开了个头。但他还得走,况且,大批中国勤工俭学学生在法国,他一直惦念着,总放心不下。对法国也还一无所知, 他需要深入地去了解和考察。再者,那边的生活费用每月合中币仅 40 元,较英伦省得多。这样,他可以边读书边继续他的社会调查⋯⋯

2 月中旬,周恩来结束了在伦敦五个多星期的逗留,回到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