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法庭上──陶然亭聚会──抉择

──法馨的海河之夜

不久,谌志笃探监时告诉马骏和周恩来,刘崇佑大律师已欣然允聘,此外,还聘请了钱俊、蓝兴周两位律师,组成律师团,作庭审辩护。目前,三位律师已得审判厅通知准许入厅阅卷,可于 7 月 1、2 日开庭。

7 月 1 日这天,由周恩来起草,并与于兰渚、郭隆真、张若茗联名给刘

崇佑大律师写了一封信①,提供了 1 月 29 日省署请愿有关情况,辩驳了检厅强加给他们的“罪名”,信中写道:

“省署请愿一案,检厅起诉案由,系注意在‘强暴胁迫,不服解散’。从此点上,我们愿意与先生声明者数事:

  1. ⋯⋯我们请愿省长的目的,检厅既认为合法,当然无所谓‘强暴胁迫’的意思了。

  2. 我们要求往见省长,邢副官长屡次传达,均言省长可以接见⋯⋯大家的秩序很好,

    我们不能让他们退出去。

  3. 我们四人钻进去的时候,确得邢副官长许可,因为我们本是见省长的代表。

  4. 四人进去后⋯⋯邢副官长没有向我们四人说解散大家的事,并且我们在门里边,

    又在兵棚里坐着,有许多兵守着,更无对外边负解散责任的道理。

⋯⋯”

  1. 月 6 日,一场暴雨跑马似地从空中掠过,原指望暑热梢有减弱,结果, 人依然像罩在蒸笼里似的。

审判厅正式开始审理“省署请愿”一案,上午 9 时 30 分开庭。周恩来、马千里、郭隆真等请愿代表,被陆续带入法庭,旁听席上的各界人士向他们投以安慰和鼓励的目光。

② 周恩来这首诗并信,存天津历史博物馆,见《周恩来青年时代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年 12 月版)。

③ 述厂:即潘世纶,字述庵,又名述厂。

④ 天籁:自然界音响。后亦称诗歌不事雕琢,得自然之趣者为“天籁”。

① 天安:即马骏。“五四”运动中,因指挥京、津数千学生向总统府请愿,大闹天安门而得名“马天安”。

① 原件存天津历史博物馆。

刑庭庭长俞钟主审,陪审推事二人分坐俞钟左右,检察官、书记官坐在推事一旁,刘崇佑、钱俊、蓝兴周三位律师也在律师座上入坐。

开庭后,俞钟逐一讯问了 21 个人之姓名、年岁、籍贯、住址和职业,问毕,即令退出。随后,17 家经售日货的洋货庄代表进入法庭,分别加以讯问, 最后讯问了魁发成的店员裴唐仙等,不过是例行的法庭调查而已。

第二天,上午 9 时 15 分开庭。

马骏生病未到庭,周恩来等在候审室或坐或站,此刻,一个个从容镇定。早在审判之前,他们已仔细研究了检厅起诉书的副本,准备据实回答庭讯。但讯问是过场式的,拖拖拉拉进行了 4 个钟头才退庭。

  1. 日,是公开审理的第三天。这天,前来旁听者异常拥挤,审判厅前已无插足之地,入庭旁听者达百余人,在庭外候立者亦有百余人,都密切关注着此案的审判。

周恩来、于兰渚、郭隆真、张若茗四人,被控有“妨碍安全及骚扰罪”。检察官陈述起诉状后,蓄着长髯、鬓角霜白的刘崇佑大律师站了起来,

沉静的目光,由审判官倏地移向检察官,稍停,开始发言:

“本案事件,由于力争外交、抵制日货而起。此项心理,此项举动,实吾全国人民所同情,而为民族自卫之天职也。”旁听席上腾起一片兴奋的议论声,有的甚至击掌叫好。“肃静!”俞钟敲着木槌在喊,“请律师继续发言。”“⋯⋯国势危殆,由于内争,遂召外侮,今日幸而有一致蓬勃对外之民气,一伸于其间,行政当局不能善为调护,使之顺轨而趋,以收后盾之效;乃一激再激,枝节横生,继酿大狱。始则以军警强压制之威,继则以因辱吐意气之愤,义烈急公之士相继被捕。按起诉文所列事实之总纲,首称交涉日亟, 学生抵制日货,以为后援。全国风靡,津府亦然。是则抵货风潮,为吾国人对外感愤之公意,并非触犯刑章,固检厅所明认也⋯⋯”

刘崇佑声音豁朗,顿挫有力,在对起诉文逐项批驳之后,旋又转向替周

恩来等四人辩护,他说:

“当日省长公署之请愿人集至数千,各团体皆有,足见公意之所在,决非周恩来等区区男女学生之所为。集聚目的在于请愿,在于求见省长,以述舆情,并无他意,非可厚诬。省长已许进见,且已遵命举出代表,始终无被拒之事,更无所谓解散,是条件之无一合也。”

检察官和审判官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却不能阻止大律师的侃侃而谈:

“周恩来等系省长许见时举出之代表,无论如何进门,皆不能影响于许见之事实。若谓大门关闭,由门槛钻入,即为不许见之证凭,然不唯邢副官长自称实曾许见,且周恩来等入门之后,卫队不予驱逐,反加招待,邢副官长又以门外拥挤,使周恩来登梯劝止之。则周等四人之人内,不得谓非经代表省长之邢副官长之同意也。”

旁听席上忽又出现短暂的兴奋骚动,瞬间复归平静,听刘崇佑继续辩护:

“省署门槛,日间向不安设,尽人知之。惟无门槛,故周等可从此钻入。否则欲破槛, 不如破门之为易,岂有门则无恙,而门槛独被取去之理。故门槛损坏,决不得谓由于周等四人所为。检厅似未可以此浅而易见之事实,轻以诬人。且所损坏之门槛,是否年久失修之自然损坏,抑因人为之损坏,且为何时损坏,检厅虽经调查,而全无以证明之,又何见今日损坏,即为前日钻入者之所为。至若门外之人为骚动之事,则其时周恩来等已属槛内人,不能负槛外之责任。”

说到这里,大律师环顾法庭上下,目光最后停在检察官脸上,语气变得

越发凝重:

“辩护人以为因省长许见,而始进见;被告人等即服从命令,非不服从命令;省长既已许见,后又不见,且因门外骚动,乃捕遵命进见之被告人,则其过实在省长。即令门外

之人有过度之举动,被告人且徇邢副官长之请,登梯而劝谕之,何以反以被告人为门外骚动者之替人。检厅此项起诉,尤属滑稽无庸讳矣。”①

刘崇佑的辩护义正辞严,丝丝入扣,对起诉理由和量刑依据逐项反驳, 对案情予以分析阐明,将检察官的悬揣臆断击得粉碎。审判席上面面相觑, 旁听席上喜形于色,周恩来等则将感奋的目光一齐投向刘崇佑。

接着,钱俊、蓝兴周两位律师也作了相关的辩护。 “周恩来,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俞钟问道。 “三位律师所说的,也正是我等四人要说的。”周恩来沉着应对:“一

念九②,因感外交失败,请愿省长,拒绝直接交涉,井请释放代表,恢复天津原状。到省署辕门时,有邢副官长接洽,据云见省长是可以的,惟需举出代表来。我们举了四人出来,彼时大门已闭,叫我们绕走便门。我们因外交事迫,故要求由门坎下进内,亦得邢副官长之许可。进署后,邢副官长叫我登梯报告大家静候回信,又将我们让到卫队棚中,给以茶水,极为和平,约有一时许,突有保安队来叫我们走,两人架一人,送到营务处,此是始未情形, 望审判长明察。”

于兰渚接着说:“检察厅以强暴胁迫,不服解散之骚扰罪起诉,试问省长是中国行政长官,学生是中国学生,以中国学生请愿于中国行政长官,何以谓之‘触犯刑律’?倘省长为日本省长,学生为中国学生,加以骚扰罪名, 或可有之。”

“放肆!”检察官猛然跳了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俞钟望了一眼检察官。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于兰渚哂然一笑。 “郭隆真、张若茗,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俞钟又问。 “周、于二位说的就是我们的意思,”郭隆真说,“在警厅时,我们即

要求司法裁判,相信以神圣司法机关,或放一线光明,虽在权威之下,必有司法独立之精神也。”

起诉,辩护,陈述,不知不觉已逾规定时间,俞钟宣布休庭。翌日再审。

刘崇佑等律师,作了与昨相似的辩护后,周恩来被允陈述。 “检察官以学生请愿为合法,而又依据刑律第 164 条起诉,是检察官自

相矛盾。”周恩来瞅着眼前这位臃肿的官僚说,“去岁各省代表赴京请愿总统数次,亦未闻有加以刑事处分者,以总统之尊严尚且如此,况一行政官吏乎?”

“说得有理!”旁听席上有人在喊。“肃静!”俞钟又敲响了木槌。

“若是省署门外有骚扰行为,即宜捕获治罪。”周恩来继续申辩,“我等彼时已在省署之内,焉知署外情形?如此起诉,已无法律可言,且是对法律的嘲弄。”

“周恩来,别忘了你是被告!”俞钟气急败坏地喊道。

“孰为‘被告’?”周恩来盯着俞钟,“这要靠民意裁决,让历史证明。” “嗨,简直⋯⋯”俞钟一挥手宣布,“休庭!”

① 此“辩护状”见《检厅日录》。

② 一念九:即一·二九。

  1. 月 17 日,是开庭宣判的一天。

午前,各界前来旁听的人已聚集在请愿代表拘禁的院内,谌志笃、邓颖超、关锡斌、陶尚钊等也都早早来了。门禁已不像以前严了,相互交谈时再没有“录事”一旁笔记,气氛显得较为轻松,人们似有一种被拘者有可能从轻发落的预感。

午后两点开庭,面对挤满法庭和拥立在门窗处的无数人群,俞钟以刻板的声音逐项宣读判决书:

“⋯⋯马千里、马骏、孟震侯、时作新(子周)⋯⋯共犯私擅监禁罪, 各处五等有期徒刑二月。

“周恩来、于兰渚,共犯骚扰罪,各处五等有期徒刑二月。 “张砚庄(若茗)、郭隆真,共犯骚扰罪,各课罚金 60 元。 “尚墨卿犯违警罪,处拘留十日。 “被告人等未决期内,羁押日数,均准折抵。以上被告,在押二日抵一

日,在押二日折罚金一元,均足执行刑罚终了之期。” 最后,俞钟宣布: “所有被告,即日起予以开释。”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各界人士纷纷拥到代表身前,把他们团团围住。

“隆真姐、若茗姐,你们受苦啦!”邓颖超拉着两位大姐的手,一个劲地说。郭隆真、张若茗激动得泪花扑闪,竟顾不上回话。

“武陵,逸豪,”一旁的周恩来叫着觉悟社给谌志笃、邓颖超起的代号, 说,“若不是你们背铺盖来要替我们坐牢,若不是各界声援,我们怕不会这么快出来哩!谢谢你们,谢谢天津各界代表。”

“马骏呢?”邓颖超尖着嗓子问,“马骏在哪儿?”

满脸胡子的马骏闻声从另一处人丛中钻了出来,突然出现在邓颖超面前,抚着胡子风趣地说:“马天安在这儿哩!”

少顷,代表们在审判厅前摄影留念。随后乘上各界备好的汽车,沿途, 人群簇拥,鼓乐奏鸣,他们被迎往总商会,出席各团体联合举办的欢迎会, 每人胸前都佩戴着各团体赠送的大

红绸花和“为国牺牲”之银质纪念章。

会上,马千里演说,介绍被拘人出狱后的志愿,时子周致谢词,周恩来报告在狱中情形,张若茗报告入营务处情况,各界人士也都有欢迎演说。散会后,售品所、公教耶稣教慰劳会给每人送了一面镜子,喻“心如明镜”。颇有兴味的是老绅士冯骏甫送每人一把扇子,并在上面题诗一首:

囹圉羁縻半岁余,群公何事掷居诸。多因爱国遭兵警,翻被抛家厄史胥。志士同心光历史,谳员无法定爰书。愿得民意回天意,瀛海澄清捕鳄鱼。

诗予请愿代表以高度评价,他们是受之无愧的。

监狱生活至此结束。

旧的一页翻过去了,而新的一页又会记载些什么呢?

出狱前,周恩来和马骏已被张伯苓开除了南开大学学籍。这一做法,引起了校内外普遍义愤。与周恩来、马骏同狱的马千里,时任南开大学庶务主

任,尽管是张伯苓的妹夫,对此亦深感遗憾和不平,遂毅然辞职。张伯苓竭力挽留,并两次派人送月薪上门,马千里坚拒不纳。

去年 9 月,周恩来注册入南开大学,弥补了旅日未能考上大学的遗憾。但事实上,他几乎没去南开大学上过课,而是开始了一个职业革命家的生涯, 对于南开大学的除名,他倒也平静。在狱中,他即萌发了出国的念头,南开不能读,赴欧留学岂不更好。何况,目前,无论是天津学生联合会或是觉悟社,仍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做,觉悟社则是重点。

入狱期间,周恩来一直没有中断与觉悟社的联系,他跟狱中的社员马骏、于兰渚、郭隆真、张若茗时有晤面且不说,还通过探监的谌志笃、邓颖超等社员,及时作出部署,将觉悟社的工作重心转入反对非法逮捕,要求转送法院,争取公开审判,以取得社会舆论的支持,营救被捕代表。

  1. 月初,在法租界天祥里一间小楼上,周恩来发起召开了觉悟社年会。与会者不齐,有两名社员已出国,一名在南京报考高等师范,一名回家

省亲患病未归,还有两人因家庭之故已退出各项活动。剩下的 14 人,从四处秘密地汇聚一起。重逢,无疑是令人欢欣的,而对于已出现的分化,也并非没有遗憾,但剩下的谁也不想退缩。觉悟社“革心”、“革新”的宗旨,因一年来的斗争,丰富和更新了内容。这难得的聚会,彼此除交流了监狱内外的种种,更多的是谈论一年来各人的思想变化和感受。

周恩来的表现不用他谈,马骏、郭隆真、张若茗在发言中,都穿插着替他说了,他的发言系统总结一年来,天津青年学生和各界救国运动的经验教训。

他说:“⋯⋯我们都处在青年时代,最大的谌志笃也只 25 岁,最小的邓

颖超才 16 岁,我们还缺乏知识和经验,今后应该求学,以充实自己。此一。“第二,只有把‘五四’运动后,在全国各地产生的大小进步团体联合

起来,采取共同行动,才能挽救中国的危亡,改造旧的中国。” “恩来的意思,概括一下即学习、团结。”谌志笃说,“我考虑,大家

是不是去趟北京,看望李大钊先生并聆听他的教诲?” “这主张好!”邓颖超竭力赞成。 “先要联系一下。”郭隆真掠着短发说。 “对,”周恩来寻思道,“凭李大钊先生一贯的热忱和对青年的关怀,

他会接见我们的,然而,他很忙,先联系一下也很必要。”

会后,即派人去了北京,李大钊听了之后,对于觉悟社“学习、团结” 的主张甚表赞同,建议以觉悟社的名义,邀请北京各进步团体一道开个座谈会,共商中国青年运动的方向和救国大计。

  1. 月 16 日上午,天气炎热,代表京、津各进步团体的 23 名男女青年, 如约聚集于陶然亭。

陶然亭在北京郊外,穿过八角琉璃井胡同,再往南,远远望去,视线内出现一座并不很高的山冈,上面有几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树之空隙中闪露出一角屋脊和数椽敞轩的粉墙。等到了面前,抬头可见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题的“陶然”二字匾额悬挂亭翼。此处又因秋色绝佳,一名“锦秋墩”;再因是江藻于大悲庄一侧扩建而成的,为纪念此事,一名“江亭”。在这僻静之处,蝉鸣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驼铃的叮当声,越发衬托出它的幽旷。

出席这天座谈会的,除觉悟社部分社员,还有北京“少年中国学会”、“青年工读互助团”、“曙光社”、“人道社”等团体的代表。其中“少年

中国学会”是李大钊创建的,1917 年 7 月正式成立前,即印了《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在全国乃至海外中国留学生中广为散发,介绍科学和民主, 宣传新思潮,在青年读者中有一定影响。该会成立后,出版了《少年中国》月刊,在南京、成都以至法国巴黎都有分会,毛泽东、邓中夏①、恽代英②等皆为其成员。

  1. 点整,与会代表环亭而坐,品茗畅叙。大家推举从南洋宣传救国回来不久的刘清扬主持座谈会。

开始,即由邓颖超报告觉悟社的组织经过和一年来的活动,使与会者颇感兴趣。

接着,周恩来阐述了觉悟社最近提出的“联合起来,共同行动”的建议, 他说:“我们青年不只要联合起来,而且要到群众中去,开展工农运动,这对青年运动的最终成败,起着关键作用。”这话很新鲜,有人不禁额手称善。

继之,邓中夏介绍了少年中国学会的情况。

最后,在众人瞩望下,李大钊作了发言。只见他轻轻煽着一柄白折扇, 蔼然而笑,像谈家常似地,显得平易可亲,他说:“⋯⋯青年们要确立共同的、明确的‘主义’,此为联合之基础。须知‘主义’不明,对内,既不足以齐一全体之心态;对外,尤不足与人为联合之行动。”他未道出“主义” 之内涵,但从刚才邓中夏有关少年中国学会的介绍中,大家已明白,大钊先生所谓之“主义”,即布尔什维克主义——共产主义。望着面前一张张生气勃勃的面孔,李大钊也有些激动,他收起折扇,双手在胸前缓缓地挥动着说: “我希望你们带动更多的青年学生同工农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因为 20 世纪的革命,必定是滔滔滚滚的群众运动⋯⋯”

不久,这几个进步团体的代表,又聚会于沙滩红楼李大钊办公处,订立了《改造联合宣言》,制定了《改造联合约章》,规定集合在“改造”赤帜下的青年联合起来“到民间去”,进行“农工组织之运动”、“妇女独立之促进”、“切切实实做点事”①。

诚然,由于历史的局限,上述口号和步骤之确定,尚有不够明确、完善之处,但在 20 世纪初叶,他们能认识到,要搞革命必须有正确的革命理论(“主义”)作指导,知识分子必须到工农中去,把革命理论与革命实践结合起来, 方可取得胜利。就这,无疑是有历史意义的。此后,李大钊创建了中国北方最早的共产主义组织——北京共产主义小组。邓中夏则深入到长辛店铁路工人中间去了。未到会的毛泽东,在长沙联合“湖南改造促进会”人士,与谭延闿②、赵恒惕③等军阀展开斗争。周恩来准备去欧洲考察西方社会真相,了解诸种改造社会之学说主张,以便日后应用于中国⋯⋯

陶然亭聚会及其制定的《宣言》、《约章》已在孕育着果实。

① 邓中夏(1894—1933):湖南宜章人。中国早期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曾任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主任、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候补委员,1933 年 10 月在南京遇害。

② 恽代英(1895—1931):江苏武进人。中国早期青年运动领导人之一。曾任《中国青年》主编、上海大学教授、黄埔军校政治总教官、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1931 年在南京遇害。

① 见《少年中国》第二卷五期。

② 谭延闿(1876—1930):字祖庵,湖南茶陵人。光绪进士。曾任湖南督军兼省长、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等职。

③ 赵恒惕(1880—1971):字夷午,湖南衡山人。曾任湖南督军、省长兼湘军总司令。

自维新变法以来,中国社会盛行着一种出洋留学的主张,当时,留日、留法勤工俭学和到俄国去,在青年中风靡一时。李大钊建议周恩来到欧洲去, 为此,他曾安排一位在北大执教的俄国教授与周恩来见面,意图是清楚的, 但周恩来未去俄国,而是决定去法国。李大钊对周恩来的这一抉择,表示理解。

斯时,由蔡元培①任会长的留法华法教育会,正在物色一部分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南开大学校董严范孙遂推荐了周恩来和比周恩来低两届的李福景赴法留学,这一建议获校长张伯苓的赞同,并为周恩来、李福景争得了名额。严范孙还特地给中国驻英公使顾维钧②写了信,这件事却使周恩来有些疑惑, 他捏着信竟无什么表示。

“你要知道,顾氏签署凡尔赛和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严范孙说,“可他并未去凡尔赛,签字后即取消了凡尔赛之行回国。决定签字的不是他,他只是执行。身为外交官,他不能不听命于国内的指令。”稍停,又说,“我这信,是请他对你们予以照应⋯⋯”

周恩来没作声,将信放进口袋。接着,严范孙又资助了他们 500 元出国费用,以外汇支票让本人携带。

于是,周恩来和李福景到了北京,10 月 8 日,从设在东单大方家胡同的北京华法教育会,得到留学证明书。在京期间,大律师刘崇佑也资助了周恩来 500 元,使他喜出望外。回到天津,他抓紧料理出国前应做的一些事。

  1. 月 12 日晚,夜色迷蒙,周恩来走进南市东兴大街转角的一幢小楼,9

月 15 日刚创刊的《新民意报》社即设在这里。他见到了马千里、时子周、孟震侯等狱友,还有各界联合会的刘铁庵(刘清扬三哥)和张寺晨(马千里的朋友),他们都是该报的集资人。周恩来即将出国,不能参加办报,但在该报筹备期间,对它出版后的立场、主张、内容设置和经营方式,曾提出不少见解和意见。而且,他还为《新民意报》社写过牌子,油漆后已挂在门口。他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份报纸。

今晚,他是来辞行的。马千里要他对已出刊的报纸谈谈看法,他并不推辞,仿佛他就是报社的一员。

“从已发表的《拙笨的日本当局》、《天津双十节第九次经过》、《唐山矿工惨毙》等文章看,《新民意报》的确是代表民意的。”周恩来说,“报纸造就舆论,而舆论是为利器,它能打开我们所要走的道路,诸君任重道远啦!”

随后,他将自己在狱中写的《警厅拘留记》手槁交给马千里。 “未得誊清,务请先生予以修正。”周恩来说。 “放心吧,”马千里握着他的手叮嘱道:“万里迢迢,要多珍重。” 时子周、孟震侯等也对他勉励了一番。

离开天津的日子愈来愈近,周恩来紧张有序地做着一些必要的交代。

① 蔡元培(1868—1940):民主革命家、教育家。字孑民,浙江绍兴人。光绪进士。曾组建中国光复会, 任会长。民国成立后,历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国民政府大学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1940 年 3 月 5 日病逝香港。

② 顾维钧(1838—1985):民国外交家,出席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成员,驻英公使。后长期在驻外机构服务。1985 年在纽约病逝。

一天,他来到常策欧家,将自己看过的一张《湘江评论》①和四五本《敬业》杂志,另有一只四楞凹凸的紫铜笔架,拜托常府代为保管。

稍后,他去《益世报》社辞行,并受聘任该报驻欧特约通讯员。

临走前的事情,千头万绪,可是,周恩来没有忘记跟邓颖超的约会,也许,这是他跟一个女性的第一次约会。

周恩来的魅力是特殊的,这种魅力蕴含着他的才干、见识、气质以至他的外貌,一直吸引着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他的身边不乏女性,即以觉悟社来说,口若悬河、冲锋陷阵的刘清扬,沉稳老练、坚韧不拔的郭隆真,热情似火、清秀机灵的张若茗,还有李毅韬、吴瑞燕、郑漱六等跟他都很亲近, 自然还有年龄最小却聪敏过人的邓颖超。其中,张若茗似乎特别喜欢和他在一块,能与他一道赴法留学,亦使张若茗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只是,她们和周恩来之间也仅仅是亲近,这种亲近是爱国运动的风风雨雨陶冶而成的。

倘若以花卉作比,这些年轻的女性,似梅似兰似竹似菊⋯⋯都是颇具节操的,在她们中间,邓颖超跟周恩来接触也是比较多的。

从交谈中周恩来知道,邓颖超的父亲邓庭忠曾是广西南宁镇台,而母亲杨振德乃续弦。邓颖超出身时因为是个女孩,父亲欲将她送人,母亲以死抗争,才挽救了这条小生命。三岁时,父亲因“欺君”之罪,被朝廷发配新疆充军,三年期满,邓庭忠正欲归家,孰料竟暴病而卒。从此,母女颠沛流离, 相依为命⋯⋯

自然,邓颖超也了解到周恩来自幼丧失过继父母和生母,家道中衰,窘困连年⋯⋯

不过,接触中,彼此谈的更多的是爱国运动,“革心”、“革新”的共同信条,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秋夜,月光是那般皎洁,海河上吹来凉爽的风。河畔,周恩来和邓颖超在悠缓漫步,两人似乎有说不尽的话,谈朋友的星散,谈觉悟社的未来,谈各自的打算,却没有涉及一个爱字。一贯抱独身主义的周恩来,近年虽很少谈论这个主张,可他也从没向一个女性表白过自己的爱,这方面,他是很执着的。早先,出狱后,刘崇佑大律师也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他像当年对待严范孙的提亲一样婉谢了,两位长辈对他的“冒犯”非但未予责备,反在出国之际慷慨解囊资助,这使他内心感激不已。是的,他不急于别人的介绍, 也不急于自由恋爱,即使对邓颖超,也不例外。只是,他心中深埋着难舍的留恋,也许,这是兄长对妹妹那样的感情。邓颖超呢,尽管她的思想已站在时代前列,可是,要谈论爱情,似乎还不到时候,她才 16 岁,何况,这种事无论何时也得听听母亲的意见。对于周恩来的远行,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不想说,怕说不清楚,她有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这不,她脚步停了下来,从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塞给周恩来。

“什么?”周恩来茫然中笑问。 “自己看。”邓颖超也报之以笑。 “啊,毛衣!”周恩来惊喜地说。 “据说西欧的冬天很冷,助你御寒。”

① 《湘江评论》:“五四”时期(1919 年 7 月 14 日)创办之周报,毛泽东主编,共出五期,8 月被军阀政府查封。

“谢谢。”周恩来似有所悟,却没好多问。

夜,渐深渐凉,周恩来伴着邓颖超,将她送到家门口,两人握手依依道别。

很快,周恩来回到法租界泰隆栈住处。灯光下,他急切地打开包裹,翻看着,见毛衣领子内侧绣了一行娟秀的字:

给你温暖——小超

顿时,周恩来心潮涌动,在这寂寥的寒夜,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喃喃叨念着:“啊,小超⋯⋯”

这最后的日子,周恩来一方面自己作着准备,一方面还要跟同时出国的郭隆真、张若茗、谢树英等不断联系,提醒他们该做的事。

一天,父亲贻能找到他,带来一个叫徐天骝的青年学生,说是自己一位朋友的弟弟,也去法国留学,嘱他关照。虽说出发已是个把星期的事,周恩来还是把徐天骝送进天津华法学校去补习法文,并帮他办理了赴法手续。

月底的一个晚上,周恩来要徐天骝陪他去一位赴英的同学家洽谈些事, 徐天骝见这家陈设考究,便瞧这问那,暗生羡慕,这让周恩来有所觉察。归途,他边走边说:“天骝,如今,国难当头,我们年轻人要胸怀大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应当以苦为荣,以苦为乐,不要羡慕那些豪华的排场。这次,我们去法国勤工俭学,顾名思义,就是要准备吃苦的, 你说是不是?”

徐天骝被一语点破,愧疚地说:“是这个理⋯⋯”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一定要下决心到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练,去寻求真

理。”

“我明白了。”徐天骝说着忽又迟疑起来,“只是,我是云南‘老土’, 从未出过远门,这回要飘洋过海,远离祖国,怕会碰到许多困难。”

“嗨,要追求真理,非有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不可。”周恩来鼓励道, “你看过《西游记》吗,这次赴法求学,就要有唐僧取经的精神,不要怕, 我们同行的人很多,团结就有力量,大家会相互帮助的。”

“嗯,”徐天骝应道,“我相信。”

离开天津的前一天,周恩来又见了陈学荣、王文田、王静生等觉悟社的小社友。他在狱中时,这几个小社友都去探望过,出狱后,他还抽空教过他们“白话文”。今天,他是来向他们辞行的,并将自己的照片每人送一张, 这是张大半身像,穿着深色长衫,目光沉毅亲切。他题了上下款,并在像片右角注明了时间:Oct.20。

  1. 月底,周恩来离开天津,途中在南京停留,住城南绣花巷一号,与堂叔婶弟妹,享受了几日天伦之乐。旋赴沪,盘桓之际,于霞飞路法国工部局大议事厅,出席了寰球中国学生会、华法教育会、上海留法俭学会等团体召开的欢送会。举办者向留学生们分赠了国旗徽章,以志不忘祖国。

  2. 月 7 日清晨,第 15 届赴法学生团,周恩来、李福景、郭隆真、张若

茗等 197 名中国青年学生,从汉口路码头,乘黄浦(Whangpo)小轮到杨树浦, 登上法国邮船“波尔多斯”(Por-tous)号,10 时整,邮船缓缓离岸,驶向茫茫大海。

三年前,东渡日本,是那样一番经历,周恩来不禁感慨系之⋯⋯

三年后,西去欧土,目标已比较明确,壮丽的憧憬激荡在他的心胸,凝

望着渐渐隐去的海岸,他默然自白:再见了,祖国!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