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锁门风波——外面的世界—— 普罗米修斯——《别李愚如并示述弟》

夜幕遮天,星光暗淡,8 点多钟,21 名被拘代表被押至检厅,登记,预审,检查物品,折腾了整整 3 个钟头,19 名男代表才被关进民事看守所,两名女代表,另在检查室旁划出一房安置。

随着“咔嚓”一声,房门被牢牢锁上了。

霎时,几个房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不要锁门”的吼声,并伴有“咚咚” 的砸门声。

眼前,仅过道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号房里漆黑一片,每个房间的角落都放着一只粪桶,散发着恶臭,湿气和霉味也一阵阵袭来,境况比警厅还差,抗议声喧嚷不止。

“锁门是这里的规矩,不叫锁门,我管不了⋯⋯”一名狱卒惊慌地说。“我们要见厅长!”

“快让厅长来!” “不许虐待请愿代表!”

代表们边喊边砸门,持续有一刻钟,检察厅长徐步善来了,代表们的激愤有增无减,徐步善让狱卒把各个房间的锁打开,招呼大家到过道来。

“诸位的案情大概,我都知道,”徐步善说,“但是,锁门是监狱的制度,并非对诸位特殊,希望能遵守。”

周恩来挤到徐步善面前申辩道:“我们是为抗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为爱国而被捕的,生死早置之度外,曾绝食要求移送法院审理,既到这里来, 绝无逃跑的意思。”他的语气倏又忿慨起来,“可是,检厅把对付盗匪的办法加在我们头上,坚决不能接受。”

“锁门的做法甚于警厅,”马骏接着说,“反对限制我们的自由。” “锁门,绝对不能接受。”过道里一片喊声。

徐步善有些尴尬,狱规不能破,可请愿代表也不能惹,拖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代表们的要求,不再锁门。锁门风波已告平息,徐步善却未

① 刘崇佑(1877—1941):字崧生,福建闽侯人。曾任福建省咨议局副议长、福建省民政司次长、国会众议员、北京执业律师。

离开,利用这一机会,代表们又纷纷提出各种要求,周恩来、时子周和马骏一旁商议、归纳。

“我们的要求只三条,”时子周对徐步善说:“(一)在关押代表的五个房间内,准许大家彼此来往、自由活动;(二)准许购买书报杂志阅读, 家属同学送来书报,准予递入;(三)立即开始侦查,依次解决,不再拖延时日,浪费光阴。倘若检厅不纳,后果概由检厅负责。”

“这⋯⋯”徐步善掀起帽盖,搔着头皮,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 “门既不关,也就表示诸位可以自由活动。报章杂志应可阅读,但需经厅里检查,至于侦查,应当抓紧,应当⋯⋯”

这样,内外沟通和阅读书报的障碍,几乎全部排除了,这种扩大了的自由度,是足资可用的,在周恩来、马千里、马骏、时子周、孟震侯等推动下, 代表们进一步组织起来,对各项活动作了周密安排,制定了起居时间和学习课程表。每日晨间做柔软体操(周恩来带操);上午,预备接受检厅讯问; 下午读书,课程有中文、英文、日文、数学、历史、地理、经济学、心理学等;晚间,8 时例会,除有特殊事故外,全体必须到会,议事时不得无故退席;会后,研究社会问题和举办娱乐活动,12 时就寝。此外,各室每天设轮流值日一人,代表所在各室会商全体事宜,分头执行。又推选交涉员、公共卫生秩序视察员、会计庶务正副主任、娱乐委办等等,负责处理有关事务。

周恩来和马千里、于兰渚一道被推选为永久研究社会问题委办,他还被推选为新剧编剧员、职业讨论会暨商业讨论会筹备员,并负责办理读书团, 审查公共读书法,记《检厅日录》等等,这一切,锻炼了周恩来统筹全局、领袖群伦的才干。

与周恩来一道坐牢的难友、天津商会秘书长夏琴西,数十年后回忆道: “⋯⋯在这一系列的活动中,倡导、组织、擘划,以周恩来出力最多。尤其在这二十几个年龄悬殊、水平不一、信仰、出身各不相同但都具有爱国热情的代表中间,能做到相互了解,友爱团结,周恩来确是起着领导和表率的作用。”①

  1. 月初的一天,各界联合会的回教代表张绍山来会见。因检厅放松了监管,这些日子,来会见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带来外面各种各样的消息,被拘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期待着见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绍山也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们围拢他,请他坐下,一道道热切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不料,张绍山未开口就连连叹气,瞅了瞅马千里、时子周、马骏、夏琴西、周恩来等,说:“吾在外边听说你们几位的案子,因要顾全曹锐和杨以德的面子,大小得定个罪,判决的时候要宣布缓刑。”

“这怎么能接受?凭什么定罪?”时子周说。 “你别嚷,听我说下去。”张绍山取出香烟散发给在场会吸的,自己也

点着一支,悠长地吸了一口,“你们几位如果到了判决缓刑的时候,就不必申请上诉了,出来就完事啦。”

“这不行!”马骏强烈反对。 “哎呀,你们被拘禁不知道情况,外面社会上,一班人的心都死了。”

张绍山望着几副惊愕的面孔,“告诉你们,传闻商界有人提议,要给魁发成店铺挂匾,因为若不是魁发成叫来日本人打了学生,卖日本货的生意全都要

① 见《“五四”运动在天津·夏琴西<狱中生活片断>》(天津人民出版社 1979 年 12 月版)。

关门收市。魁发成这么一闹,学生可就被镇压下去了,咱们可以照旧营业, 这不应当念魁发成的好处吗?这些就是现在商界的一般心理。”

“事情怎么会这样⋯⋯”夏琴西满面忧色。 “还不止此。”张绍山摇摇头,“再说教育界,张伯苓不是大教育家吗?

不比我们明白吗?在座的有的和他共过事,有的是他的学生。你们知道他现在是甚么心气?他是忽此忽彼的专跑上风。他是明白人,都反对爱国运动, 全力以赴压迫学生,我们又何必呢?”说到此,他见马骏和周恩来在交递着恼怒的眼色,想将话打住,想了想,还是说了,“中华民国亦不是我们这几个人的,亡国后亦不专是我们受罪,亦不专是我们当亡国奴。”

“那你甘愿当亡国奴了?”马骏怒而发问。 “话不能这样讲,”张绍山辩解道,“我是想,白费力量,不但没人知

情,还倒受人埋怨,我们这是何必呢?今天会见,限于检厅章程,不能与全体见面,我的意思请诸位转告吧!”

周恩来一言不发,送走了张绍山,他才对在场的人说:“张绍山的话, 太让人灰心了。”

“他像是在招安⋯⋯”马骏气得说不下去。“情况或许如此,”马千里说,“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不能当亡国奴。” “无论如何,我们在里面的人不能动摇。”马骏攥紧拳头,晃动着直嚷。“不应受影响。”时子周说。 “对,要想办法⋯⋯”周恩来沉吟有晌,说。

接连几天,周恩来浓眉难展,商界的摇摆,他并不感到奇怪,过去就有过,凡事,他们总脱不了生意人赚钱发财的本性。可是,张伯苓为何又那样呢?莫非是他的儿子张锡禄在“九·一念九”中挨打惊吓了他?也许是也许不是,早在去年 8 月学生进京请愿期间,他受北洋政府电召曾赴京劝说过学生。再往前,从差点接受曹汝霖捐款,亦可看出,他跟北洋政府、安福派一直纠缠不清。固然他没有公开阻止过爱国运动,可是,以他的名望、地位却专跑上风,这不说是沆瀣一气,起码也是不光彩的行为⋯⋯想到这些,周恩来对这位赏识过他、帮助过他的校长,心中萌发的不只是怨尤,而且有气愤。可是,现在面临的是跟检厅、跟曹锐的斗争,他不能把矛头转向张伯苓。

那么,究竟怎么办?

一天下午,谌志笃来会见,给他捎来一封东京的信,一看笔迹便知是王朴山的。归国已有一年,他没有忘记这位挚友,再忙,他也有信东渡,告知朴山自己在国内的种种,朴山也有回信。不过,在狱中收到朴山的信却是头一回。他忙拆开,随信竟有一首《寄翔宇》的七绝,当着志笃的面,他兴奋地念道:

一年不见思情苦,万里遥瞻心绪焦。敢问何时伸夙志,不堪国本日飘摇。

念着,念着,他的神情暗淡下来了,他的思绪飞向东京,良久无言,沉

浸在对友人的思念之中。他的被捕,朴山是知道的,这消息通过报纸早已传到东京,朴山也一直为他担心。可是,为了国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的,他也曾希望朴山回国,与他并肩投身爱国运动。但朴山有朴山的情况, 又何必勉为其难,让他继续在那边求学吧⋯⋯

“恩来,你想什么呢?”谌志笃见他发愣,旋问。 “啊,我只是有些想朴山,多好的人呐。”周恩来向谌志笃大致讲了些

王朴山的情况,忽又话头一转谈起那天张绍山来的事,问道,“志笃,情况是不是如他说的那样?”

“商界动摇是事实,张伯苓也有那个意思,”谌志笃说,“只是,想当亡国奴的毕竟是少数。真的,现在,参加爱国运动的人,都把眼睛盯在你们这儿,不知近日情况怎样?”

“与前没有什么变化,张绍山说的那些,也只少数人知道,不过,也有可能传开来。我在想,当务之急是稳定情绪、武装头脑,自然,这不仅仅是应急,也基于长远的考虑⋯⋯”

“对啊,”谌志笃说,“应当这样做。”

谌志笃的赞同,使周恩来受到鼓舞。接着,他又把这些想法跟马千里、时子周、马骏等商量了一番,他们也都有同感。

5 月 16、17 两天,他们连续召开了“特别讨论会”,以稳定情绪,统一认识。明确了“今后的目的,注重在社会的根本改造”,主张“分成小组织去实现,以期不因应酬,妨碍根本的改造事业”。并决议,出狱后要办小报“灌输平民知识”;组织讲演团,轮流向城市乡间出发讲演合乎市民的、有系统的知识;组织小学校,推行贫民教育,等等。

在周恩来看来,要不受任何社会风浪之影响,坚持做到这些,灌输进步和革命的学术,是非常必要的。其实,两天前,也即张绍山来后第四天,全体会议即议决由他介绍马克思学说。他读过《新青年》、《向导》等刊物, 尤其是比较系统地读过河上肇博士的著述,强闻博记,成竹在胸,他是能够介绍的。

马克思学说,对狱友中的大多数来说,是闻所未闻的,都有一种新鲜感。而周恩来在狱中传播这“异端邪说”,委实像普罗米修斯偷取火种到人间,无疑是件危险的事。可他想到的是复杂的斗争, 是狱友,是未来⋯⋯20 个人聚在一起,外面,虫声卿卿;屋里,闷热蚊扰。但大伙儿的神情都很专注,静静地听周恩来在说:

“⋯⋯70 年前,也就是 1849 年,马克思被法国政府逐出巴黎,移居英国伦敦。从那时起,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他精心研究了大英博物馆中有关政治经济学的全部藏书,终于在 1865 年,完成了他的《资本论》初稿。随后,又经过一年多的修改、加工和誊清,于 1867 年秋天,《资本论》第一卷在德国汉堡问世,他该是何等激动啊!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研究了政治经济学的基本问题:财富是从哪儿来的? 利润的泉源是什么?他以自己的研究成果揭示了资本家发财致富的根本原因。可以说,在这一卷中,包含了他关于价值、工资和余工余值学说①的全部基本思想。

“马克思完全是自愿地担负起数十年如一日,为人类解放事业奠定理论基础的。他放弃了尘世间一切娱乐和享受,拒绝一切妥协和诱惑。他说过:‘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障碍, 我都要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而不让资产阶级把我变成一架赚钱机器。’⋯⋯他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对他来说,不知道什么是动摇,什么是退缩,什么是屈节,他总是百折不回,勇往直前⋯⋯”

周恩来吐词清晰,语带情感,听者都觉得饶有兴趣,不知不觉两个钟头

过去了,他暂告一段落。 “往下讲啊!”有人提议。

“时候不早了,还有事要商量,”周恩来笑道,“诸位既然想听,改日

① 余工余值学说:即剩余价值学说。

我再说。”

事实上,周恩来就这个题目,在狱中作了多次讲演,《检厅日录》这样记载:

“5 月 14 日。晚上会议⋯⋯内容是:

(一)决议讲演会世界工业革命史讲完后,由周恩来介绍马克思学说。

(二)⋯⋯

(三)⋯⋯

“5 月 28 日。晚间全体会,周恩来讲马克思学说、历史上经济组织的变迁同马克思传记。

“5 月 31 日。晚上全体会⋯⋯演讲会仍由周恩来讲马克思学说、唯物史观。

“6 月 2 日。晚上聚会。演讲会仍由周恩来讲马克思学说、唯物史观的总论同阶级竞争史。

“6 月 4 日。晚间聚会。先开演讲会,仍由周恩来讲马克思主义——经济论中的余工余值说。

“6 月 7 日。晚上会议⋯⋯先开演讲会,周续讲马克思学说——经济论中的《资本论》同《资产集中说》。今天,马氏学说已讲完了。”①

在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前一年,又在监狱这个特殊环境中,如此热忱、系统地宣讲马克思主义,这在 20 世纪初叶的中国,周恩来是第一人。

监狱可以是修养品德的熔炉,也可能是消磨斗志的场所,被捕的代表多数是青年学生,未经受多少考验,出现情绪低落、急躁、失望,甚至幻灭等等,都在所难免。演讲马克思主义,在于宣扬革命的理想和节操,但这不是监狱生活的全部内容。好在,这里既有马千里、时子周、孟震侯、夏琴西这样阅历丰富的师长,又有马骏、郭隆真、张若茗、于兰渚等斗志弥坚的同学, 周恩来跟他们一道,在狱中组织了一系列丰富、有趣的活动,譬如开纪念会、庆祝会以及举办经常性的文娱晚会,使大家生活得愉快并有意义。尤其是文娱晚会,形式活泼多样,曲艺、相声、京剧、话剧、唱歌、棋赛、笑话、灯谜、智力测验、幻术(魔术),等等,周恩来擅长清唱,曾多次登台表演。所有这一切,使监狱始终充溢着集体主义、乐观精神和团结战斗的气氛。

周恩来从不放过每一个契机,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心系天下。

  1. 月 28 日,是巴黎和会正式表决山东权利同青岛归日的日子。这天,周恩来在《检厅日录》中写道:“这种可耻的纪念日,很能让我们在狱里的人生出许多感想。”在当晚的全体人员会上,他详述了山东问题的始末:

“(一)德国占据青岛的情形;(二)青岛被日占据;(三)日人处置山东的横蛮;

(四)中国参战的波折;(五)中国失去山东的自认;(六)和会处置山东的经过;(七) 拒签的情形。”

他的翔实介绍,使大家对山东问题的来龙去脉,有了明确印象。会后,

他还撰写了新闻稿交探监的人带出在报上登载。

几天后,欣逢“五一”国际劳动节,周恩来同马千里、时子周、马骏等商量,举办了庆祝晚会。他们以三扇门板搭成一个简易舞台,缝合几条被褥悬作幕布,组织了一支三四人的“小乐队”,但“演奏者”并无乐器,而是用口舌发出类似锣鼓、胡琴等的声音进行伴奏,真是无奈中别出心裁的幽默。

接着是“五四”运动一周年,周恩来在当天的《检厅日录》里写道:“回

① 以上所引见 1926 年“又新印字馆”刊印之《检厅日录》。

想去年今天学潮突起,引得这一年来的学潮起伏,有无穷的感触,当然是各人脑中所不能免的。”下午和晚上,他

们举办了庆祝会,周恩来担任主席,由马骏报告“五四”一年来各方面之经过。

  1. 月 7 日,是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的日子,这天的《检厅日录》,周恩来写道:“今日‘五七’国耻纪念,大家都存在一种极深刻的悼伤同奋斗的观念。传单由大家抄好,下午分送给民事羁押所。”

是的,他们不仅“存在一种极深刻的悼伤”,而且更有“奋斗的观念”, 他们将纪念通知单抄送民事羁押所各号,使更多的人毋忘国耻,继续奋斗。

在狱中,周恩来尽其可能,对难友予以多方关照,总看成是自己应当做的。

4 月 11 日,即他们移至检厅兵棚的第四天,正好是郭隆真的生日,可她与张若茗另处关押着,不能与大家见面。周恩来却想起了这事,于是众人推他和另一位同学,给郭隆真送去镶国旗的镜子一只,这出乎意外的礼物,使郭隆真感动莫名,很快回了一封热情的信:“蒙你们诸位祝我的生日,我实在感谢,一鞠躬;劳你们诸位的精神,作个纪念品,二鞠躬;叫我的精神愉快百倍,三鞠躬。”

类似的生日庆祝,还有陶尚钊、时子周等,此外,对生病的陈宝骢、张若茗等,周恩来也都关怀备至。

他还和马千里、时子周一道,将新剧的舞台搬到狱中,先后演过几出新剧,其中有揭露封建土豪劣绅残害人民的《新村正》;有表现弱小民族反抗强敌的《救国镜》;有反映旧道德、旧思想对人之毒害,宣扬社会改良的《一元钱》等。这样的演出,对难友是个鼓舞,而狱卒则感到新奇,并从中受到教育。有的狱卒观看时,不只为生动曲折的情节吸引,而且,有感于“善恶照影”,不禁潸然落泪,表示再不做压迫爱国之士的伤天害理之事。

周恩来身在狱中,来会见的人虽不说天天有,却也很少断过。6 月 8 日上午,觉悟社社友李愚如来了。李愚如和郭隆真、邓颖超、张若茗同为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同学,而她的恋人潘世纶又是周恩来读南开时的同班同学。去年,《天津学生联合会报》创办时,潘世纶中断了金陵大学的学业,返津协助周恩来办报。后虽进了刚开办的南开大学,但只挂个名,主要时间仍化在办报上。等到《天津学生联合会报》停刊,潘世纶又去了金陵大学。今天, 李愚如实际上是来告别的,她打算赴法留学。周恩来对她这样做甚表赞成, 交谈中多有慰勉。李愚如离开后,他系念难抑,当即成诗一首——《别李愚如并示述弟》①:

三个月没见你, 进步的这般快了。

前些日子念强②来说, 你要往英,

我以为不过说说。

过几天丹文①又来说,

① 述弟:潘世纶,字述庵。此诗和后引之信,原件存天津历史博物馆。

② 念强:即陶尚钊,周恩来之表弟,南开学生,觉悟社社友。

① 丹文:即赵光宸,南开学生,觉悟社社员。

你要往法,

我也以为不过说说。哪知不几天,

你来别我; 当面告诉我, 你能去了, 你竟去了。

述弟来信告诉我, 说你给他去的信道:

“⋯⋯况且我是个人, 可以做工自给的;

无论如何,

总不至饿死他乡! 你要知道!

幸福是要自己去找, 株守相等,

是没有得到一日的⋯⋯”

你别时也同我说: “⋯⋯买四等票, 坐三等舱⋯⋯⋯⋯ 勤工俭学去

念一年书后, 工读自助。

⋯⋯研究实用理论; 本我的志趣,

辟我们女子的生计独立、精神独立的自由径路;

保我们女子的人权天赋⋯⋯⋯”

念你的精神, 你的决心, 你的勇敢,

兴勃勃的向上,

全凭你的奋斗壮胆。出国去,

走东海,南海,红海,地中海; 一处处的浪卷涛涌,

奔腾浩瀚,

送你到那自由故乡的法兰西海岸。

到那里, 举起工具,

出你的劳动汗; 造你的成绩灿烂。磨练你的才干; 保你天真烂漫。 他日归来,

扯开自由旗; 唱起独立歌。争女权,

求平等,

来到社会实验。推翻旧伦理,

全凭你这心头一念。

过南京! 见着述弟;

想象中下关车站, 黄浦江畔,

一刹那的别离难。同在世界上,

说什么分散。 何况情意绵绵,

“藕断丝不断。” 两月后,

新大陆①又见述弟的足迹。大西洋的波澜,

流不断你们的书翰; 两个无线电杆,

矗立在东西两岸, 气通霄汉。

三月后, 马赛海岸, 巴黎郊外,

我或者能把你看。行行珍重!

你竟去了。你能去了。

三个月没见你, 进步的这般快了。

——九①、六、八下午恩来作于天津地方检察厅看守所

① 新大陆:指美国。1920 年 9 月,潘述庵去美国留学。

① 九:指民国 9 年,即 1920 年。

诗写罢,他看了一遍,觉得意犹未尽,旋又写下一封短札②:

愚如:

你走了,不能送你,我做首诗送你吧!今天我从下午 4 点钟做起,做到 6 点半钟,居然成功了。这首诗的成绩,在我的诗集里要算是“上中”了。

你看看怎样?到南京请给述厂③看看。海船无到,你能本着“天籁”④和我一首吗? 别了!三个月后,或者能见着,希望了。天安①也有一首诗送你。

恩来

九、六、八

周恩来在这首不事雕琢、得自然之趣的长诗中,热情赞扬了朋友的进步, 对李愚如克服经济困难,冲破家庭阻力,为获取知识、寻求真理、磨练才干这种“兴勃勃的向上”的进取精神,给予很高评价。

诗中还勉励李愚如他日学成归国,能“扯开自由旗”、“唱起独立歌”, 为“争女权,求平等”、“推翻旧伦理”而斗争。并殷殷叮嘱和提醒她,勿因暂时的别离和爱情所困扰,而动摇赴法留学的信念,影响未来的前途。

自然,其含义不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