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米勒的画——“占领里大”始末——亡友之一:

陶尚钊——移居柏林——亡友之二:黄爱——《伍的誓词》

初秋的巴黎,天空是明净的,不像伦敦那样阴晦,但街市的喧嚣却远远超过伦敦,街头巷尾有数以千计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当中有失业者、酒鬼、盲目流入都市的农民、欧战中的伤残者⋯⋯

巴黎的旅游景点比比皆是,而卢浮宫依然魅力无穷,周恩来和赵世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这座宏伟、朴拙的深灰色建筑,今天有难得的宽余, 两人打算尽情观赏一番。这里陈列着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乔尔乔内的

《田园合奏》、卡拉瓦乔的《圣母升天》、哈尔斯的《吉普赛女郎》、华多的《发舟西苔岛》、大卫特的《马拉之死》、安格尔的《泉》等让人目不暇接的油画、肖像画和风景画,还有美不胜收的雕塑。周恩来、赵世炎一个画室又一个画室地观赏着,议论着,对这些艺术杰作,不时发出赞叹。

在第八画室,两人被一幅题为《拾稻》①的油画所吸引,周恩来凑近看了画家的署名,不禁脱口而出:“让·弗朗索瓦·米勒。”

“怎么,你知道他?”赵世炎见周恩来兴奋的样子,遂问道。

“我在《少年中国》上读过一篇李君的文章②,称 19 世纪绘画界的明星, 米勒便该首屈一指,他注重农民生活,可称为田园画家。”周恩来说,“他的画独辟蹊径,一反从前贵族艺术思想,专从自然的、人道的思想,去实写农牧的天真、田园的清纯⋯⋯”

“好吧,我们来仔细欣赏一番。”赵世炎也不由地受到了感染。眼前是一幅极普通的农村田野画面:

秋收季节,三个上了年岁的妇人,拖着沉重的身体,躬着腰在捡拾撒落在地里的稻穗,其中一位妇人像是坚持不住,微微直起腰松一下筋骨,可眼

① 见 1921 年 10 月 8、9 日天津《益世报》。

① 原文系“拾稻”,此画现译为《拾穗者》。

② 李君:即李思纯,其作《平民画家米勒传》刊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十期。

睛仍盯着地面,搜寻着失落的稻穗。她们终年劳碌,但土地不属于她们。一望无边的田野上,稻垛堆得高高的,旁边停着马拉的大车与忙碌的雇农,远处立着一个骑马人,乃是地主或地主的管家,他才是土地的主人,不劳动者拥有一切,劳动者却不得食,靠从稻茬中拾落下的稻穗糊口⋯⋯

两人聚精会神地凝望着,似乎不愿放过每一处细节。

米勒对三个农妇的安排疏密有致,富有变化的节奏韵律感,使有限的画面变得无限丰富。色调所造成的天高气爽、风和日暖的气氛,使画面呈现表面的和平宁静,却没有掩盖贫富悬殊的矛盾。农妇的动作隐约显示出急促、紧张。平静的气氛下,含有不平静的情绪,委实意味无穷。

“啊,我想起来了,曾有批评家说这幅画是‘反对贫困的起诉书’⋯⋯” 赵世炎说。

“是啊,”周恩来应道,“它画出了农民悲惨的命运和处境。”

两人流连忘返,直到夕阳西下,才走出展厅,当他们在门口的卖品部稍作停留时,竟意外地看到了《拾稻》的画片。

“这可是不能不买。”周恩来掏钱买了两幅,一幅给了赵世炎。“寄回国。”周恩来说。

“我也这样想。”

于是,两人来到附近的邮局。

周恩来是寄给释孙(即谌志笃)的,他在画片背面的左侧,用英文写着: “法国派。《拾稻》。米勒”。右侧中文则为:

“释孙: ‘拾稻’——米勒氏作。米勒(1815—1875)是写实派中的巨子,国内久知其名,毋

庸我再介绍,此张亦为他名作之一。《少年中国》中李君曾批评过此画,甚当。

恩来 1921.09.10 于法国。”①

赵世炎则在寄给友人的画片上写道:

“这是法国派的画,用三个拾稻女人,描写农家之苦,画中三人姿态,描出年迈农妇田作之状⋯⋯大地之后在乡间这种憎况尤多了,一因老农妇的丈夫或未婚的儿子多死于战

争,无人赡养,又无助手,今日之状还要苦些。米勒这画也大有喻意⋯⋯”①

两人将信丢进邮筒,这才沿着大街踏上归途。 “怎么样,去逛逛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周恩来提议。 “算啦,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赵世炎埋着头只管走路,忽然,他说:

“恩来,上个周末,在卢森堡公园,我见到你跟一位漂亮姑娘在一块,是谁啊?”

“啊,她叫张若茗,”周恩来答道,“我们一道坐过牢,一道发起建立‘觉悟社’,又一道来法国勤工俭学。”

“是不是在恋爱呀?” “没那回事,”周恩来笑道,“不过,我们很接近。恋爱的事,我真还

没去想,否则,和森又要说我‘陶醉于美色’了。”他朗朗地笑出声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饮食男女,人之常情,”赵世炎说,“和森是

不是太绝对了?”

“他是担心我们中间有人受到感情的诱惑,但我可以说,情欲与我无

① 见《周恩来青年时代》第七期(周恩来同志青年时代在津革命活动纪念馆编)。

① 见《周恩来青年时代》第七期(周恩来同志青年时代在津革命活动纪念馆编)。

缘。”

“恋爱也无妨嘛!”赵世炎很通达,“你看,和森、警予正是因恋爱而结合的。”

“和森能有警予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也实在是种幸福。” “这样说,你又何必束缚自己呢?” “我们不谈这个,”周恩来甩开大步,“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两人不再笑谈,匆匆地赶路⋯⋯

拒款风潮平静了一个月,勤工俭学之前途,已趋困难,无工同学占全数十分之八,专靠维持,无日不生活在恐慌之中。突然,中国少年监护委员会宣告,自 9 月 15 日,停发勤工俭学学生的维持费,且有遣返回国之说。已做工者亦受经济恐慌之影响,大有朝不保夕之势。在这同时,围绕里昂中法大学的入学问题,勤工俭学学生也陷入困境。

里昂中法大学,是华法教育会利用法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筹办的。学校筹办之初衷,原为解决旅法勤工俭学学生之困难,但主事者却背离了初衷。一月间,周思来致严范孙的信中曾写道:“⋯⋯恩来居法约半月余,以事外之身来看,以为勤工生之救济,舍里昂大学外实无再善之所。”而校方却以“校款不甚充裕,勤工生程度太低”①为托辞,不愿接受勤工俭学学生入校就读。

夏秋之交,吴稚晖从国内招收了一批官僚富家子弟,且决定于 9 月 25 日开学。此举引起了勤工俭学学生的公愤。为解决读书之困,他们曾数度与华法教育会交涉,均告失败,退而要求以里昂大学校内多余房屋暂作栖身之所,也遭拒绝。巴黎郊外的哥伦布镇充塞着少年漂泊者,他们面临着生活无助、读书无着的威胁,怎么办?

在克鲁邹的赵世炎、李立三等商议,发动一场“入学运动”。他们一面通知设在巴黎的“勤工俭学会”,一面与蒙达尼的蔡和森等联系,紧急会商, 在国内学生抵达法国之前组织一支“先发队”赶往里昂,先把这所大学占领。

这个想法,周恩来自然是知道的,但这是一次重大行动,如何组织则需要认真研究。在哥伦布的一次会商中,对派遣“先发队”,他并无异议,问题在于“先发队”去了之后怎么办?勤工俭学学生数千人散布在巴黎、圣日尔曼、枫丹白露、克鲁邹、沙多居里、墨兰、蒙达尼等地,倘全都拥向里昂大学,似也值得考虑。而且,他也不主张与校方正面对抗。他说:“斗争是复杂的,吴稚晖、陈箓等逼我们陷入绝境,斗争势在必行,但斗争要讲究策略,要作两手准备。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我建议各团体留下一部分骨干, 以负责后方工作和准备以后的斗争。”

“争回里大,为无可奈何的最后手段,”蔡和森说,“但是,恩来的建议也很重要,我们务必要组织好。”

“后方工作就由恩来负责,如何?”赵世炎征询道。

众人没有异议,会上作出“以开放里大为唯一目标”的决议。

  1. 月 20

    日晚,巴黎车站一角,集聚着百余名中国勤工俭学学生,一个个神情肃然,沉默寡言,跟前来送行的周恩来等告别之后,由赵世炎、蔡和森率领着登上火车,连夜赶往法国东南部的里昂。次日凌晨,他们登上了设在山上的昔日里昂炮垒,里昂大学系此炮垒改建而成。因校方早有准备,教室、

① 见《周恩来书信选集》P19(中央文献出版社 1988 年 1 月版)。

宿舍皆上了锁,无奈,“先发队”队员只好在操场上坐下。赵世炎找

到学校主持人褚民谊①交涉,孰料校方非但竭力排拒,且以“匪类”诬陷,要求里昂市长出面干预。

第二天,里昂市长以“强占校舍、扰乱治安”为由,出动 200 多名武装警察,以铁甲开路,突破铁栅栏大门直逼操场,将百余名“先发队“队员强行押上数辆大汽车,关入附近一座兵营;接着又以“查验”为名,没收了全部人员的“居留证”,不准行动自由,视若囚犯。

这是勤工俭学学生没有料到的,形势急转直下。

留在巴黎的周恩来、王若飞、聂荣臻②等闻讯后,四处奔走营救。

稍后,吴稚晖来到里昂,邀同学推派代表晤谈。他表示,由他负责设法, 每年补助勤工俭学学生 10 万元,以 6 年为限,并要同学自行安排,一批做工, 一批读书,轮流动用经费。

作为总代表的赵世炎回到兵营据实报告,同学们拒绝此项安排,一致要求开放里昂大学。

于是,问题又回到吴稚晖那里,结果遭致拒绝,谈判遂告破裂。

留在巴黎的大批勤工俭学学生听说谈判破裂,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去里昂声援。周恩来多方疏导,动情地说:“‘先发队’遭了挫折,若是接着出发,必致人人都入陷阱中,去领受俘虏的滋味。诚然,甘苦本应共尝,但也不能让对方一网打尽。需知行动一失去自由,指挥生死的权便在人家掌握中了。”他说服了一些同学,又往见陈箓,要求他以使馆名义向法国政府交涉, 尽快解除监禁,恢复各人自由。谁知陈箓不仅没有一点同情心,反而态度顽梗,于是,双方展开一番舌战。

“此番百余人造成四罪:不得主权者许可,擅入人室;侮辱市长;发散传单;并与法共新闻记者接近。”陈箓口气颇硬,“罪名既已成立,被拘禁, 我也无能为力,我不能干涉法国的主权和法律。”

“不对,”周恩来驳道,“同学此举,纯为求学,且进行极守秩序,法人所谓‘罪状’,充其量也不过违警。况且,法兰西共和国,又非戒严时期, 何能凭一面诉词,强加人罪?若说是按法办理,凡被捕的人,如有人请求, 当于 24 小时内出庭,何以日久不见明文?”

“违反法国法律,只能由人家处置⋯⋯” “可是,公使身为中国政府代表,理应为中国学生说项,怎么反倒替法

国说话?”与周恩来同去的徐特立①责问道:“先生的言辞令人怀疑与法方有所干系,不然,法国现时军警之气势无论如何大,总不能驾于法律之上。区区一个‘违警’罪状,何至于拘入军营?何至于拘禁不开审讯?更何至于演了一出同中国学潮中拘留学生一样的怪剧?”徐特立言辞激烈,八字胡直颤, “若不是惯经此事的公使先生暗示他们,默许他们,法人又何能目无中国至

① 诸民谊(1884—1946):浙江吴兴人。时任里昂中法大学副校长。后曾任中山大学校长、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汪伪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兼外交部长、行政院副院长等职。

② 聂荣臻(1899—1992),四川江津人。曾任八路军 115 师政委、北京市长、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科委主任、中央军委副主席。

① 徐特立(1877—1968):原名懋询,湖南长沙人。曾任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教育部长兼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长、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

此?”

“你,你⋯⋯”陈箓语塞,脸涨得通红。 “至于说到散发传单,同新闻记者接近,更难自圆其说。”王若飞接着

说,“举眼看一看巴黎、里昂城里,哪一天没有成万的传单飞出?试问,这难道都是经警方许可的吗?而法共《人道报》遍布法兰西全国,更何能禁止人们同他们的记者接近?我们仍坚请公使向法国政府交涉,尽快恢复同学自由。”

“我已电请吴稚晖先生来巴黎,待他来了再说吧!”

周恩来知道陈箓在推脱,和徐特立、王若飞等离开使馆后,当晚组织了20 多人的“请愿团”赶往里昂,求见市长,要求探望被囚同学,向其提供足够被褥以及获得法律帮助的权利。他担心同学在兵营时间较长,又携上一袋书籍供其阅读。

可是,百余人拘于兵营,对法国来说也是负担,惟恐酿成外交事件。里昂市府报告内政部,再由外交部咨文中国驻法公使馆,陈箓却以“不管教育” 的托辞,把责任推给吴稚晖。法国政府见中国公使馆与里昂市府均无处置办法,遂决定将这批学生遣送回国。在关押了 20 多天后,法国政府以“从事布

尔什维克活动”的莫须有罪名,于 10 月 13 日,在戒备森严中,将 104 人押往马赛登船回国。他们之中有蔡和森、李立三、陈毅、张昆弟、王京歧等, 唯有赵世炎在别人掩护下逃脱。

周恩来在这个事件中“身临其境,目睹种种惨状”,深感“焉能使我对他们不表无限的同情,不致无限的愤慨,不替他们求社会上极大的援助”? 他义愤难抑,撰写了 3 万余字的长篇通讯《勤工俭学学生在法最后之运命》

寄给《益世报》,于 18 天内连续刊出。文章回顾了一年来旅法勤工俭学学生波澜迭起的斗争,揭露了中法两国政府和官僚政客对勤工俭学学生的欺骗与迫害,充分肯定了占领里昂大学的这场斗争。文章写道:

“在他们运动初起时候,其主张原是很和平的,要不是周围的空气压迫他们过甚,又何至于便取直接手段,实行占据。他们希望援助,旁观者给他们的同情只是一个‘冷’字; 他们期待谈判,里大当事人回复他们的只是给了一个拒绝的暗示。在另一方面,停发维持费的日期,又确定在 9 月 15 日,人们的心不是麻木的,血更是热的。援助失了,学费绝了, 他们也只有向同境地的朋友,求团体的团结,试一试他们最后的胜负。受同样的待遇,处

同样的悲境,他们终于会团结起来的,不牺牲终久也是牺牲,他们如此,他们岂是得已?!”

他热情地欢呼:

“⋯⋯第一朵开放出来的花儿,便是占据里昂大学的壮举。”②

百余名勤工俭学学生被遣送回国,并不是事情的结束,留下的还将继续奋斗。挫折,使他越发坚韧,他的认识得到了升华,他以高昂的气势呐喊道:

“途穷了,终须改换方向;势单了,力薄了,更须联合起来。马克思同昂(恩)格斯合声嚷道:‘世界的工人们,联合起来啊!’他们如今也觉悟了,‘全体勤工俭学的同志

们,赶快团结起来啊!’⋯⋯”①

一个时期以来,周恩来行踪不定,凡有中国勤工俭学学生的城镇,他几

① 见 1921 年 12 月 18 日至 1922 年 1 月 9 日天津《益世报》。

② 见 1921 年 12 月 18 日至 1922 年 1 月 9 日天津《益世报》。

① 见 1921 年 12 月 18 日至 1922 年 1 月 9 日天津《益世报》。

乎都去过。当然,他也曾有过相对固定的住处布卢瓦,这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畔的一座小城,陶尚钊和他住在一块儿,他一直呵护着这位小表弟。三个月前,郭隆真、张若茗从蒙彼利埃搬到这里,只要周恩来不外出,他们经常见面,话题总离不开补习法文、国内近况、法国以至欧洲政局和社会革命等等。

繁忙之中,周恩来跟旅英的李福景、常策欧、严季冲,旅美的关锡斌、潘世纶等仍保持联系,旅日的吴瀚涛、王朴山跟他也一直鱼雁不断。他曾劝说吴瀚涛回国投身救国运动,可是,吴的反应令他惋惜、失望,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因思想分歧,自此分手⋯⋯

占领里昂大学的挫折和一批勤工俭学学生被遣送回国,深深刺激着周恩来,只是,他没有气馁,从张申府那里得知,国内各地的共产主义小组已于 7 月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这给他很大鼓舞。回顾“二·二八”拒款,直到占领里大的一次次斗争,固然也有各个团体的联合,但他总觉得缺少一个核心,这个核心,不应类似天津爱国运动中的觉悟社,而是共产党。旅法的革命者需要这样一个组织,这件事,在占领里大失败后,他越发感到紧迫了。其间,周恩来常在法国各地以及德国、英国、比利时穿梭奔波,食宿失

序,即使这样,他仍通过亨利·巴布斯①,与法国共产党人、《人道报》以及法国学生的左翼保持联系。

整个冬天,他和从里昂兵营中潜逃出来的赵世炎一道,致力于先进分子的联络和团结,筹建旅欧共产主义组织。

第二年 1 月,周恩来来到伦敦看望好友,住在海贝律山 11 号常策欧的寓所。这次,他停留时间不长,但仍关注着英国局势的动向,再次撰写了《伦敦通讯》寄《益世报》发表。

天气渐趋暖和,春天来了。一天,陶尚钊赴里昂旅游,野餐时,因不会使用炊具,不慎酒精灯爆炸,火烧全身,伤重医治无效而亡,时年 17 岁。周恩来闻讯恸哭不止,一手料理了尚钊的丧事,择地埋葬后,又将坟墓拍成照片,连同抵法之初,他、刘清扬、张申府、李愚如等和尚钊的合影等生前遗物,托人带回国内送交尚钊之兄尚铭处。

周恩来的痛苦是深重的,这大概是他旅法期间最暗淡的时日,多少个夜晚,他被恶梦惊醒,他总忘不了尚钊那副可爱的、稚气的面孔。他想起,在南开时,尚钊与陆宗舆的女儿恋爱,“五四”运动爆发,尚钊得知陆系北洋政府签订巴黎和约的卖国贼之一,毅然与陆女断绝了往来;他又想起,他在狱中写给李愚如的诗函,便是尚钊带出去的;他还想起,每当外出,尚钊总要送他一程,总那么恋恋不舍⋯⋯啊,他还想起许多往事。可是,尽管他追忆不已,这一切终究成了过去,而他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遂日以继夜地投入对欧洲社会的考察、撰写文章、联络友人等一系列活动中去,以此求得解脱⋯⋯

3 月,他移居德国柏林,住威廉村恺撒街 54 号 A,同楼并有一位德国人教他德文,这儿离柏林市中心不远。张申府和刘清扬先他一步到柏林,自然, 相互时有接触。但更多的时间,他则用在学习德文、阅读各种报刊、钻研经济学和其他著作上。他给伦敦的常策欧写信:

“⋯⋯德国书价一月一长,我现在请求你将德文的经济学原理书,在五天内给我开点

① 亨利·巴布斯(1873—1935):后译为亨利·巴比塞。法国左翼作家,名著《火线上》的作者。

书名字来,我好起首去买。还有一事,请给我定一个月的 Daily Herald①,赶快!万勿耽搁,因为我现在一份英文报纸都看不见了。恩来。”②

据此,不难看出他对报刊的需求和对新思潮的饥渴。

他以极大的热情,继续考察欧洲社会及其各种流派的劳动运动,其中包括工团主义、无政府主义、费边派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对它们的历史、现状和发展趋势,逐一进行分析,“推求比较”后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激动地宣称:“列宁真可爱!他是无孔不钻,只要于共产主义将来的发展有利,一切全可牺牲,一切舆论全都不顾。”③

同月,他给国内的觉悟社社员“小、山”写信,介绍欧洲共产主义运动状况,和他决心为此奋斗的信念,此信以《西欧的“赤”况》为题发表在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上,署名“伍—小·山”,即“周恩来——谌小岑、李毅韬”。

信中首先分析了欧洲各种社会主义思潮,指出“无政府主义的自由作用大无限制”,“容易流为空谈”,在欧洲“其势力渐渐等于零”;英国基尔待社会主义“近已见衰”;法国工团主义“不问政治”、“活动范围太狭”; 坚信共产主义必将取得胜利。其次,他还坦诚地叙述了自己旅欧一年来的思想演变:“我从前所谓‘谈主义,我便心跳’,那是我方到欧洲后对一切主义开始推求比较时的心理,而现在我已经有坚决的信心了。我认清 C.ism① 确实比你们晚,一来因为天性富于调和性,二来求真的心又极盛,所以直迟到去年秋天才定妥了我的目标。”②于是,他郑重声明:

“我们当信共产主义的原理和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两大原则,而实行的手段则当因时制宜。”③

一天,周恩来到刘清扬那里去,见刘清扬满脸悲戚。“发生了什么事?”周恩来惶惑地问。 “正品他⋯⋯”刘清扬刚开口便哭出声来。 “正品怎么了?”

“他⋯⋯他死啦⋯⋯”刘清扬说着将李毅韬刚寄来的信递给他。

周恩来的手颤栗不止,从信中得知黄爱在长沙被军阀杀害,信未看完, 他已泪流满面。

黄爱,字正品,湖南常德人。1919 年在天津高等工业学校读书时,因投身“五四”运动,曾两次坐牢,后又成为觉悟社社友,与周恩来、马骏等交谊甚厚。 1920 年秋,周恩来赴欧勤工俭学,黄爱回到长沙,就读于湖南甲种工业学校。11 月间毕业,与同学庞人铨一道经常深入工厂,并联络了一部分同学、工厂技师和工人,在长沙成立了“湖南劳工会”。一月后,会员已增至四五千人,其基本成员除学生外,大多为纱厂、造币厂、黑铅炼厂、水泥厂、木瓦、缝纫、理发业的工人。

① DailyHerald:即《先驱者报》。

② 见《周恩来青年时代》第六期(周恩来同志青年时代在津革命活动纪念馆编)。

③ 见 1923 年 4 月 15 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二期。

① C.ism:即共产主义。

② 见 1923 年 4 月 15 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二期。

③ 见 1923 年 4 月 15 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二期。

“湖南劳工会”一度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无政府主义是小资产阶级的空想,主张不要政府,不要法律,不要领袖,废除一切带有强制性的制度, 平均财富,一切平等。在军阀残酷统治下,在封建把头和工厂老板重重剥削的处境中,工人实际工资日益下降,群众产生自发反抗情绪,自然容易接受无政府主义宣传。

但是,黄爱、庞人铨则是纯洁、正直、勇敢并具有一定反帝反封建革命思想的青年。1921 年 4 月,黄、庞动员 2000 工人到第一纱厂示威,将该厂股权承租者华实公司老板押过湘江游行,逼其写下“誓词”,保证不再承租第一纱厂一。华实公司后台系湖南军阀赵恒惕。事发后,该公司贿赂赵 5 万元,要他加害黄、庞。l 月 16 日深夜,凄风苦雨,赵密令将二人逮捕,因惧怕工人抗议,未经审问,于 17 日凌晨 4 时,将二人押赴长沙浏阳门外斩首。时风雪弥漫,鲜血染红了雪地⋯⋯

黄、庞生前,毛泽东在长沙,曾对他们做过耐心、深入的帮助和教育。1921 年底,两人均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他们遇害后,毛泽东悲愤难忍, 先后于长沙、上海等地主持了黄、庞追悼会,动员国内名流、学者致电抗议赵恒惕的暴行。黄、庞的死,在国内震动很大,天津与长沙虽相隔千里,可李毅韬很快便从报上得到这个消息,旋又函告刘清扬。

“毅韬是很沉痛的。”刘清扬哽噎地说。 “她和正品很熟,了解正品的为人⋯⋯”周恩来泪痕未干,半晌才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不负这个朋友,不管他信的是 C,还是 A⋯⋯”①

周恩来“一时百感交集,更念及当时的同志”,回到寓所,写下了《生离死别》一诗:

壮烈的死, 苟且的生。贪生怕死,

何如重死轻生!

生别死离, 最是难堪事。

别了,牵肠挂肚; 死了,毫无轻重,

何如作个感人的永别!

没有耕耘, 哪来收获?

没播革命的种子, 却盼共产花开!

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 却不用血来染它,

天下哪有这类便宜事?

坐着谈,何如起来行!

① C:即 Communism,中译共产主义;A:即 Anarchism,中译无政府主义。

贪生的人, 也悲伤别离, 也随着死生,

只是他们却识不透这感人的永别, 永别的感人。

不用希望人家了! 生死的路,

已放在各人前边, 飞向光明,

尽由着你!

举起那黑铁的锄儿, 开辟那未耕耘的土地; 种子散在人间,

血儿滴在地上。

本是别离的, 以后更会永别! 生死参透了, 努力为生,

还要努力为死,

便永别了,又算甚么?①

诗中,周恩来把黄爱“壮烈的死”与那种“苟且的生”、“贪生怕死” 作了对比,认定“没有耕耘”、“没播革命的种子”却想“收获”、“盼共产花开”、“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天下哪有这类便宜事”?深信要“飞向光明”,哪怕“血儿滴在地上”、“便永别了,又算甚么?”

这是一首壮丽的诗篇,崇高的理想、磊落的胸怀、高洁的品格、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贯穿全篇。

周恩来将这首诗抄在给衫逸(李锡锦)、衫峙(郑季清)的信中。此信发表于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上,署名“伍——衫逸、衫峙”,即“周恩来——李锡锦、郑季清”,标题《伍的誓词》系编者所加。

在诗前的一段文字中,周恩来即宣称:

“我认的主义一定是不变了,并且很坚决地要为他宣传奔走。”①

诗后,周恩来又一次谈到自己信仰确立的经过,即“对于 C.P.坚定的倾向”之演变,他这样写道:

“这个意念的决定,分开来可以说:思想是颤动于狱中,津会时受了不少施以②等主张的暗示,京中的‘全武行’与我以不少的启发,其中以衫峙、衫逸、石逸③三人之力为最大。出国后得了施以一封谈主义的信,引起我探求的兴味,最后又同念吾④奈因⑤经了很多的讨

① 见《周恩来青年时代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年 12 月版)。

① 见 1923 年 4 月 15 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二期。

② 施以:即谌小岑。

③ 石逸:即李震瀛。

④ 念吾:即刘清扬。

论,直至 10 月后才正式决定了。到德后,得到正品这个死耗,更使我意念十分坚决。”⑥

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

任何人,甚至是伟大人物,其成长,尤其是思想的演变,都会受到周围环境和跟他关系相近者的影响,周恩来也不例外。人们在谈论这个问题时, 无需避讳。再有,周恩来在法国尤其是 1921 年二三月间,在蒙达尼与蔡和森的接触,以及张申府、刘清扬介绍他加入 C.P.,蔡、张等对他有没有产生影响,或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周恩来未提到,或许这封信是写给觉悟社社员的,提到的都是彼此熟悉的人,而按照 C.P.秘密工作原则,他亦不可能泄露自己的同志。可是,客观他说,这种影响,应当是有的,更不用说,信仰确立前后,欧洲社会的现实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影响了。

总之,重要的是,他认定的 Communism 是一定不变了,且坚决地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