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子十过不如奖子一长

张锦池

我儿子笑宇在中国科技大学生物系毕业后，获全奖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一个学期下来，他的三门功课的成绩全部是“A”，其中两门试卷的满分是“105”，而他皆拿了“104”。我对他 23 年的成长过程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写下来以作为我和他母亲对他的思念。

一、十米斗室里的趣事

笑宇是 1974 年 3 月 7 日生的。当时我国“家庭历史”问题而被“打入另册”，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一间十米的斗室里。炕占去了屋子面积的四分之一，炕沿与对面墙壁之间横放着一张书桌，门后是张双层床，书架没地方放， 只好放在书桌上。我是个书呆子，一得时间就看书，一拿书在手就入迷。地上既放不下一张炕桌，笑宇和比他大两岁的姊姊就只能在炕上玩。他们见我看书时，经常跑过来，食指信手往书上一戳：“爸，这是甚么字？”我就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而仍看我的书，无意中竟使他们认了不少字。

笑宇三岁时的一天，信手戳着的是个“孝”字。我告诉他后，他见我点烟，又问我：“爸，甚么是‘孝’”。我笑着说：“孝，就是给奶奶捶背， 给爸爸、妈妈挠痒，就是心疼奶奶、爸爸、妈妈。”此后，只要我一问：“儿子，你孝不孝？”他就兴高采烈地说：“孝！要我干啥？说吧！”

平素，笑宇穿的是姊姊的旧衣旧裤，吃的与我们一样，是窝窝头、土豆炖白菜，从不让他吃“独食”。一天傍晚，我用一个肉票买了一斤熟猪头肉。姊弟俩见有肉吃了，高兴得在炕上又蹦又跳，姊姊一失手，弟弟被推到地下， 后脑勺上跌了个包。气得我连声大叫：“死丫头，今天非饿你一顿不可！” 可刚摆好炕桌，笑宇见姊姊缩在炕角流泪，竟怯生生地和我说：“爸，姊姊犯错误啦，别让她和我们一起吃，挟点肉，让她一个人在窗台上吃。”我知他这是在为姊姊说情，便顺水推舟地对女儿说：“还不快过来，弟弟多心疼你！”孩子总喜欢沿着父母鼓励的方向发展，笑宇也是如此。你越是夸赞他知道关心人，他就越好关心人。这年秋天，我被借调至文化部艺术研究院参加《红楼梦》注释工作。行前我对笑宇说：“儿子，你要啥？爸从北京给你买回来。”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四岁的孩子竟摇摇头，说：“爸，你太瘦了， 多吃点好的，我什么都不要。”直说得我热泪盈眶。

孩童的心洁似宣纸，问题在于你如何施彩。其中最重要的一笔，我以为是自幼培养孩子的爱心。孩子能体贴父母，体谅他人，做父母的也就省心。父母对他的希望和要求，他是会自觉而努力去实现的。

二、“小天才就是从小便勤奋好学”

笑宇四岁以前除了楼上的小红姊送给他几本小人书以外，没有任何玩具，经常到我的书架上拿书玩，甚至坐在窗台上学我看书，书拿颠倒了都不知道，而一看就是半天，真不知是什么在吸引他。他祖母是重耳，又不识字。我怕他养成一种孤僻性格，于是便化了十二元钱买了一台小收音机给他作伴

侣，而这台小收音机竟成了他的启蒙老师，成日形影不离，抱在手里听个不停，直到上学后还是一得时间就拿在手里听，岂则教他学会了唱歌，喜欢上音乐，还教他学会了“说书”，喜欢上文学，《三国》啊，《岳传》啊，《杨家将》啊，里面的人物谁穿什么衣，谁戴什么帽，谁使什么枪，谁骑什么马， 他都记个一清二楚，甚至连天下大事也能说个一二。

笑宇五岁半我家移至哈师大院内，他才入了幼儿园。经教育系的专家几次测试，说他是园内两个“超常儿童”之一，智商为“150”。他母亲又教会了他十位数的加减法和个位数的乘除法。可省里规定我省儿童入学的年龄是 7 周岁，而当时又没有今天的“走后门”一说。闻知附小的校长是位严正而慈和的老太太，我便与妻子领着笑宇径赴她家充当不速之客，求予面试，以期让笑宇六岁入学。这位老校长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严肃地拒绝了，但当她将目光转移到文质彬彬站在一旁的笑宇身上时，却情不自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1＋2＋3＋4＋5＋6＋7＋8＋9＋10 等于多少？”我和妻子一听，心都凉了，可笑宇思考了一会，却不慌不忙地说：“一个 10 了吧，两个 10 了吧，

三个 10 了吧，四个 10 了吧，五个 10 了吧，55。”老校长又问他是怎么算出来的，接着又问了他十来个问题，回头对我说：“下星期一至星期三考三天， 你下星期三下午三点领着孩子到学校里去，让老师们共同考考他，再说。”

笑宇考毕，从楼上下来，显得无精打彩。回家的路上，他母亲问他害怕不害怕，他不解地说：“害怕什么？一屋子都是老师。”我问他考得怎样， 他失望地说：“我都回答上了，可老师没有说我能录取。”吃晚饭时，见笑宇贴着他母亲的耳朵问：“妈，什么是‘小天才’”？我一听，便问：“儿子，你怎么问这个问题呢？”笑宇说：“屋里的老师，你提一个问题，他提一个问题，我都回答上了。老师说：‘你真是个小天才啊，问不住啊！”我听了，款款地说：“天才就是勤奋。小天才就是从小便勤奋好学。你刚六岁， 便想上学，去接受老师们的考试，而且做到心里不害怕，所以老师夸你是个小天才，认为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切不可一味夸赞孩子的聪敏，一定要让孩子懂得勤奋比天资更重要。否则，越是聪敏的孩子，就容易变成“小聪明”，而孩子一旦好玩弄他的“小聪明”，将来也就难以成器，即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也。

三、“儿子，你将来一定会比爸强”

回忆笑宇的成长过程，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你没出息”，我总是说：“儿子，你将来一定会比爸强。”戏越是说他将来一定会比我强，他就越奋发向上而不骄不躁。

笑宇是幸运的，他不只被哈师大附小破格录取了，而且所在的四班是全年级最好的一个班。班主任陶老师不显山不露水，是个名符其实的辛勤园丁。一至四年级时，既教他们的语文，又教他们的算术，而尤以语文教得有方。她教作文，一律面批，指出优点和缺点，而让学生自己动手修改。她认为“学而优”者，便让其一改再改，笑宇即其中之一。我说：“儿子，你本来就有文学才能，又有陶老师这么好的老师教你，你将来搞文学，一定会比爸强”。于是，笑宇迷上了语文。五年级和六年级时，因语文课换了老师，更由于新任文教副市长刻意不准给学生留作业，还派了督导们到附小等重点学校坐镇，语文作业是绝迹了，可数学作业仍一道题接一道题。却原来，数学教师

范老师每讲一节课，便留几道“思考题”，学生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谁全做了，而且都对，便再给几道题以示奖励，叫做“奖励卷。”笑宇孜孜以求而津津乐做的便是那“奖励卷。”我说：“儿子，你本来就有数学才能，又有范老师这么好的老师教你，你将来搞数学，一定会取得成就。”于是，笑宇又迷上了数学。

因那位强令不准留任何作业的新文教副市长在未作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又强令取消了重点初中，笑宇所就近进入的学校其一年级本来只有六个班，一下子变成了十二个班，不但无教室，而且无教师。教室虽则可以上午下午轮班倒，而任课教师却接连几年都文齐武不齐，当然也就更谈不上有什么课外作业。区教委和市教委组织的文史地数理化各项竞赛虽然都有笑宇，也获过几次奖，可他的精力用去的却似乎只是十之二三。因而课外时间除了睡眠吃饭以外，几乎全部用在打乒乓球、打篮球、踢足球、滑冰、种花、养鱼以及阅读中外名著和欣赏音乐上。他外祖父恐他精力太分散，考不上师大附中， 要我和他母亲劝说劝说，而我则认为“小花盆里栽不了大树”，但凡有益于“德才兼备，体魄健全”的事都可从不同的方面开发孩子的智力，还是让其自然发展为好。他母亲亦赞同我这一认识，而且甚至比我更开明。所以，这初中几年虽然课堂教学不佳，可笑宇的思想却一直处于活跃状态，其思维能力亦随之而获得长足的发展。

笑宇考入附中，成绩是“擦边球”。当他告诉我已被录取及考试成绩时， 我笑着说：“儿子，你真行，一分也没浪费。”笑宇低下头，脸红了。我自知失言，又笑着说：“儿子，爸当年考入上海中学，成绩也是如此，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后来考进北大，靠的是别人每天学习八小时而我每天学习十小时。你的潜力大着呢，将来超过爸不成问题。”笑宇果然更勤奋好学了， 成绩也直线上升，高三时成了全年级可数的尖子生之一。高考的作文虽遇上了“司文郎”，只得了个及格分，可还是以 609 分的总成绩考入了中国科技

大学生物系，而那年高考成绩达六百分以上者，据说全黑龙江省只有 17 人。笑宇进入中国科技大学生物系不久，我到南京开会绕道去看他，知他的

年龄在全年级是中等偏上的，而入学成绩在全年级则是中等偏下的，高考成绩为 654 分的全国状元以及不少省份的省状元都在他们年级。于是，我和笑宇说：“儿子，你爸爸成为全年级公认的高材生之一，不是在高中时，也不是在进入大学初期，是慢慢显出来的，靠的是一股水滴石穿式的韧劲。别人下八分工夫，你下十分工夫，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前走，会后来居上的。” 笑宇也真有一股傻劲！一年读下来，已跃居全年级第三，成为年级里两个获二等奖学金者之一。两年读下来，竟名列全年级第一，成为年级里唯一的一等奖学金获得人。假期回来，说起此事时，我又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儿子， 知识分子的人生价值，是最后看其取得的成就如何，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你爸爸的真正悲剧是在于：想想学生时代，虽没自卑的理由，可看看现在， 也无骄傲的资本。爸爸已成为伏枥的老骥，而你才是咱家的千里驹。”笑宇听了，心里似乎有点沉重，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爸，您的意思，我明白。”

进取心是人之事业心的内驱力。孩子有了进取心，在学习上做父母的也就不用为他多操心，而鼓励则是培养孩子进取心的最佳方法。

四、探究精神是成材的法宝

时代发展到今天，一个没有科研观念的民族，只能成为愚昧落后的民族。一个对问题缺乏探究精神的人，永远成不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中的状元。孩子的路应由孩子自己去闯，父母不可包办，而孩子对问题的探究精神则需父母自幼培养。这是我对笑宇的教育十分经心的一点。

笑宇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家搬至新盖的教授楼，厕所是坐便。搬家第二天，水箱盖便被他打碎了。我问他动水箱盖做什么？他说：“我想看看水是怎样冲向便池的，又是怎样自动关上的。在小屋和 12 栋我就想看了，水箱太高，我看不着。”我听了，不仅没有责备他，还和他一起去弄个明白。

笑宇上小学五年级时，我最珍惜的一盆山影被他烧得不成个样子。这一气非同小可，拉过来就是两下屁股。他不哭，也不认错。我问他为什么玩火？ 他说：“我没有玩火。我是想把山影的刺烧掉，看它能不能再长出来，开始烧不着，后来就烧大劲了。”于是，我便把这盆山影送给他，由他去管理和观察。

笑宇上初一时，我买了一个闹钟。暑假期间，他想拆开看看里面的构造。我说：“完全可以，但你得再装好。”他便拆一件，记一件；真亏他，竟又装上了，只是走得不那么准而已。

笑宇上初二时，与我商量，想养热带鱼，观察观察鱼的生活，要我给他买一大一小两个鱼缸，鱼由他暑假到农园打工挣钱买。他母亲担心会玩物丧志，不太同意，我则完全赞成。笑宇干什么都投入，养热带鱼也是如此。下面是他养鱼日记中的三则：

今天早上蛇皮下的小鱼中有两条是肚子连肚子的，可惜生下来就死了—

—如果活着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我把它们放在酒精里做成了标本。

发绿光的小鱼越来越多，身上油光光的，像缎子。大概要出花了，也许是什么病。

红箭的病没什么起色，我把它们捞进了一个大缸子，放了盐，听天由命吧！

9 月 8 日产的一窝仔中的唯一的一条幸存者被冻死了！我清楚地记得， 它是在充满了土霉素的红色药液中生下来的呀。后来，我因为怕麻烦，把它和其他几条小鱼仔一起投进了大鱼缸。别的鱼仔都被大鱼吃掉了，而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依靠少得不能再少的鱼食长了一公分半长，却用了整整八个半月的时间！今天，它结束了它短短的而又艰难的一生。我把它葬在了我的花盆里。

我一定要养好它唯一的弟弟——黑孔雀在 3 月 25 日下的崽，要不然， 我就太对不起它和它的妈妈了。

一个初中生，其观察细致如此，思考问题如此，日记文笔如此，我以为这种养鱼实际上也是对他思维的训练，智力的开发，情感的陶冶，因而不能认为对他的成长无益。

在培养孩子探究精神的同时，我颇为注意培养孩子的自立精神，所以， 笑宇从小学到高中，我可以指导他阅读中外名著，却从未过问他的语文和作文。这是由于我是中文系教授，而且在教学和科研方面又小有成绩，唯恐他产生对我的依赖思想和对语文教师的不敬念头。他一问我语文课本中的疑字或疑难词，我便让他去查《辞海》。高考前夕，他母亲要我指导指导他的作文，我没有同意，他母亲想给我的老同学、他的丁叔打电话，让他的丁叔来指导指导，我没有答应。这是由于我知道他的文学修养和文字能力，更由于

越是关键时刻，我越要让他有信心，敢于闯。

令我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是，我的儿子张笑宇在考场里竟能独出机纾引

《易经》里的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作为作文的题旨，而且又是那么切中试题的要求。遥想大洋彼岸，愿以《易经》此言与吾儿共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