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

内容概览俄国农奴解放后二年,德莫略甫城来了一个外乡人。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长一把颜色花白的卷毛

大胡子,生一头跟茨冈人一样的淡黑色头发,鼻子很

大,当他放下胳膊时,他那双大手掌能碰到膝头。他的名字叫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原先是一个农奴,曾当过公爵家的田庄总管,1861 年俄国农奴解放时,他得到了一笔酬金,现在带领三个儿子要到城里来经营自己的事业, 开设一个麻布工厂。

他的大儿子彼得长得像父亲,胸脯宽阔,眉毛攒紧,眼睛小得跟熊一样。二儿子尼基达是个驼子,眼睛却像大姑娘,大大的,跟他的衬衫一样蓝。老三阿历克塞是养子,他是伊里亚的姐姐和一个老爷私通养下来的,这是一个头发鬈曲,脸色红润的美男子。

伊里亚把儿子们带到当地县长叶甫塞·巴依科夫的家里。要求县长把他的女儿娜达里雅嫁给他的大儿子为妻。他说话像斧子砍一样,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为此,巴依科夫受惊病倒了。不久,他死了。彼得和娜达里雅结了婚。同时,老伊里亚也把亲家母乌丽扬娜变成了自己的情妇。

阿尔达莫诺夫在奥卡河岸边建起了厂房,整天都可听到尖斧刃劈碎木头的清脆声音。“事业很快就办起来了。”最初,城里人对阿尔达莫诺夫一家并不喜欢,但老伊里亚说“我们会叫他们喜欢的!”他常带儿子到乡下劝农民种亚麻,还打退过三次逃兵的袭击。他精力充沛,胆识过人,他教育儿子说:“劳动吧,贵族已注定完蛋了,现在你们自己就是贵族了!”

每到晚上,当城里人熟睡之后,老伊里亚就像做贼那样,沿着河边,溜进县长遗孀乌里扬娜的院子里,她总是小声地问:“一路没被人瞧见吗?” 老伊里亚脱掉外衣,有点生气的说:“真叫人怄气,偷偷摸摸的!”她说: “那么你就不要有什么情人好了!”“我倒愿意没有,可是上帝偏给我找了一个。”

大儿子彼得稳重,不过有点儿迟钝。阿历克塞血气旺,脾气暴,而且爱和女人闹。驼子尼基达则爱料理园林,他在空地上种植了桦树、枫树、山梨树和野樱树,工厂里一位高颧骨的工人契洪·符亚洛夫经常帮他栽种。驼子担任账房的职务,从早到晚写账、算账。娜达里雅经常拿着针线活到账房来坐坐。每当嫂子一来,尼基达便放下工作,对她讲起公爵家里怎样生活,他们的花房里栽些什么花等等,他那像女孩子一样的高嗓音听起来紧张而温柔。有时她抬起头来看她的小叔子,对他做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尼基达感到她似乎已猜出他的激动的原因了。

不久,娜达里雅怀孕了。老伊里亚希望儿媳生个男孩,可惜生下来却是个又大又重的女孩。过了五个月,女孩中煤气毒死了,母亲也差点被煤气熏死。驼子对嫂嫂热恋心情越来越强烈了,甚至他幻想全家都遭瘟疫死掉,只剩下他和娜达里雅,到那时他会向她表明她的幸福就藏在他的心里。但娜达里雅却把他看作是丈夫派来的监视人,她倒喜欢朝气蓬勃的阿历克塞。她不喜欢自己的丈夫,认为他“干巴巴、冷冰冰”。母亲呢,过去很直率,现在也耍手段了。她经常摇着屁股,像孔雀一样走来走去,毫不害臊的在公公面前夸耀自己的美丽。娜达里雅为此感到伤心和难过。

老伊里亚对自己的事业踌躇满志,他对儿子们说:“我们的事业应当跟

兵士一样的步步前进。”他用船运来了一台锅炉,然后便和工人一道把它搬运到工厂去。由于他用力过猛,引起血管崩裂,大口大口地吐鲜血。临死前, 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要他们继承事业,别分家,要和睦相处,同时,要把县长遗孀乌里扬娜当作母亲一般看待。他终因流血过多,死了。为此,契洪说“马车掉了一个轮子”了。

老伊里亚死后,事业便落在儿子们身上。彼得对事业是小心谨慎的,开初,事业仍朝前发展,增加了工人和厂房,还盖了教堂和医院。彼得有时被事业操心得累了,就会感到自己笼罩在一团特别的、冰冷的、恼人的愁云里。工厂对他来说就成了石头的活的动物,这动物趴在那儿,紧贴着地面,投下翅膀一样的阴影,举起烟囱尾巴,长着一副呆笨而可怕的嘴脸。他变得迟钝, 已经感觉不到事业的快乐。

阿历克塞越来越失去朴素的农民气质,他经常把又黑又尖的小胡子剪得整整齐齐,把脸刮得光光的,他爱时髦,爱贵族一样的家庭摆设,而且经常喝酒、打牌、玩女人。他对哥哥彼得说:“事业是共有的,生活是各自的。”

尼基达仍在闹单相思。有一回,娜达里雅责怪丈夫对自己不关心,没有热情。她气愤地说:“你故意派你的驼子来监视我,那个讨厌的狡猾的东西!”刚好这句话被尼基达听到了,他感到自己唯一的幻想——得到嫂嫂的同情—

—已失掉了,便去上吊。工人契洪看出了尼基达的秘密,便把他从绳套里解了下来。尼基达没有脸面在家里住下去了,他要求进修道院。家里人只好为他送行,临别,谁也没有向他说一句贴心的话。尼基达跑到爸爸坟前拜了拜, 说道:“原谅我,爸爸。”

娜达里雅又怀孕了,这回倒生下一个男孩。为纪念父亲,彼得把他起名为伊里亚。彼得一向不喜欢契洪,看着他,肚子里就有一股气。但孩子们倒喜欢他,连狗和马也同样喜欢他。小伊里亚在这扫院子的工人面前,比在父母面前还乖。娜达里雅自生下小伊里亚后,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为亚科甫。随着岁月的流逝,娜达里雅已变成一个贤妻良母,老练的管家婆了。她一拿到钱,绯红的脸就变得严肃起来,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手开始发抖起来。

阿历克塞和一个瘦小的女人奥尔洛娃结了婚。夫妻俩都染上了可笑的贪欲症,专门搜罗用不着的东西,在他们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贵族家具。后来,妻子生了一个难看的、皮包骨的小男孩,起名为米隆。

小伊里亚快满九岁了,有大力士一样的身材,既高又结实,还有一张大额头和朝天的鼻子。家里人都很宠爱他,可他对谁的话都不听,有一股爷爷那样的执拗劲。他的弟弟亚科甫象母亲一样身子滚圆。他老爱哭,似乎哭了才痛快,小伊里亚喜欢和事务员的儿子巴威尔一起玩,有一回,他听巴威尔说父亲和女工齐娜伊达调情,便去责问父亲。结果被父亲揍了一顿。

彼得送小伊里亚到城里去念书,想把他培养成事业的接班人。为此他恨起事务员的儿子巴威尔来,认为他会把儿子带坏。有一天,他看到巴威尔正在手淫,便飞起一脚,把孩子踢死了。这事刚好被契洪撞见,但他装着没有瞧见。彼得这才放心了,他给了孩子的父亲一笔殡葬费,以致这位不明原委的事务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

小伊里亚假期回到家,他变得沉静和温和多了,但他在家里像做客一样, 对爸妈并不热爱,而对扫院子工人契洪却很谈得来。这使彼得增加了对仆人的厌恶,并使他隐隐地感到埋伏着危险。他问儿子,契洪有什么地方引起他注意?儿子回答说:“他是个有趣的人。”“什么地方有趣呢?因为他愚蠢

吗?”“就是愚蠢也应当加以理解。”

米隆也已经长大,他戴上眼镜,这使得他那鸟样的长鼻子也显得短了, 他爱空谈,对父母说话跟平辈一样。他的父母阿历克塞夫妇反倒喜欢他这样, 彼得却对他很反感。亚科甫胆小、懒惰,嘴里老是在吧唧什么,嚼什么。有时他的举动使人不能理解,而且显得心术不正。

彼得有一次驱车到地主遗孀波波娃的田庄去,这是个美丽安静的所在, 他幻想和波波娃过着安闲、舒适的生活。可是波波娃却对他很冷淡,因为她正和阿历克塞来往。彼得自觉没趣,便去找原来的情妇的父亲整天乐呵呵的木匠谢拉菲木交谈,并要他唱歌。刚好契洪在场,他对主人说:“事业是栏杆,我们扶着它在深渊的边上走路。”这使彼得很不高兴,再一次产生了要辞退契洪的念头。

彼得 50 岁了,想从“事业”中退出来,让儿子小伊里亚接班,但儿子却回答说他要念书,他正在研究历史。彼得指着喷烟的工厂说:“那才是历史! 它才是你该研究的。我们的本分是织麻布,历史跟我们不相干。”小伊里亚推辞说,米隆快要当工程师了,他可以接班,亚科甫也可以,自己的志愿是要献身于科学。

彼得想起自己踢死的巴威尔,当时他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对儿子的担扰, 才除掉那个堕落的、危险的孩子的。现在他为了使儿子懂得他一番苦心,能够回心转意,便把这件他隐瞒多年的事说了出来。小伊里亚却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回答说:“您杀死的不止是一个人,那边整个墓园里都是被工厂害死的人。”彼得气极,便把儿子从家里赶了出去。

由于小伊里亚背叛家庭,彼得只好把“事业”的担子加在亚科甫身上。说实在的,二儿子的各方面都像父亲,身体发胖,眼睛空洞而迟钝。他象小牛一样在厂房里跑来跑去,用温柔的眼光瞧着女工,他爬到马厩房顶上去眺望河水,因为每到中午时河里总有女人在洗澡。他告诉父亲,他和小伊里亚有区别,小伊里亚以书本来思想,他是用眼睛和脑筋来思想。女工们对他媚笑,他也用色迷迷的眼睛瞅着她们。

彼得到修道院看望驼子弟弟,尼基达已苍老了,他很消沉,厌烦修道院的生活和对信徒的接待,想离开这儿上各地去漂泊。彼得安慰他,并陪他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回家路过市场,为了排解心头郁闷,便到一家妓女院去当嫖客,在那里,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阿历克塞来把他接回家去。

阿历克塞带彼得去参加工厂企业主的宴乐,在会上,阿历克塞显得特别活跃,他对商人们说,贵族已衰落了,已不能成为商人的障碍,政府的官员应当由商人来做,“这样他们才能了解我们的事业。”为此,他自己经常上莫斯科,企图给儿子米隆弄个国会议员的位置。

亚科甫由于对事业的专心,彼得快乐了。亚科甫到叔叔家,从不参加米隆的辩论。米隆具有西欧气质,他高傲而自负,说话总是带着教训人的意味, 他认为俄国应当按西欧方式生活,他穿着西欧皮外衣,戴着金边眼镜,穿着黄皮鞋,使他周身发亮。他对彼得说:“伯父,时代不同了,俄罗斯再也不能带着您跟您那一类的人生活下去了。”他娶了父亲的情妇波波娃的女儿薇拉为妻。

彼得的妻子娜达里雅越来越胖,整天只知吃东西,女儿叶列娜也长得很胖,而且她还有一种特别恼人的爱洁癖,手绢上香水味很浓,令人一直想打喷嚏。这一切都使彼得生厌。他常常上守寡的补祭太太家去,喝醉了就在她

家过夜。娜达里雅从不过问。

1905 年,日俄战争爆发后,俄国革命形势迅速发展,德莫略甫城里的上流人物都由县长领头在街上游行,求主保佑。同时,传来了彼得堡工人大罢工和“波将金”号铁甲舰起义向城里发炮的消息。这事也波及彼得的麻纺厂, 工人们也罢工了。县长出主意拍了一份电报给沙皇,请求沙皇不要把政权让给任何人。彼得在电报上签了名。

亚科甫已经二十六岁了,他喜欢过安逸的生活。他认为周围的人都愚蠢, 哥哥伊里亚从小被书迷住了,现在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夹在社会主义者当中鬼混,算是愚蠢的。工人们织出很好的布,却穿得破破烂烂的,住在肮脏地方, 不断地灌酒,也是被一种特别的愚蠢迷住了。他对工厂工人有一种敌意,但又不能不依赖他们生产,为此他感到痛心。同时,他也预感到工厂里隐藏着一种对他说来是十分危险的东西,这东西看不见,暗中却在燃烧。

亚科甫在城里姘上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波里娜。她温存地叫他为“蜘蛛”和“咸菜”。一天晚上,亚科甫从情妇家出来。沙皇暗探诺斯科夫,想给他开开玩笑,吓唬吓唬他。亚科甫却掏出手枪,把他当作强盗打倒了,幸好没死,只伤了腿。为此,诺斯科夫一次次向他勒索钱财,并监视亚科甫的工厂里工人活动。不久,工人把暗探扔进水里淹死了,有三个工人遭到政府的逮捕。

米隆插手工厂。这时他的父亲阿历克塞已经去世。他在工厂里大权独揽像长辈似的,无论对亚科甫或对职员都大声嚷嚷。他认为工人暴动不是为了改善生活,而是接受了外来的一种胡涂观念,这就是他们要掌管工厂、银行和国家的全部经济命脉。

老织工莫罗左夫是一个矮小衰弱的老人,他自称有三个沙皇和一个女皇死在他的前头了,他有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十九个孙子,五个曾孙,认为这就是他织出来的生活。最近他的一个孙子扎哈尔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回来了,胸前佩戴着圣乔治十字章。工人们都和他打得火热。亚科甫向他打听战场情况,他对着主人的脸干脆回答说:“我们没有主人,掌权的都是些骗子。”亚科甫的妹夫米嘉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1917 年 2 月革命后,沙皇退位了。工人们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扎哈尔在工厂里走来走去,工厂里的嘈杂声也一天天的热闹起来。亚科甫看到扎哈尔就头痛,他感到工人跟着他好象一群公羊跟着看羊狗一样,米嘉也像养驯的喜鹊一样在他四周飞来飞去。亚科甫幻想能找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和安安静静的国家。不久,他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十月革命爆发了,亚麻厂的工人起来接管了工厂,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维持秩序,惩罚寄生虫。亚科甫带着情妇波里娜化装逃跑,可是他在火车上被人痛打了一顿,扔

出车厢死了。

彼得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中生活着,他走路艰难,笨重地摇晃着他那松软无力的身体。他的两个弟弟均先后去世了。革命胜利时,他已经 70 多岁了, 脑子也胡涂了。他被扫院子的契洪看管起来、他骂契洪是老蠢货,契洪回答说:“我是蠢货,不过我知道的真理却比谁都早。世道翻了个身,他们像用抹布擦掉灰尘那样的把你们擦掉了,他们像扫刨花似的把你们扫光了,事情就是这样。”他认为阿尔达莫洛夫一家充满着罪恶,彼得自己踢死过巴威尔, 他的父亲老伊里亚杀死过契洪的亲哥哥,还有他的子侄哪个不是喝工人的血长大的?现在是结束他们一家罪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