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 层
内容在一家小客店里,住着一群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这家概览旅店只有一个像窑洞似的地下室,没有天花板,笨重的石拱房顶,已被熏得乌黑,有些地方刷的泥灰都片片剥落下来。地下室的右角用薄板隔开,这是小偷贝贝尔的房间,他与老板娘瓦西里莎有私情,经常在这间房里幽会。靠近房门, 放着帽匠布伯诺夫的木板床。
地下室左角有一个俄国式的大壁炉,中了酒精毒的戏子躺在大壁炉上, 他翻来覆去地直咳嗽。左边石墙上有一爿通厨房的门,厨房里住着卖包子的寡妇克瓦什尼娅,破落的男爵和妓女娜思佳。靠近左墙处是锁匠克列士干活的场所。他的患肺病的女人安娜躺在罩着帐子的床铺上,也不断地咳嗽着。
这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寡妇克瓦什尼娅一大早就起床了,她正在蒸包子, 准备拿去上市;勤劳的锁匠克列士也早早起床了,正在工作着;妓女娜思佳在看书,感动得直流眼泪。
警察梅德威节夫常到客店里来,他是老板娘的叔叔。近来因为他看上了卖包子的寡妇,来得更勤了。克瓦什尼娅表面装得很正经,她对大伙说:“结婚的滋味我已经尝过咧,今天你就是摆上一百只红烧龙虾,我也不同男人拜花堂啦!”克列士说她是在吹牛,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克瓦什尼娅便骂克列士是只“红毛山羊”,他把自己的妻子折腾得快断气了。克列士的妻子安娜听了争吵,便从帐子里伸出头来,要他们别再叫唤,让她在死前安静一点。克瓦什尼娅上市去了,由男爵给她挑着货担子。临走,她把两个热腾腾
的包子塞给安娜,要她吃下去。但安娜没吃,她要丈夫吃,她说她吃了也不顶用了,丈夫是干活人,应该吃点。
店老板柯斯蒂略夫走进地下室来。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他用鼻音哼着一种教堂赞美诗的调子,疑神疑鬼地向店房四处察看。然后,他把头侧向左边,倾听贝贝尔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克列士便故意把钥匙弄得哗啦啦响, 用锉刀哙梭哙梭地锉着。柯斯蒂略夫用一种小声的急促的声音问道:“太太没有来这儿吧?”克列士说他没瞧见。
柯斯蒂略夫打量着克列士的工作地方和旁边摆的一张大床,便找碴儿说,他占的地盘太大了,每月要加半卢布的房钱。克列士说:“你干脆加一根绳套把我绞死吧。”柯斯蒂略夫狡黠地说:“为什么要绞死你呢?⋯⋯至于我加你半个卢布,是想拿这买点灯油⋯⋯来敬神的⋯⋯为我赎赎罪,也是为了你。”
这时戏子插嘴说,如果老板肯发善心,不如把他的欠帐勾掉一半更实在些。柯斯蒂略夫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你总爱说着玩⋯⋯难道善心能跟金钱比吗?善心比什么都更高贵。可是你欠我的帐,——这终归是帐啊!也就是说,欠帐要还钱⋯⋯”
然后,他去敲贝贝尔的房门。贝贝尔很不耐烦地把房门打开了,老板便连忙伸头到房里探望,看看是否他的太太在那儿。结果是扑空了,贝贝尔便要他还帐,不久前,他曾把一只偷来的表卖给了老板,讲好价钱十个卢布; 可是老板只给了三个卢布,至今还欠他七个卢布呢,他把老板推出老远,要他回去拿钱来。
流浪汉沙金刚从床上起来,看了这出滑稽剧,很是满意。他说老板一大早来是来找太太的。他问贝贝尔为什么不把老板干掉,如果老板死了,贝贝
尔便可以和瓦西里莎拜堂成亲,来当大伙儿的老板。贝贝尔说,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钓到了一个条顶大的大鳊鱼。沙金说,这不是鳊鱼,而是老板娘瓦西里莎。随后,沙金和戏子向贝贝尔要酒钱,贝贝尔一一分给了他们。
娜塔莎是个天真活泼的姑娘,他是老板娘瓦西里莎的妹妹。贝贝尔很喜欢她,近来他对瓦西里莎渐渐疏远了,而把感谢转移到她的妹妹身上。这天娜塔莎引来了一位新房客,这是个银须白发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木杖,肩背行囊,腰间挂一个小铜锅和一把铜茶壶。他的名字叫鲁卡,职业是游方僧。由于地下室太拥挤了,娜塔莎要鲁卡住在厨房的门边。他回答说:“谢谢你, 我的小姑娘!那边,就那边⋯⋯老年人——哪儿暖和,哪儿就是家。”
这个老头卑躬、和善的样子,立刻引起了房客们的兴趣。鲁卡一边料理行囊,一边轻轻地哼唱起来:
“深深的夜呀⋯⋯黑漆漆⋯⋯
看不见道⋯⋯道路呀⋯⋯往哪里去⋯⋯”
没有人打扫地板,鲁卡便拾起扫帚,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贝贝尔因心里烦闷和男爵拌起嘴来。他要男爵四条腿爬在地下学狗叫。他说:“你本来是个老爷⋯⋯当初你得意的那个时代,不把咱哥儿们当个人看。”男爵大为光火,骂贝贝尔是蠢猪,他说想当年他站在贝贝尔头上的时代,能叫他四条腿爬一爬吗?帽匠布伯诺夫插嘴说:“这儿已经没有什么老爷不老爷的⋯⋯全脱了毛,褪了色,都变成了光杆一条啦。”
说起男爵的经历来确实够狼狈的,他原本出身于贵族世家,可是他整天游手好闲,把全部遗产都花光了。后来,他到税务局办事,又因侵吞公款被判刑,刑满后便流落到社会底层来了,成了一个可怜虫和废物。
老板娘瓦西里莎年约二十六岁,是个凶狠、嫉妒的泼辣货。她走到地下室,对谁都骂,骂房客们是一群猪,鲁卡是个流氓。然后,她问她的妹妹娜塔莎有否来过,贝贝尔有否和她说过话儿?房客们谁都不愿意说实话。她走后,警察梅德威节夫进来了,他对瓦西里莎和贝贝尔的事也早有所闻,但他不许人们乱说。他是来向卖包子的女人克瓦什尼娅求婚的,并向她保证结婚后决不会打她。他说:“眼下可禁止打老婆啦⋯⋯为了维持秩序才许打人哪。”克瓦什尼娅一边听着,一边瞅着他。
沙金、男爵和码头工人佐布、鞑靼人在斗牌。佐布一面打牌,一面唱着: “太阳出来又落山啦,
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嗒哎呵! 站在我的窗前⋯⋯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嗒哎呵! 挣不脱千斤铁链⋯⋯
安娜快死了,但她还气喘吁吁地向鲁卡谈自己的身世。她说她一辈子除了挨打受气,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望着每一片面包都心疼得打哆嗦,生怕比别人多吃一口,一辈子穿的破破烂烂,一辈子提心吊胆。她问鲁卡,人到了阴间还受不受罪?鲁卡回答说,什么罪也不受了。到了阴间便整天休息。要她不要害怕,死了就万事大吉,死了反而使心上舒坦, 常言说得好,一死百了,死了就安息了。安娜感到鲁卡真是个好人,能给人温暖和安慰,真像她那慈祥的父亲。
戏子由于酒精中毒,对人生感到悲观失望,鲁卡要他去治一治。戏子说他没有钱,他把自己的灵魂也泡酒喝掉了。鲁卡说有一所免费医院,白给治, 不用钱。因为“他们认为酒鬼也是人,要是他愿意来治,医院还挺欢迎哪!” 戏子问这所医院在哪儿?路该怎么走?鲁卡却结结巴巴说不上来。他说:“医院啊!是在一个城里⋯⋯叫什么城来呀?这城是叫那么一个名字⋯⋯唔,我随后再告诉你!”其实这一切都是他杜撰的。
贝贝尔在一旁听了,便讽刺地说:“好!老爷子!我敬佩你老人家!你老爷子,真行!你扯谎扯得真好⋯⋯谎话说得挺痛快!”
贝贝尔问鲁卡,世界上究意有没有上帝这东西?鲁卡压低了嗓子说:“信就有,不信就没有,你信什么,就有什么⋯⋯”贝贝尔感到很吃惊,鲁卡是香客,但他对上帝也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
瓦西里莎来找贝贝尔。她要贝贝尔和她到房里去谈谈。贝贝尔不愿意, 说他心里烦得很。瓦西里莎把一只胳膊放在贝贝尔的脖颈上,贝贝尔扭动着肩膀将这女人的胳膊摔了下去,并对她说:“我可从来没有爱过你⋯⋯先前光是跟你轧轧姘头⋯⋯压根儿就没打心里喜欢过你。”瓦西里莎讽刺地说: “又看中新人儿了吧?”贝贝尔气虎虎地说:“你管不着⋯⋯就算是看中了, 也不要你来做媒人⋯⋯”
瓦西里莎意味深长地说:“不必这样吧⋯⋯说不定,我会把她许配给你哩⋯⋯”于是,她向贝贝尔提出了一项条件:要贝贝尔把她的丈夫收拾掉, 那么她便把娜塔莎嫁给他,另外她还可以给他一笔钱花。
贝贝尔轻轻地打着口哨,当面揭穿她的诡计说:“啊呀,你想的多妙!⋯⋯这就是叫丈夫进棺材,情人去坐牢,你自个儿可⋯⋯”
这时柯斯蒂略夫偷偷摸摸地进来了,他见老婆和贝贝尔正在说着话儿, 便大发雷霆起来。他骂瓦西里莎是臭娘们,下贱婊子,母猪。瓦西里莎沉默着,一动也不动,用锐利的眼睛斜视着丈夫。老板反而胆怯了,他要瓦西里莎饶恕他的粗暴。他说他来是叫妻子回去睡觉,时候不早了,再说神灯也要添油了。贝贝尔揪住了老板的衣领,把他摇晃了一阵子,将他推出门外。
这一切都被爬在壁炉上睡觉的鲁卡看在眼里。待老板娘走后,他对贝贝尔说,瓦西里莎是个坏女人,比切列米斯人还要坏,贝贝尔如果喜欢娜塔莎小姑娘的话,可以把她夹在胳肢窝里,赶快逃走。
初春的一个傍晚,太阳落了,防火墙上反映着红色的余辉。雪不久才融化,接骨木的黑枝还没有发芽。妓女娜思佳和娜塔莎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娜思佳眯缝着眼睛正在讲述自己的恋爱故事,她的声调悠扬婉转,头也随着说话的节奏晃动。她谈到她怎样和一个大学生在花园小亭子里幽会,天很黑, 她心里又害怕、又难受,浑身直打哆嗦。那个大学生发誓说要爱她,如果他的父母不同意,他便要用手枪自杀,她劝他不要这样,不要违拗父母的意志, 把她丢开吧,忘了吧⋯⋯娜思佳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这个故事她已经不止讲过一遍了,而每回讲的大学生的名字都不一样。男爵说这个“薄命姻缘” 的故事全是瞎编的,要娜塔莎不要上当受骗。帽匠布伯诺夫说,娜思佳爱往脸上擦脂抹粉,想把灵魂也打扮得漂亮点。
娜塔莎回答他们说,在铅一样沉重的生活里,她自己也经常盼望着有一个美好的明天,譬如说明天会来一个什么新人,或许发生一件什么不平常的事,只是她什么也没有盼到。
鲁卡向房客们谈起他所经历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冬天,鲁卡给有钱人
看别墅。有两个从流放地逃跑出来的犯人,撬开了别墅的窗户,爬了进来, 他们手握着斧头向鲁卡扑去。鲁卡抓起一杆枪,向他们瞄准,本来他可以把他们打死,但他没有开枪,要他们趴在地下,互相用树枝抽打一顿。犯人无奈只好照着做了,然后他们请求鲁卡施舍点面包给他们吃,因为他们饿得慌。鲁卡答应了。于是两个犯人和鲁卡交上了朋友,他们在一起整整度过了一个冬天,一同看守别墅,直到第二年开春才走。最后,鲁卡意味深长地结束他的故事说:“监牢不能教育人,西伯利亚也不能教育人,⋯⋯只有人才能教育人呵!人是能够教人学好的⋯⋯很明白!”
娜塔莎因姐夫姐姐上坟去了,她才偷着空到地下室来坐坐。听了房客们谈话,她很高兴。贝贝尔便劝她和他一同逃走。他说只要娜塔莎爱他,他今后要洗心革面,再也不去偷窃了,他要去做工、做好人。鲁卡也怂恿他们逃走,他对娜塔莎说,贝贝尔是个好小伙子,而“你的姐姐,是个母夜叉,说到她那老头子,更不用提啦!真是坏得说不出口”。娜塔莎要贝贝尔起誓不能打她。贝贝尔说如果他敢碰她一下子,他的胳膊就会烂掉。
正在这时,瓦西里莎穿得漂漂亮亮地从窗口出现了。他们的谈话她全都听见了。她冷笑一声说:“哟!亲事说定啦!恭喜你们白头偕老吧!”
接着,柯斯蒂略夫也来了。娜塔莎显得十分惊慌,往外就跑。贝贝尔要她别害怕,他对老板说,娜塔莎已经不是他使唤的丫头啦!现在她是属于他的了。柯斯蒂略夫嘲笑地说:“你几时买下的?你出了多少钱?”瓦西里莎也咯咯地大笑起来。
老板夫妇回房后便死命地打起娜塔莎来。娜塔莎大叫着:“为什么呀,别打我啦,这是为什么呀?”柯斯蒂略夫则尖着嗓子喊:“小妖精、臭婊子。”接着,娜塔莎的嘴被堵住了,老板娘用开水烫她的脚,把水壶往她身上扔。房客们急忙前去拦阻,并派人去找贝贝尔。沙金和佐布还揍了老板几下子。贝贝尔来了,柯斯蒂略夫便躲到墙角里。贝贝尔抡起大拳头,直往老头
子砸去。用不了三拳两脚,老板便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了。瓦西里莎见丈夫被打死了,嫉妒和怨恨一齐发作起来,大喊贝贝尔杀人,要警察快来捉拿。贝贝尔向瓦西里莎扑去,嘴里喊道:“这一下可称你的心了⋯⋯啊⋯⋯我把你也收拾了吧!”沙金、佐布急忙拉住了贝贝尔,瓦西里莎便躲进小夹道里去了。贝贝尔狠狠地说,他一定要把瓦西里莎拖进这场官司去,因为她早就教他把老头子干掉。
娜塔莎误会了贝贝尔的话,以为贝贝尔和她姐姐是串通一气的,把姐夫杀了,又把她打瘫了,因为她碍他们的眼。贝贝尔一再向她解释,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这时警察来了,把他们一起带走了。
地下室显得格外冷静,室外刮着寒风。在闹事时,鲁卡不声不响地溜跑了。房客们都在谈论这个自私而又怕事的老头。克列士说:“他趁着混乱的当儿就溜走啦。”男爵说:“警察一来他就溜⋯⋯真像是火一着红,黑烟就消啦。”沙金说:“正像是罪人怕见正人就先躲开啦!”
妓女娜思佳不同意人们说鲁卡的坏话,她认为鲁卡是个好人。她自己深深地爱上了他。沙金嘲笑说:“有好些人喜欢他⋯⋯就跟没牙齿的人喜欢面包瓤儿一样。”男爵也嘲笑说:“就好比是生脓疮的人喜欢贴膏药一般。” 这使娜思佳大为恼火起来。
克列士说鲁卡会安慰人,但他反对人们说真理。沙金说什么是真理?人就是真理!而人是不需要谎话的,不要用谎话去抚慰人们的心灵。他说:“我
明白那个老头儿⋯⋯不错!他扯谎⋯⋯他心里是怜恤你们,你们这些混蛋! 好些人因为心里怜恤别人才说谎话的⋯⋯人们常把谎话说得挺美,挺开心, 给你鼓起勇气,提起精神⋯⋯有些谎话是要安慰人的,有些谎话是要劝解人的⋯⋯还有些谎话在替压断工人手臂的鬼东西们辩护⋯⋯反来怪罪饿成半死的人们⋯⋯我,懂得那些谎话!凡是亏心昧理的人⋯⋯或是吃人家血汗的人, 才需要说谎话。”
从法庭传来消息,贝贝尔和瓦西里莎都下狱了,娜塔莎神经错乱失踪了。戏子因找不到免费医院,也上吊自杀了。这座又脏又黑的地下客店,归了瓦西里莎当警察的叔叔梅德威节夫。为此,卖包子的寡妇克瓦什尼娅马上嫁给他,当起老板娘来了。她对丈夫管束得很严,她说:“没有别的法子呀!对这样的爷们非抓紧点不行。我先前叫他来跟我一块儿住,我想他对我会有帮助的⋯⋯他是个军人。”
码头工佐布和帽匠布伯诺夫又哼起那首悲哀的歌来: “太阳出来又落山啦⋯⋯
啊,监狱永远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