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清贫话高允

崔浩是历经几代魏主的汉族老臣,因多谋善断、料事如神而颇得鲜卑贵族统治者的信任。可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偏向他所出身的汉族士族阶层, 用人也总爱先考虑士族人选,鲜卑贵族对此当然很有意见,时间一长,这个疙瘩变成了死结,解起来就费事了。

情形果然如此,魏太武帝北伐柔然,又平定后燕、西凉,武功卓著,一时民富国强,心里乐滋滋的,觉得自己无愧天地祖宗,很希望有部书能把他的功业连同他祖宗的光荣历史统统记录下来,流芳百世。要想实现这个愿望,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著史。

崔浩是魏国最有学问的人,又特别受到他的信任,他想:“若论著书, 舍崔浩其谁?”当即命人把崔浩请来,让他总揽此事,崔浩领命,召了一帮士族文人就干了起来,鲜卑贵族对此虽有不满,但自己大字识不了几个,手下人也没这个墨水,只好作罢。

那么一大群士族人士聚在一起,想法就和太武帝不同了。他们按照汉人写史“笔则笔,削则削”的传统,力主据实陈辞,决不溢美,就连皇帝做了坏事,也不避讳而照录纸上。太武帝哪里知道这些规矩,看见写史的人整天伏案勤书,心里美滋滋的,只盼早日写成,好光宗耀祖、举世赞誉。时间过得飞快,经过几年的辛勤劳动,一部 30 卷的魏国史写成了。崔洁最后审阅, 他通读完全书后,心里十分满意,觉得自己用人不错,暗暗称赞撰史诸公笔下不凡。

当魏国史献到御座前时,太武帝高兴极了,他哪曾想到这书还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大大褒奖一番。崔浩又奏请将魏国史全文刻在石碑上,让万民观看。太武帝听了,当即拍案叫绝,立刻命人召募工匠,镌刻碑文。石碑又很快刻好并一一竖了起来,国人纷纷前来观看,太武帝见这情形,心中好生得意。

鲜卑贵族也来看热闹,尽管他们大都胸无点墨,但树碑立传,称颂祖上功德,他们总是打心眼里乐意的。谁知不看还罢,一看可不得了,怎么碑上那些字大都不是他们眼熟的称颂之辞呢?再听旁人摇头晃脑一念,心中也明白了七、八成。原来碑上把他们祖上干的坏事、丑事和种种隐私全刻出来了, 这不等于拿钱请人砸自己祖宗牌位吗?这还了得!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 挤挤嚷嚷把状告到太武帝那儿,强烈要求立即毁了石碑,严惩崔浩和那帮士人。太武帝这才如梦方醒,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传令照准,让人火速将石碑砸碎,立即逮捕崔浩及全部著史文人。

太子拓跋晃得知消息,马上想到他的老师高允可能遭到不测,因为高允是奉诏著史的骨干,很难幸免于难。为救恩师,太子也顾不得许多,抢先把

高允接进府来,告诉他形势不妙,让他先在自己府中躲避,以免被抓,然后带他去面见父皇,乞求宽恕。高允一方面感谢太子恩情,一方面也想面谒君王,好把道理说明白,以免皇帝受蒙蔽,铸下大错。因此也不多说,就答应下来。看来,高允对魏帝还是很信任的哩!

次日,太子带了高允一起来到宫中,太子上前禀告道:“高允是我恩师, 他为人生性胆怯,一向光明磊落,遵奉法度,从不乱来。著史诬祖之事,与他无关,并非崔浩同党,恳请父皇格外开恩,饶他这次吧!”太武帝见爱子求情,也动了心,加上他也不想把士族文人全部杀掉,以免引发更大矛盾, 因此点了点头,就传旨高允入见。等高允拜见后,太武帝便发问道:“著史诬祖的阴谋可是崔浩一人所出?我想你大概没有写那些混帐话吧?”太子听了,在一旁好生欢喜,这不是明摆着要帮他洗刷罪过吗?于是马上对高允示意,叫他快说。不料高允早有准备,他说:“崔浩并无阴谋,书中的《先帝纪》和《今纪》是崔浩和臣下合写,因崔浩事多,由臣下执笔,经他过目后呈上的。”此言一出,太武帝父子均为之一惊,太武帝转向太子道:“可曾听清?高允说得明明白白,是他亲笔所写,叫我如何饶得了他?”太子顿时语塞,想了一下才说:“高允为人忠厚,见父皇威严,语无伦次,他今晨还对我说那是崔浩所写,想必刚才是口误所致。”太武帝于是又问高允道:“太子所言,可是实情?”高允大声答道:“为臣不敢诳言欺君。太子所说,无非欲救臣不死,以报师恩,其实今晨并未与太子有此对话。”太子一听就急了,心想高允这个人也是,这么不要命地直说,图个什么呀?太武帝见高允如此,心中也很纳闷,便转脸向太子道:“高允可真耿直呀!至死不悔,实在难得,就凭这,我决定恕他大罪。不过,给崔浩定罪的诏书,可得由他来执笔,方好开脱。”太子连连点头。

高允获免,可回去后怎么也不动笔代拟诏书。太武帝左催右催,仍不见动静。最后逼急了,高允对来人说:“请奏明圣上,微臣还想面君一次,方敢动笔。”太武帝答应高允的请求,召其进宫。高允奏道:“非是微臣抗旨, 实因微臣不知崔浩还犯有何罪。若仅以著史一事而论,当不致判处极刑。” 不等高允再说下去,魏太武帝已经脸色气得铁青,拍着桌子大叫:“来人, 将他绑了起来!”又是太子在旁一再央告,太武帝的气才渐渐平缓下来,将高允松绑,放了出去。然后对太子道:“要不是他如此耿直,令我震惊,说不定这次还要有几千人连坐呢!看来,放下他也不算坏事。”尽管高允侥幸得免,太武帝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过崔浩,管他什么诏书不诏书,一个命令, 崔浩满门抄斩,并诛连九族,其它著史士人则本人当罪,杀头了事,对家族男女算是格外开恩,免了灭门之祸。

事后,太子问高允道:“恩师何故要如此对答呢?”高允告诉太子说: “历代史书都有如实记载帝王言行的先例,并非崔浩故意作为,如今已成惯例,为的是给后代留作借鉴,也让为帝者慎言谨行,因此必须据实陈辞,不为尊者、贤者讳,这才是史官应尽的职责。再说崔浩主持修史,可能有些地方言语过激,但总观全书,并无差错。我与他同室著书,倘若该杀,也应同赴阴司,做史官就不能怕死,你如今把我救下来,叫我如何向世人说得清楚, 这么活着,可不是我的心愿哪!”太子听了,深为感动,便不再责怪高允。自此以后,高允耿直的名声可就天下无人不知了。

高允不仅耿直不阿,而且安于清贫。太平真君十二年(公元 451 年), 太子不幸夭折东宫。次年,魏太武帝遇害,宦官伪称太后之旨扶拓跋余继位,

旋即为太武之孙拓跋濬取代,他就是魏文成帝。文成帝早知高允耿直,对他颇敬重。一次,文成帝对群臣说:“你们应该学学高允,他为人忠诚耿直,不像你们当中有些人,只图升迁,总爱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这可不好呀!”群臣连连点头称是。司徒陆丽趁机禀道:“陛下如此敬重高允,可知道他家中情形?”文成帝让陆丽细说端详,陆丽请文成帝亲自前往观看。到了高允家,文成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高允一家人住在茅草盖顶、土砖垒墙的几间低矮小屋中,与平民百姓没有两样,要不是有人指点,他万不会想到这就是自己身边大臣的“华居”。屋里坑上铺着麻布被子,家里人身上穿的丝棉袄子已陈阳变色,而厨房里只有一些咸菜,真是别无长物。文成帝看后感慨地说:“高允如此清贫,真意想不到啊!”耿直、清贫的高允为官清正,前后历经五代君王而不衰,且寿数绵长,

活到 98 岁,这在那个时代确实堪称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