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为何成于乐

音乐在人的生命中具有怎样的价值?音乐在人的人格生成中具有怎样的意义?这些都是我们每个人需要思考的问题。

孔子在《论语》中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兴于诗,就是要通过诗达到精神的觉醒和生命的升腾,即起兴;立于礼,即懂得一种生存于世间的生存方式,并通过人与人之间一种和谐发展的关系获得自身的认同;

而最后的人格完成则在于音乐当中,因为人只有在音乐当中才会超越现实世界而领悟另一个世界,感受到一种共同的大和之音,从而获得精神的升华和人格的完成。因此,在孔子看来,人格完成于音乐之中。

音乐以生命的沉醉的方式获得人格的自我生成。音乐既能表现、激发和陶冶人的情感,又能感化人心,使人走向人格的自我完善和精神的升华,因此,音乐是生命中最高的艺术价值觉醒,是在诗礼乐三重关系中使个体与社会和谐发展的重要因素。这种将个体心灵欲求和社会伦理规范完美导向、交融和谐成为了孔子音乐美学最显著的特点,也是中国音乐美学审美境界的重要内容。

音乐对人具有非此不可的意义。《论语》中写道,孔子在齐国听到《韶》这种雅乐,一连三月都品尝不出肉的滋味,可以想象音乐具有多么大的感染力量。其实,孔子是在韶乐中体会到他自己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及美和善的完美统一。他从这种统一之中,超越了那种个体自我的小美,而进入到人与社会和谐的大美之中。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从肉体世界中解放出来,通过音乐达到一种纯粹的精神超越,从而形成一种“乐而忘味”似的生命沉醉。

同样,音乐渲泄情感、激发情感,它在整个艺术领域是最抽象、涵盖面最宽阔、表现力最复杂、情感最细腻真切的一种生命艺术形式。它能激发出人的深层的审美体验。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吟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映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这个弹琴的女子弹的是什么曲子现在已不得而知,她唱的是什么词也无从查考,但是,此诗不描词不描曲而描情描态,用这“情”与“态” 反映出“平生不得志”和“心中无限事”,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这种啼嘘与苍凉之中,使人通过音乐把握了人的情感内海的波涛和痛彻肺腑的生命体验。可以说,音乐不仅表现人的内在心灵和情感世界,而且传达出一种人与人之间内在相通的人生体验。

托尔斯泰有一次听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当那如梦如幻如吟如泣的音乐之流撞击托尔斯泰的心灵之时,老托尔斯泰潜然泪下,他说:“我听到了俄罗斯痛苦的灵魂的声音。”不妨说,托尔斯泰对整个俄国文化精神的把握是极为精深的,但当他听到如此深切地反映俄罗斯民族之魂的乐曲时,才猛然触发并深深受到感动。

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曾到中国指挥管弦乐曲《二泉映月》。在他的指挥棒下,《二泉映月》充溢着小提琴清丽的音色,在月色朦胧之中,在一片澄澈的天穹之下,演奏出一种像光斑、像水花、像一派朦胧月色的清丽之景。然而,当他演奏结束后的第二天来到中央音乐学院,听到一位年轻的演奏家在琴房用二胡这种华夏民族的古老乐器演奏《二泉映月》时,那凄婉幽怨、欲说还休的内在音乐气息使他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说:“如果我是在昨天听到用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我就无法用我的指挥棒进行指挥了。” 这是因为他的情感的理解与中国的《二泉映月》这首曲子有了相当的差异, 当他真正听到了用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时,才为这种至真至纯之乐深深触动,感受到了中华民族文化深层的内在精神。用某一种西洋乐器泛泛地去阐释中国乐曲,有可能只是获得了“形”而难以得其“神”。可见,音乐总是很深地反映一个民族的精神,总是很深地打动个体的内在灵魂,总是使人和社会、自我、他人得到一种全方位的交流。因此,正是在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他人、人与自我这四重关系上,音乐完美地协调着彼此的关系并

和谐地将其统一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知道人生为何成于乐,因为音乐使人格在四重关系中得到总体升华和自我观照。

同样,庄子作为道家的代表,对于音乐也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庄子在《齐物论》中有这样的对话。子綦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说:“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说:“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也就是说,子綦说:“你听到过人演奏的音乐但是没有听到过大地演奏的音乐,你即使听到过大地演奏过的音乐,恐怕也没听到过上天演奏的音乐吧?” 子游说:“地籁是大地的洞穴发出的声音,人籁是笛子之类的乐器发出的声音,那么天籁是什么呢?”子綦说:“天籁不是由有形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而是由各自内心发出的一种大音,那就是天籁。”

其实,庄子是将人生超越甚至艺术超越分成三层境界,即地籁、人籁、天籁。地籁是大地的缝隙发出的声音,是自然之声;人籁是人间乐器发出的声音;而天籁是具有本真之心的人所感悟到的道体的大音。所以倾听地籁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倾听人籁是通过音乐而达到灵魂的升腾,而只有充分地超越这种有形之声去倾听那种无形之声,才可以真正地充分地精神化而抵达形而上的“道”。也就是说通过悟性,在有形之声中去听那种天地人境界中的和音,通过音乐达到一种生命的直觉,去听取那种希声之大音,这就是天籁。

这无疑告诉我们,仅仅听自然的声响是不够的,仅仅沉醉于人世的乐器也是不够的,还要用心灵之耳,去听到心灵之声。所以,庄子在《人间世》中又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庄子同样将听分为三种境界,一是听之以耳,二是听之以心,三是听之以气。他认为,听之以耳是肉体感官的聆听,听之以心也仅仅是情感的感动,而这种肉体的情感的感动进而抵达一种听之以气即感悟音乐背后的“道体精神”, 才能达到一种从有到无的精神超越。

可以说,关于“天籁之音”和“听之以气”的命题是庄子美学思想的关键。它揭示出艺术或者是音乐的意义,不仅在于唤醒了人对于美的觉悟,而且在于使人格精神以一种崭新的方式超越自我,达到一种精神升腾。

因此人与音乐的沉醉,它所表朋的恰好是一种人格精神的完成,使人不断通过自己扬弃自己生命中不纯粹的部分,而走向更真更善更美的最高精神状态。音乐是一个由“技”向“道”的过程,是一个由耳目感官向精神人格发展的“成于乐”的过程,一切外在化、物态化和肉身化的艺术感,都必将升腾为一种精神化、超越化的心灵人格的完成。唯其如此,艺术才能成为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境界,我们才能不仅理解“天籁之音”和“听之以气”的奥妙,同时理解孔子所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内在含意。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后现代音乐在突出了音乐中的两大因素之一的“节奏”要素时,却有一种将“旋律”的精神感加以削平的趋势,也就是说,其在节奏中突出了生命感,而在旋律中抹平了精神感。因此在进行阐释时,我们有必要对现代音乐做一些新的说明。例如,摇滚乐、偶然音乐等,都是在消解旋律的精神性,消解人性的深度性,所以听那节奏强劲的摇滚乐时,你既没有神圣感,也没有内在的感动,既无喜也无悲,强劲的节奏反复敲打人的神经,反复地刺激人的内在欲望和本我生命,把生命中那些非精神性的东西全部刺激出来,同时使你的精神趋于一种遗忘状态,忘掉痛苦烦恼,忘掉

自己所有的精神与超越性。因此在这种音量很大、震耳欲聋、全身心像弹簧一样扭动的整个迪斯科摇滚乐中,人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又处于高度的放纵状态,甚至也是一种在生命活力充分爆发出来的时候得到的一种精神完全空白的状态。所以说,在这种刺激了自己的欲望、满足了自己生命的一种节奏和生命本能的音乐中,人被悄悄地抹平,淡化了精神性的追求。因此,不宜过多地听这种音乐,而应该多欣赏些世界名曲,那优美的、透明般的、弥漫周遭的、浸润灵魂的旋律,让我们为之深深沉醉感动。

人生成于乐,是因为人需要音乐。人对音乐倾述的东西越多,音乐对人诉说的东西才越多。人对音乐赋予很深沉的精神性的价值,音乐才成为人的精神性的音乐,才成为人的生命意义的体悟、沉醉和超越的音乐。

音乐总是传达出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它不去详尽地描摹此时此刻、现实现代人的生活状态,但它总是通过模糊性的、不确定性的方式,悠悠地传达出另一个世界道体的光辉和音色,使我们为之倾倒,为之感动。

音乐是另一种语言,是消弥各各民族自身的差异性的一种语言,是人类凝聚向上的一种共同语言。因此,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是成于乐;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也是成于乐;对于人类而言,还是成于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