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空灵与心灵的空间
现代人与他人的关系在空间上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身体和心理距离。这种距离的微妙变化不仅影响人的心理,而且成为人的审美趣味高低的尺度。城市的拥挤缩短了人们身体的空间距离。平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分割了城
市与天空,遮蔽了人们的视线,人那被挤压的渐渐萎缩的心灵不知该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以便为自己留下一个独立的生存空间。然而人类本能需求一种适当的距离,当人的身体空间受到侵犯,就会明显感到不自在。距离产生美感,为人们留出一块思想的余地和和自我保护的空间,因而为现代人所向往。试看拥挤的车厢,车门一开,拥入车中的人首先的目标是座位的两头,其次是正中,尽量拉开身体空间的距离,这正是人们身体空间不愿受到触及或侵犯的潜意识显露。
德国著名美学家莱辛在其名作《拉奥孔》中提出这样一个美学原则:尚未达到顶点的那一瞬间最有魅力。因为它最有孕育性、最有暗示性,最能让想象展开美丽的翅膀。而这“尚未到达顶点”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距离, 距离催生了人心中美的感觉。
同样,在美学中还有一条被称为“黄金分割”的定律,用数字表达就是0.618,在 0(陌生)与 1(稳熟)之间。当然,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不会囿于某一规定不知变通,对亲密的人,距离可以渐趋于“1”,而对陌生的人则尽量恭谨客气,举止有度,而指向“0”。因为适当的距离可以使人们之间保持新鲜感和精心修饰以后的美好印象。
然而,有一点至关重要,人不能为了确立美好形象而刻意矫饰造作,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不能带上僵硬的人格面具,在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犹如《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尽管王熙凤八面玲珑,博得“上层” 的宠爱与信任,却终难逃脱命运的惩罚和世人的白眼。当然,处理人际关系也不能趋于另一个极端,不分场合,不问地点,对任何人都倾心吐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等到碰得头破血流就悔之晚矣。
距离催生美感在文学作品中更为常见,若即若离的朦胧美正是中国文学的永恒追求。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即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曹植《洛神赋》也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水一方的伊人,犹如天尽头一个稍纵即逝的神秘微笑, 又仿佛来自远古的飘渺回声,诱惑着人们梦游般地去追求。然而,伊人却总是神秘地在眼前飘浮,在水之湄,在水中央,举目可及,伸手难触。她的美丽让人憧憬,却在神秘的彼岸伫立,纤柔的身影,轻盈的裙裾,隐隐约约的在,却进止难期,看不分明,想象的翅膀拍得更响了,情与意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撞击着心灵的堤岸。正是这难以企及的朦胧神秘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的空间,让人魂牵梦萦,意乱情迷。
这就是距离的魅力,可以任凭每一个人张开想象的羽翼遨游,一旦距离消失,魅力也随之飘逝。几张不太清晰的月球照片,就使流传了几千年的吴刚在月宫折桂、玉兔在月庭嬉戏的美丽神话的魅力荡然无存。现代人向蛮荒进军的同时也卷走了许多浑朴、自然与朦胧之美。所以,我们原本不必苦苦寻求到达彼岸的桨橹,为了神秘不致变为司空见惯,为了诗情画意不致如破晓的星光那样渐渐黯淡。
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就是友情和爱情,先贤早有遗训:“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小人之交,甘之如饴。”人在交往中,处理任何事都应有理、有度、有节,唯此方可臻于完美。饴糖虽甜,多食必腻;水清纯明澈,却滋润万物。君子之交,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哗,没有你来我往的俗礼,却淡而隽永,珍藏于双方的心底,时时带给人温暖的回忆。同样,爱情中的恋人与夫妇也不能完全融合无间而失去自我,能葆有心灵的一小片天空独自思索,会使爱情之花愈加明艳动人。正如火,炽烈灼人,但不能持久,燃烧之后终将成为灰烬; 而天宇边遥远的星光,微弱却永恒不坠。
记得中秋夜听琴,当湖边一阵幽渺的琴声隔着一池如明镜般的清水在天地间幽幽送来时,我在琴声中凝立无语,默默读阅心声,默默感受心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上湖面。正盼琴声继起,却有人走上去与弹琴者搭话, 琴、月、湖幻化出的“表里俱澄澈”的宁静氛围,被几句莫名的问话声打破,
默然听琴的人索然而去。我无法说清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只好踏着月光踽踽而回,却无法拒绝屡屡回首,寻觅那已散去的琴声遥远深邃的魅力。
也许,听琴知音的最高境界是唐人吟咏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了。听琴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