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境

中国绘画不同于西方绘画之处在于,它不是用二维空间去客观描摹外间世界三维空间的逼真性,而是将对象简约化,以一种精粹化的线条展现对象的神态。这种线条的准确与变形,直接反映出画家的人格心灵与审美趣味。中国画的线条之美与生命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绘画通过线条的起伏流

动,通过线条的粗细、曲直、干湿等变化,甚至通过那种轻、柔、光、润等的细微不同,传达出人心灵的焦灼、畅达、苦涩等情感。所以,线条表达的是画家的缕缕情思和丰盈的艺术感觉。然而,在绘画中用线条对对象的把握和描摹,同样可以呈现出画家的精神人格之美。

宋徽宗赵佶是一个亡国之君,却深通百艺,尤其酷爱绘画,曾设立画院, 张扬并推动了绘画的发展。他经常命题来考察画家的水平。有一次的题目是“嫩绿枝头红一点”。诸画家各逞其才,但大多在花卉上妆点春色,宋徽宗都不满意。唯有一位画家在绿杨掩映处画了一个缥缈的小亭,亭中一娇美少女,凭栏而立,一点樱唇,艳若鲜花,宋徽宗以此为高。后来又设一命题为“踏花归去马蹄香”,夺魁的画超越了凡俗画家所画的达官显贵、文人仕女骑马穿行花木间的构思,只画了一人骑马归去,几只蝴蝶围着马蹄骗跹飞舞, 流连不去。这些画尽管有比较巧妙的构思,但其格调境界是不高的,只不过是一种闲适的宫廷生活的点缀和命题画罢了。

宋徽宗这位风流天子喜爱工笔花鸟画,他的代表作《芙蓉锦鸡图》,画面上一只金碧辉煌的锦鸡落在了艳丽富贵的芙蓉之上,锦鸡羽毛光择漂亮, 花枝柔弱妩媚,颇具绮丽之美。但是可以看出,由于宋徽宗身处富贵荣华, 强调艳冶明丽,因而格调不高,缺乏生命力。尽管形式上极尽工巧,却难以掩饰其趣味与人格的平庸。

相反,在绘画史上也有自出高格,以画笔展示自己人格和心灵之美的画者。北宋画家文同画竹,苏东坡就盛赞其“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

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不仅说明文同创作时与竹合一而胸有成竹,还以竹的枯荣浓淡寄托自己的悲欢与心性节操。他画的竹并非节节向上拔的高而直的竹,而是生于石缝中由下向上挺出的纡曲之竹,显现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受到压抑和迫害时虽曲折而挺拔不屈的风骨,体现出心灵那盎然的生机。

南宋山水画家马远、夏圭二人也是以画表白自己的心志,以画作为自己人格境界的明示。他们笔下的山水也不像北宋时期的范宽、郭熙那样,以山水的正面形象表现一种沉雄高古、大气磅礴的美。由于南宋偏安一隅,半壁江山落于金人之手,画家们感受到家园的抛离和心灵的痛苦。所以,马远画山水时,多是略去其大部分画面,而突出山之一角或水之一涯,使画面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境界,人称“马一角”。他的《寒江独钓图》,取自唐代诗人柳宗元《江雪》的诗意,一叶小舟飘浮水面,一位蓑衣笠帽的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除了几笔微波,四周一片空白,以广大寥廓、浩瀚无边的背景,来映衬渔翁专心垂钓、不染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它表达国破家亡之后,自己宁愿在山川漠漠空间中安顿心性灵魂,而不肯趋炎附势、追欢求乐的辛酸与孤傲。夏圭的画也是如此,也得了一个雅号“夏半边”。他同样是以山水的局部(一角或半边)去表达自己难以言喻的情思。

清代画家郑板桥通过自己画竹以及那些瘦、漏、空的山石,表现出自己一枝一叶也关情,关心民生疾苦,表达自己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心志。

因此,当我们面对这样的作品时,总是要追问,为什么这些画家要以石缝中节节上挺的竹来表现自己的人格?为什么在大好河山被瓜分、半壁江山遭流离的时候,画家总是以一角或半边,用触目的残山剩水和满眼的野渡孤舟表现自己独特的审美感受?可以说,中国画家在一张白纸上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对于自然的临摹,而且是表达自己对世界、生命和家园的一种深沉的爱, 一种高远情怀、意绪和独特的艺术精神。

明代画家徐渭,才华横溢却一生潦倒,饱尝世态炎凉而将一腔愤世嫉俗的情怀都寄于诗画之中,以汪洋恣肆的狂放风格,发展了大写意的泼墨画法。其代表作《墨葡萄》,老藤和葡萄蔓从画面右方斜出,错落低垂,枝叶纷披, 奔放恣纵的笔墨,似在不经意间信手挥洒出来,痛快淋漓,气势夺人,一种倔强不驯的生命力灌注其间,直扑眉睫。葡萄晶莹透亮,如泫然欲滴的泪珠, 苍劲中带有一种妩媚的风姿。题诗也与画浑融一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人买,闲抛闲掷野藤中。”这表现出他强心铁骨的刚强坚定和怀才不遇的忧愤自伤。

清末“四大画僧”之一的朱耷,号“八大山人”,因是明朝宗室,清军入关后他所受的磨难可想而知。他一生既当过僧人,又当过道士,潦倒凄凉, 但画风奇特雄健,充盈着一种磊磊不平的雄强之气。他的《鹌鹑游鱼图》极能表现这一风格。霜重秋浓的季节,岸边石上挺立着一只鹌鹑,虽然它不得不蜷曲身体、蓬起羽毛以抵御刺骨秋寒,但依然昂首向天,冷眼看人,对水中甩动着尾巴争夺食物的两尾鱼不屑一顾,那神态中似乎带有一丝木然的微笑。背景是一大片空白,仿佛霜天万物萧瑟本让人无物可画,又仿佛是无穷宇宙时空已化作一片苍茫。

鹌鹑头小尾秃,羽毛赤褐,缺乏光彩,似乎是鸟族中的破落户。古人形容穷人有“衣若悬鹑”之说,鹌鹑无常居,雄性又好斗,自然使八大山人“心有戚戚焉”,唤起他的家国之悲和身世之痛。寥寥数笔勾出的那只冷眼向天

的小鸟,似乎替他嗟叹着此生不幸的身世,又似乎在替他诉说着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冷峻与孤高。画左上角空白处题了“八大山人写”五字款,四个字两两相连,既像“哭之”,又像“笑之”。画家一腔孤愤之情和不屈不挠的志向尽付于这“哭之”、“笑之”的两可之中。

徐、朱二人的人格气象都深受后人景仰。郑板桥曾自刻一方“青藤门下走狗”(徐渭号青藤)的印章盖在自己画上,齐白石也作诗说:“青藤雪个

(朱耷)远凡胎,老缶(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艺术虽然不是生命的终极境界,但它是使生命获得超越性并通向终极目标的途径,它可以对人言说,给人以安慰、寄托和温暖的承诺。艺术是人们的创造方式和逃避方式,是人类灵魂苦闷和追求超越的突破回,可以陶情冶性,完善自我,感悟自然灵性,寄托一片深情。

中国画家的画境是在于仰观万物而独出机杼,使自己的生命与画相通, 与世界的本源相通,因而那有限的画面,能负托深重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从而打开生命的遮碍,以生命去体验宇宙的自由,表现出无限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