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精神与生命之境
庄周梦蝶,使人于迷离恍惚之中,又分明瞥见一种超越精神。
《庄子·齐物论》中有一段优美而神奇的叙述:“昔者庄周梦为蝴蝶, 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蝴蝶,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就是说,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感到无限的自由舒畅,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醒后惊惶地发现自己是庄周,却又不知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呢, 还是蝴蝶见自己变成了庄周?这就是他物与自我的交合变化。这个看似荒谬的故事显示了庄子不同凡俗的思维方式,以及其不同于儒释两家的超越精神与生命境界。
走近庄子,以自我生命之思和深度去测量他的博大精深,感到那无挂无碍的逍遥游式的超越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重,而沉重之外,又是顺其自然的乐观旷达与深沉的人间情怀。
庄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世道维艰”的时代。战争连绵不绝,苛政无所不在。他有一个著名的“蜗角之战”的寓言,这一寓言影射出当时战国七雄争霸、烽火连天、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残酷现实。庄子身处其间,感触和慨叹都是十分深切的。
庄子一生困顿不得志,只做过漆园小吏,对下层劳动者的艰辛困苦深有体悟。现实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一方面是民生如草芥,另一方面是儒墨之流空泛的政治游说和政治交易。面对社会现实和人的异化,庄子希冀谋求个人幸福,但又不愿出卖自己的灵魂;希冀获得个体自由的伸张,但又难与社会道德均衡协调。因此,尽管楚王以重金来聘,庄子却拒不出仕,他宁愿归于隐士,也不愿坠入名枷利锁的束缚之中。为了在权力结构的笼罩下保持自身
人格的独立,保持无欲则刚的心灵纯洁和头脑清醒,庄子努力寻求精神的完满自足,万物齐一。
精神家园并不在草长莺飞、杨花柳絮的水软山温之中,也不在平野远树的荒寒枯寂之内。在庄子心中,精神家园意味着勘破人的主位,化解生命的障碍,使之空灵通脱。
因此,《庄子》开篇就是悠闲自在的逍遥游,以心灵的远游体验“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精神愉快,追求“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的自由境界,去掉心理的压抑和欲念,化蝶以适志,箕坐鼓盆而歌, 从日常人生的浮泛与虚假中超脱出来,沉醉于生命的彻悟之中,无拘无束, 自在逍遥。
当然,处世的忧患感仍时时呈现于庄子心中。《庄子》共有 33 篇,其中
19 篇以沉重感喟的笔调收尾,全书则在“悲夫”的叹息中终结。从这苍凉的慨叹中,我们不难窥见时代的苦难怎样磨砺着庄子的灵与肉。
庄子不是一个在纯审美中乐而忘返的感受者,而是一个追寻生命意义的精神漫游者,一个以有限生命寻求无限境界的行吟者。他在心灵的撕裂中, 唤醒梦中之梦,窥见身外之身,将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相颠倒,甚至幻想取代现实世界,显示了九皋独鹤、空谷幽兰的孤芳自赏和兀傲不驯,蕴含着一种反平庸反世俗的魅力,因而颇受反叛者、弃世者和壮志难酬的失意者们的青睐。
《庄子·养生主》中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殆已!”以有涯的生命追求无涯之知,像浮士德那样野心勃勃、彷徨不安,为中国哲学所不取。战乱频仍,满目伤怀,社会现实苦苦相逼,庄子希望为困厄中的百姓寻求解脱之道。他认为只有对人生不断超越,才能返身内转,涵融全部灵肉, 致力于对生命的开拓涵养,使被世俗压抑的生命得以超拔扩充,成就一个诗意的人生。
中国美学追求的是生命的非对象化,而不是对世界的占有。因此,在中国,是以超越为美,以“为道日损”之“大朴”为美。庄子庖了解牛的过程, 可以看作是人生证悟的一种方式,那么,是人类在解牛中占有对象,还有在解牛中丰富自身?是刻意追求、孜孜不倦地磨炼技艺,还是返虚入浑,以成就自由的主体?已然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在庄子眼中,人生犹如那把惹人注目的“刀”。以常人之见,解牛无疑是一种对象化的活动,重要的是能否占有对象,刀的损坏与否是无所谓的。但中国美学的看法则不是这样,它把这种对象化的活动转化为一种人生体验与自我解放。于是,解牛本身不是目的,重要的是使生命之“刀”在活动中实现自身,而“十九年而若新发于硎”。生命的智慧在于悠游于险恶的生存世界,“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矣”,时刻注意维护自己的本真生命存在, 不使其沉沦和消亡。
时代风云变幻,人们一心一意欲盘剥世界以求一己之安乐。不论是刀光剑影,还是唇枪舌剑,都暴露了人性的丑恶。而那种往来奔走、游说四方的舌辩之士,在庄子心中更轻如鸿毛。庄子在污浊的尘世坚持自己的独立选择, 寻求精神自由的空间,以他看来,“为官出仕”远不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逍遥游。《庄子·天下》篇中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很好地说明了庄子的处世之道。
庄子对于自身生存于其间的社会现实和历史时代境况深有体察。他并不
想对世界作无边的求索,相反,他坚信生命是一种重在过程而无结果的诗化过程。他上下求索的是生命觉醒的契机,并以虚灵的胸襟体会自然,希冀超然于死生祸福之外。
庄子十分珍视生命,认为人生既要顺乎自然,又要凝神守一,只有“致虚静,守精极”,才可以打破时空限制,使人生常新,不致陷入无序的迷惑。
宗白华先生曾分析“天才的四大色彩”,颇有新意:天才观察世界了然于心而反增一份“悲哀忧郁”;天才悟尽人间奥秘而常带“含泪之笑”;天才的作品皆由小我推及宇宙并感悟生命意义,并在表现个性独特之时显现真血性与真情怀。庄子无疑是个具有超越之心、超迈之境的真正的人,他在生命创化中,深情呼唤过人灵心性,并以一种本真的性情与茫茫宇宙人类相沟通。
也许,庄子在超越黑暗时并未触动黑暗,但他为人们寻找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和升华人生境界而上下求索过,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