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四层境界
人之所以与动物不同,在于人是有生活的目的、具有生命的时空观念、知道自己是面对死亡而后生存的。而动物不懂这些,动物是一种自足的、无知无识的低下的生活,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
这一观念,形成了哲人们对于生命的不同看法。孔子认为:“吾道一言以蔽之,仁者爱人。”也就是说,仁心是人生命的最高境界。孟子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道德,有道德则有高格。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则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过一种正直的生活。”这些看法都相当精辟,但我还想进一步弄清现代人的生命境界观。
近来,读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的著作,特别令我心灵开朗的篇章是他的境界论。在冯先生看来,人和禽兽相区别处在于,人是有觉悟的,能够深切地了解自身,了解宇宙与社会。这种深切的了解,构成了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但是,由于一个人的入世、出世和对世界人生的看法不同,便构成了人们的不同的精神境界,冯先生分为四个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这四个境界正好构成人格境界由低往高的序列。
冯先生认为,如果能够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义,如果不能了解人生, 人生便无意义,甚至可以说,人生的意义决定于每个人对于生命的解悟的程度。比如我们看一座山,地质学家关注于这座山的用途,山下埋藏的矿藏, 他是以一种自然的或者说是功利的境界去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是一个哲学家或者是一个诗人去看这座山,就会认为山是可游可卧、可以吐纳大气、可以陶养性情的地方,这样,他得到了一种人格的升华,进入道德境界,或进入对到宇宙生命意义的认识,即天地境界。人对于自身生命的不同看法,形成了生命的不同意义,正是由于生命有不同的意义,才使人生有不同的活法, 不同的风采,和不同的生命价值追求。
外于第一个层次“自然境界”中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是按照社会的习惯,而是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因此往往表现出两种特点:第一种就是
所谓的天真烂漫,他不懂得为何要这样做,或不刻意追求这样做,他并不明白某件事情有什么微言大义,所以他并不是自觉地去做某件事情。这种做法, 往好里讲是一种天真烂漫的童心,有一种自然随意的快乐,一种平淡而富于天趣的生活;但往不好的方面说,就是一种糊里糊涂的、并未参悟生死的界面,不能了解自我的极限,也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因而是一种处于自发状态的生存。真正达到天真烂漫、无所驻心是一种超越性的境界;相反,如果完全是糊里糊涂,丧失了对自我的认识和价值判断,则可能是一种本能的欲望的生。所以对自然境界要细加梳理。可以说,这是生命境界中最低的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次是“功利境界”。处于功利境界中的人对人生的了解比自然境界进了一层,自我的观念变得非常突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某一确定的目的,或是某一层面的功利,为了自己的茶一利益去打算,因此他们是以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为其目的。但这些人功利心重,有的时候他们也会为社会服务,为社会做些事,然而他们做事的动机是想藉此获取更高的回报。表面看来,他们是在服务,但其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小我。所以,处在功利境界的人,尽管有可能比自然界中的人更清醒,更了解自我, 更参悟生死,但是他们所做的事不是为了社会,并没有大公无私的高境界。从发展的角度去看,这部分人在主观为自己的同时,也客观地部分地为他人。他们除了了解自我以外,还了解社会,了解大同。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社会的一部分,自己与社会的关系是部分与全体的关系。因此,在功利境界的追求中,名和利占了很大的比重,有名无利或者有利无名,都不能使他们心安,名利双收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
当然,在社会发展史上,这种对名和利的追求有其现实的合法性,因为对中国古人而言,真正的人应达到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的人就是建功立业的圣贤,立言的人就是追求大学问和大建树的人,而立功的人大部分是历史上的大英雄,所以,他们在追求这三不朽时,是利己而不损人或有益于人,就这一层面来看,仍然是一种功利境界。正因为这种对现实状态的不满足,对自己提出更高要求,而强调获得某方面的功利,获得某方面的超越性,才使得人类不在原地踏步,不满足已取得的成就,而保持不向前迈进的姿态,保持人类对于其他物种的优越地位,使人类终于成为万物之灵。
处于功利境界中的人,如果破除了一心为自我的私欲,而兼有社会的功利目的,即建功立业的观点,也可能产生一些美的价值。他们的成就虽然并非崇高伟大,但是也可以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人类,而他们在这种建功立业的事业当中也表现出一种审美的价值。如天地间的名山大川,奇花异草,作为自在的存在并没有多高的境界,但当它作为一种英雄托物言志的对象,就秉有了一种表现志向、表现抱负、表现英雄气质的对象化的美。才人多疏狂不羁,故多借名山大川的气势和奇花异草的脱俗来抒发自己的襟怀,如屈原披发行吟于泽畔;英雄多桀傲自负,故多在横槊赋诗、投鞭断流中俯视天下生灵而获得一种崇高的境界,胜则称王,败则就死,慷慨豪迈,如垓下兵败的项羽自刎乌江,千载以下仍觉虎虎有生气。冯先生认为,法国拿破仑是欧洲近代的大英雄,但在滑铁卢之败后伏首就搞,最终退居孤岛,死于牖下, 真可说是一生中的一个败笔,较之项羽“死亦为鬼雄”的气概则远远不及。所以,功利境界虽说是追求一种生活的目的,但从中已经可以透出一种人格精神的美,尽管他们处于天地山川之中,但可以天地山川喻其志,就此而言,
功利境界已经比自然境界向上超越了一步。
第三是“道德境界”。进入此境界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能超越自我的功利与私心,而出于一种公心,以为社会服务为目的。他们既不贪生怕死,也不完全为了自己去获得流传千古的大名。他们在功利之上,强调一种无利的仁、义和天地之大美。他们求利,但是求的是为天下人的大利,他们为我, 为的是天下之大我,即为他。他们最反对的是那种灵肉麻痹的处境,因为他们觉得,如果对社会人生不觉痛痒,麻木不仁,则是对整个生命的不负责任。所以,处于道德境界中的人是尽责、尽力、尽心的,他们成就的往往不是一种自我的小追求,而是可以不顾毁誉,不顾刑罚,为了整个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而呼号呐喊。他们不是那种浪迹大化之中自我沉醉的人,也不是那种形加槁木死灰对自身之外的社会毫无观照的人,也不是一味追求美食美衣赏心乐事的现实生活的人,而是如孟子所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的人,是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的人,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处于道德境界的人,他的行为的价值并不希求他人去评定或褒奖,相反,他们不求闻达,不求他人知之,不计较别人的说法,而是强调自己合乎本心的做法。所以,他们能返归本心,大朴无华。
当然,最高的境界是一种“天地境界”。这样的人,是一切皆以服务于整个世界和宇宙为目的。他们彻底地参透了生死,解悟了道德,淡泊了功利, 从而本乎自然。在他们看来,既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生因为死而灿烂, 死因为生而完成一个完满的句号。他们更了解人不是自我而生、自我而乐, 人生活在世界中,是世界中的人生,是为了世界而生存,为宇宙、为人类而服务。这种生存就是一曲生命的正气歌,是一种价值的永恒观,是一种知悉天地万物、明白生命升华意义的大境界。冯先生将此称为“极高明而道中庸” 的境界,这种境界是打破了肉体和灵魂的隔膜状态,打破了追求现实功利目的小我之境,同时也打破了那种建功立业、道德自修的高级境界,进入在世又出世的状态。这种天地境界觉悟和自我反省的价值最高,所以可以和整个宇宙合为一体,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自觉有一种全新的意义,并且自觉有一种与宇宙相关的责任,消解并超越了得一德之功、一孔之间的小乐,而获得天地之大乐。
中国哲学与宗教的主要追求就是这样一种最高境界,但它又不是离开人伦日用、脱离社会生活的玄想,而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是一条漫漫长途,人就在这路途当中,即在“道”之中,而人之所以能走出自己的路,创出自己的道,留下自己生命的轨迹,写下自己的人生意义,全凭我们自己对人生的了解,就是说,迷者为凡,悟者为圣,凡圣在于迷悟之间。
人生四层境界,关键不在于停留在某一个境界,而是不断地由低向高、由外向内、由迷向悟、由凡向圣迈进的过程。现实社会中有很多利益、欲望和诱惑,人要战胜自己,战胜那种功利目的和欲望的引诱,使自己具有一种大同之心。这条路是一条漫漫长途,是非常艰难的路,当然走上这条路,就是走上了生命的不断的向前延伸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