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奥·法尔哥尼》

一八二九年春,《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发表后的两个月,梅里美在《巴黎评论》杂志上刊出了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哥尼》,从此开始了一系列所谓“异国情调”故事的创作。这篇小说把读者带入半野蛮的科西嘉岛,看到半开化的岛民及其原始、严肃而又淳朴的道德习尚和生活风貌。

科西嘉岛上的杂木丛林是牧人和一切犯法者的乐园。如果有谁杀过人, 那么只要躲在杂木丛林里,备一支好枪,加上火药和子弹,就能够安全地在那里生活下去。当然,无论如何还得需要一件有风帽的褐色斗篷,用来做被褥。至于吃的,自然会有牧人供给你牛奶、奶酪和栗子。只有一件事多少得担点儿风险,这指的是进城补充弹药;除此以外的所有时候,那是用不着害怕司法当局和死者亲属的。

一八⋯⋯年,科西嘉岛上住着一个相当富有的人,他叫马铁奥·法尔哥尼,家就住在离杂木丛林两公里远的地方。说他富有,指的是他什么也不干, 光靠着畜牧产品就可以过得很阔绰。他那年最多不过五十岁,身材矮小而健壮,头发卷曲,黑如墨玉,鹰钩鼻子,强薄嘴唇,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马铁奥·法尔哥尼的枪法很好,即使在他神枪手云集的家乡,也特别有名, 他能在一百二十步远的地方一枪打倒一只野羊。他甚至在夜间使用武器跟白天一样熟练自如。

周围一带的人们既尊敬他,又怕他。因为,正如传说的那样,他既是和善的朋友也是危险的敌人。但他以助人为乐,肯做好事出名,所以他和人们都能和睦相处。

关于马铁奥娶朱瑟芭为妻的事,有一段传闻。当时有另外一个壮汉也准备娶朱瑟芭。那个人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是一个凶猛的家伙,一提到他,人们都感到害怕。但他后来终于被神枪手马铁奥“扫除”了。据说,那天马铁奥的情敌正对着挂在窗口的一面小镜子刮脸。突然,天外飞来一颗子弹把他打死。人们都认为这是马铁奥干的。

马铁奥结婚后,妻子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他为此气得发疯。后来生

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福尔图纳托。马钦奥甚是高兴,因为家庭有了希望,姓氏有了继承人。但儿子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惨剧。

秋季的某一天,马铁奥一清早就和妻子出门,到杂木丛林的一个林中空地查点牧人放牧的牲口。小福尔图纳托也想跟去,被父亲拒绝了,叫他留下来看家。

父母走了多时,小福尔图纳托一直躺在地上晒太阳。他幻想着星期天要进城到当班长(即地方长官)的叔父家里吃饭。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惊破了他的白日美梦。他站起来,转身向着平原,枪声是那儿响的,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不一会儿,他看到在通向他们住房的那条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汉子, 一瘸一拐地拄着长枪走过来,他的大腿上刚中了一枪。这汉子头戴山民式尖顶无边帽,满脸胡子,衣服破烂。他是个强盗,正被官兵追捕。他已来不及躲进杂木丛林。他走到福尔图纳托身边问他,是不是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儿子?回答说是。强盗报了自己的姓名,要孩子把他藏起来,因为他再也走不动了。孩子表示,没有父亲的许可不能私藏生人。强盗用激将法激孩子,说一个受伤的人在马铁奥·法尔哥尼家被黄领子(巡逻队)抓走,全家脸上不会有光彩。福尔图纳托的心有点儿活动,但他紧接着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如果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强盗从皮袋里摸出一枚五法郎硬币。福尔图纳托一见银币笑逐颜开。他一拿住银币,就对强盗说:“只管放心。”

他马上在屋旁的一堆干草里掏了一个洞,叫强盗钻进去,然后再盖好, 又抱了一只雌猫和几只小猫,放在草堆上,制造一种没人动过草堆的假象。福尔图纳托又将住房附近小路上的血迹盖上尘土。这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躺下晒太阳。

几分钟过后,有六个黄领子,在准尉甘巴率领下,来到马铁奥家门口。甘巴和马铁奥家有点儿远亲关系。所以,他看到福尔图纳托就问:“小表侄, 刚才看见一个汉子从这儿走过吗?”小表侄开始一直和这个表叔耍滑头,避而不答要害问题。接着他又抬出他父亲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大名,并对准尉冷笑不止。准尉根据血迹突然消失的情况断定,在逃强盗就躲藏在马铁奥家。他见哄吓孩子都不行,就想出一个悬赏的高招。他说:“小表侄,噢⋯⋯你要做个乖孩子,我就给你一点东西。”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价值十个埃居的银质挂表,小表侄一见表,眼里不由地放出一种亮光。但他把目光移开了,生怕抵抗不住诱惑,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好像对表的主人说: “你这样开玩笑多么残酷呀!”

福尔图纳托真的直截了当问准尉表叔是否跟他开玩笑?准尉保证说,他要是跟小表侄开玩笑,就让他丢掉官职;同时又说,只要他肯供出强盗在哪儿,闪光的银表就是他福尔图纳托的!准尉边说边把表移得越来越近,几乎碰到孩子苍白的脸。内心的贪欲和对收容客人保持信义的斗争,在孩子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他呼吸急促,表在鼻尖周围旋转。最后,他的右手终于慢慢伸向表,表是躺在他手心里,可准尉依然把表链抓在自己手里⋯⋯青色的表面,亮晶晶的表壳,在阳光下,这只表就像一团火⋯⋯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福尔图纳托不由地举起左手,用拇指从肩上向他背靠着的那堆干草一指。准尉立时松开了表链。

六个黄领子很快从草堆里翻出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手里拿着匕首。他被捆绑起来。他冲着福尔图纳托骂了一句“婊子养的!”鄙视远远超过了愤

怒。当巡逻队准备把受伤的强盗用担架抬走的时候,马铁奥·法尔哥尼和他的妻子突然出现在小路的拐角上。朱瑟芭背上沉重地压着一大口袋栗子,很吃力地向前走着;马铁奥优游自在,荷枪而行,——这是科西嘉岛的风习: 男子汉除了自己的武器,是不屑担负别的物品的。

马铁奥看到士兵后的第一个反映是,会不会是前来抓他的。他立刻命令妻子做好应战准备。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面,朱瑟芭拿着替换的枪和子弹袋, 战斗时,她的职务就是为丈夫上子弹。

甘巴准尉见势不妙,只好硬着头皮采取一个非常大胆的行动,就是独自一个人像老友和亲戚那样走到马铁奥跟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甘巴说明情况,最后那句话——“如果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纳托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找到那个强盗的”,使马铁奥·法尔哥尼夫妇大吃一惊。

巡逻兵抬着强盗走过马铁奥面前时,强盗啐 了一口唾沫,说:“奸贼的家!”

马铁奥等士兵走后过了十分钟,还是一言不发。孩子神色不安,父亲满腔怒火地逼视着他。孩子想靠近他,他怒斥了一声:“别走近我!”他看见朱瑟芭拉出孩子衬衣兜里的银质表,上前一手抢过来,用力摔在一块石头上, 一下粉碎了。马铁奥对妻子说,这孩子是他家族中第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说完,他扛起枪,重新走上那条通到杂木丛林去的小路,并且喝令孩子跟他走。孩子从命。

母亲跑上前来拥抱儿子,哭着回到屋里。她跪倒在一幅圣母像前,虔诚地作祈祷。马铁奥这时领着孩子沿小路走了大约两百步,一直到一块小洼地面前才停止。“福尔图纳托,跪下来念经吧。”马铁奥说。“爸爸,爸爸, 不要杀我。”孩子哀求道。“念经吧!”马铁奥重复这句话的声音很可怕。孩子念完了两三篇祷文,又哀求说:“爸爸,开恩吧!宽恕我!我再也不敢了!我⋯⋯”这时,马铁奥已上好子弹,托起枪,对准孩子说:“愿天主饶恕你!”孩子绝望地挣扎着,想上前拥抱父亲的膝头,可是来不及了。马铁奥开枪,孩子应声倒地而死。马铁奥望也不望儿子的尸体,转身回家找锹准备埋葬孩子。他刚走几步,就遇到被枪响吓坏而跑过来的妻子。她喊道:“你干了什么?”马铁奥·法尔哥尼只简单地说了四个字:“伸张正义!”

梅里美惜墨如金。寥寥几笔就把马铁奥的性格写活了。他耿直,刚毅, 在自己确认应该尽到的义务之前从不动摇半步。这个短篇所写的故事是那么干净利索,而又那么扣人心弦。科西嘉岛民自古流传下来的道德原则不允许人有不义之举。马铁奥决定亲手处死自己惟一的儿子,因为他贪财出卖了被官兵追捕的“土匪”。为了维护科西嘉岛的豪侠风习,为了伸张正义,为了他们家庭以及他本人的好名誉,马铁奥是无所姑息的。马铁奥本质上是个英雄好汉。他以科西嘉岛带有原始色彩的精神文明原则,拿来和欧洲资本主义偏狭自私的精神文明相抗衡,充分显示出前者的优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