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作品介绍

《查理第九时代轶事》

《查理第九时代轶事》(1829)是梅里美唯一的一部历史长篇小说。一八二九年一月号的《法兰西评论》先发表了小说第十七章《个别的觐见》, 三月初全书出版单行本,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好评。小说形象地揭露了法国历史上有名的“圣巴托罗缪节”之夜血腥屠杀新教徒胡格诺的暴行。

巴黎。一五七二年。金狮客店挤满了被称为“赖特尔”的德国骑兵,他们是胡格诺教派的雇佣兵。客店老板是天主教徒,眼里挂着泪花凝神注视着混乱场面——“赖特尔”正在杀他栏里的鸡鸭,有的打开他的酒窖洗劫一空, 有的在炉火上旋转着烤肉的铁钎⋯⋯

人们心里明白,新旧两个教派尽管已经讲和了,但和平的信誓只是口头上的,并非出于真心,两派的敌视情绪并未消除。一切都说明战争只是暂时停止,一切都暗示给人们和平是难以持久的。但人们管不了这许多,仍继续吃喝作乐。

这时,有个身材高大,穿着相当文雅的青年,骑着纯赭色的骏马,来到金狮客店门前,勒马下鞍。

客店老板马上从屋里出来,恭恭敬敬用手抓住马缰绳,并且凑到旅客耳朵边,说了一些有关新教徒和赖特尔的坏话。青年神态认真地对老板说,要是他知道跟一个新教徒说话,很可能会吃一顿马鞭的话,态度还是谨慎点儿为好。“怎么!你是个胡格诺!新教徒!”店老板惊叫起来,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青年旅客走进店来,抬起饰有黑黄羽毛的大帽子的边缘,向围坐在一张被烟熏得黑黝黝的橡木桌旁的人敬礼。这儿一共有四个人。赖特尔们的队长, 高大肥胖,年约五十,长着一只鹰嘴鼻,面色红润,从左耳到浓黑胡子里有一道宽大的伤疤。队长左边坐着一个小伙子,长得不错,气色很好,是队长的掌旗官。另外两个是年纪只有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人。

队长连忙向陌生的青年人还礼。陌生人说道:“我是新教派的绅士,我多么欢喜在这儿遇到我的几位教友,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吃晚饭吧。”他的潇洒的风度和文雅的谈吐,赢得大家的好感,于是“很荣幸地” 邀他入座。他们互相作了自我介绍。队长的姓名是迭特里茨·洪斯丹,陌生人叫柏尔那尔·德·麦尔基。队长一听,高兴地叫喊着;他说认识麦尔基的父亲,是在战场上结识的,而且像是“结交了一个知心朋友”。队长和麦尔基互相举杯祝酒,尽欢而散。

欢宴后的第二天早晨,麦尔基醒来,天已大亮。他到巴黎,准备拜见一个伟大的人物:新教首领,海军上将柯里尼。他身边带着父亲的介绍信,如能得到这个“集英雄与圣者于一身”的伟人的青睐,他麦尔基的前途将是不可限量的。但这时麦尔基正在犹豫,他是否应该先去见在国王轻骑兵营当营长的哥哥乔治。乔治在内战时期改变信仰而成为天主教徒,这使他和家庭完全脱离关系;从此父亲拒不认他,母亲和弟弟的态度稍微缓和些。

柏尔那尔·德·麦尔基为了充实空洞洞的钱包,到住在圣米雪尔桥边的一个制造金银器皿的商人家催讨一笔欠款。他刚到桥头,遇到几个打扮得相当文雅的青年人,高兴地臂挽着臂,哄笑着向前走去;其中只有一个人低头

走路,好像无心参加同伙的作乐行为。“乔治!真见鬼啦,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不高兴?半天不开口,都快成了苦行僧!”

“乔治”这名字使柏尔那尔听了浑身发抖。不一会儿,他听到一种熟悉而忧悒的说话声,谈起父亲再也不要见改变信仰的儿子,等等。这时,乔治无意中转过头,突然看到了弟弟柏尔那尔。他发出一阵惊叫,张开双臂,奔向弟弟,哥儿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互相询问一些情况之后,柏尔那尔被介绍给乔治的朋友们。

经过罗浮宫时,麦尔基看到许多打扮华贵的人从宫里出来。乔治把弟弟介绍给那些大人物,顷刻之间,他便认识了那个时代的无数名流。在名流中当然少不了宫廷贵夫人。麦尔基发现大家都向一个身材很美的夫人行礼。他问那是谁?人家告诉他,那是蒂娅娜·德·土尔芝伯爵夫人,是宫廷中著名美人之一;因为争宠,年轻风流哥儿们,已为她进行过二十次决斗了;现在被一个专横跋扈的花花公子柯曼治紧紧追逐不放。他扬言,有谁胆敢爱上土尔芝夫人,他一定要杀死谁!

柏尔那尔被几个青年人请去参加他们的酒宴;之后,乔治领着他回到城里自己的家中。哥俩在休息时很自然地谈到信仰问题。弟弟问哥哥难道真是心口如一地背弃了他们一家人的信仰?乔治一口肯定家人的信仰从来就不是他的信仰!他认为那些用鼻音说教的牧师都是虚伪的!他说他是改变了信仰, 但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理智,很难说对两派的异教邪说相信到什么程度。乔治对弟弟说:“我当初是新教徒,我可并不相信布道;我现在是天主教徒, 我可也不大相信弥撒!呃!妈的!我们内战中的残忍行为还不够把最顽强的信仰连根拔掉吗?”柏尔那尔有些迷惑不解。乔治继续他的理论。他认为两个宗教差不多。但他觉得和天主教徒似乎更能相处,不像跟新教徒那样,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主张。接着他对柏尔那尔说,谁都说那个圣母像美丽,其实那是意大利一个娼妇的肖像;可善男信女们相信这个冒充的圣母像,在她面前画着十字,在神甫的小屋里忏悔,每礼拜都去作弥撒。真是好玩极了!因为作弥撒时可以看到不少漂亮女人。柏尔那尔·麦尔基听后忍不住笑起来。突然,乔治一脸正经地问弟弟,到巴黎,进宫廷,究竟想干什么?麦尔基说, 希望把他推荐给海军上将柯里尼,并想参加他就要在西班牙发动的战役,最好能在上将的直接指挥下打第一仗。乔治表示能够理解弟弟的志向,并且告诉他要见机行事。

经过一番考虑,柏尔那尔·麦尔基决定单独去沙蒂温官邸拜望海军上将柯里尼。麦尔基来到官邸大院,那里挤满了人,费了很大劲才走到一间宽大的前厅。他被一个穿黑衣的承宣官领到柯里尼所在的回廊里。

那里大约有四十多人,——若干大人物、绅士、牧师等,恭敬地围侍着海军上将。他穿着朴素的黑色服装,身材魁梧,背有些驼,光秃的额头上有许多皱纹,一部白色长髯,飘垂胸前。这个伟人是英雄与圣者的化身,在他同教人的眼里,声望远比一位国王要高。麦尔基见此情景,由于过分敬仰而产生的激动,使他趋向前时,身不由己地屈膝到地。柯里尼接过青年递过的信札。他一望封口的徽志,便知是老战友麦尔基男爵写来的。当他知道眼前的小伙子就是老麦尔基的儿子时,高兴地向周围的人们说,希望大家十分友好地对待这个青年,他跑了八百多公里路来找我们,想做我们的人。这位新教的“党魁”话音刚落,麦尔基就受到二十个人的热诚拥抱,并表示愿为他效劳。柯里尼又对麦尔基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相信他不会同自己的“祖

先的血统背道而驰”;最后希望麦尔基常去看他,并把他“当个朋友看待”。麦尔基后来和乔治谈到柯里尼时说,他为人“和善得很”,是个了不起

的人物!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位新教首领的教诲。

马德里皇宫。国王查理第九慢腾腾地穿过一条回廊,那里站着所有应该陪王驾狩猎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听臣仆们对他说的话,时常粗暴地回答他们所谈之事。当他走过麦尔基兄弟面前,乔治屈膝致礼,并向他介绍新掌旗官

——柏尔那尔·麦尔基。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国王高兴地说,他已听他的“父亲”(查理第九对柯里尼的亲切称呼)谈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远道来巴黎的青年。当麦尔基告诉国王他是新教徒时,国王并未有什么特殊表示。

国王离去后,回廊变成了贵夫人和骑士的天下。这里美女如云。土尔芝伯爵夫人是宫廷里最为人称道的美人。她在这篇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今天,她穿一身轻便雅丽的女骑士服,没有罩假面具。她那洁净的皮肤白得耀眼,和乌黑的头发互相掩映,黑白显得格外分明。两道弯眉的眉头尖几乎相连,给她艳丽的脸庞平添了一副硬心肠或者毋宁说是骄傲的神气。她那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种瞧不起人的冷漠表情;但从一席生动的谈话里,人们又会看到她的双瞳放大和扩张,目光突地变得火一般热,纵使一个十足自负的道学先生,也不容易抵挡住那种眼神的魅力!

“呃,土尔芝伯爵夫人!她今天多漂亮啊!”廷臣们啧啧称道。每个人都挤过去看个清楚。麦尔基恰恰站在她经过的地方,一看到她那使“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貌,自己吓得一动不动,直到伯爵夫人宽大的丝袖碰到他的短袄时,他才想起要对宫廷第一美人让路。

土尔芝伯爵夫人注意到这个新来青年的特殊表情。她由于心头作喜,才肯抬起自己美丽的眼皮盯了麦尔基眼睛一会儿,麦尔基即刻低垂目光,两颊羞得通红。伯爵夫人微笑着,并在路过的时候,故意让自己的一只手套落到我们男主角面前。麦尔基却一动不动,魂灵儿早出了窍,连想都不曾想到应该把手套拾起来。此时,麦尔基背后有个金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就是前面提到的柯曼治),粗暴地推开他,上前抓起手套,恭敬地吻了一下,递给土尔芝夫人。她并未表示感谢,掉转身向着麦尔基,极端蔑视地打量了他几眼。正巧,她发现乔治营长就在她左右。“营长,”她高声说,“告诉我,这个大傻瓜是从哪儿来的?从他的谦恭态度来看,他一定是个胡格诺吧。”众人一阵哄笑,使这不幸的人感到异常狼狈。乔治赶紧出来“救驾”。他对夫人低声说:“他是我弟弟,刚到巴黎三天。他,还得由您来加以熏陶⋯⋯”土尔芝伯爵夫人跟营长到远处的一扇窗口,但走路时,还回头望了麦尔基一眼。

麦尔基刚才由于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出现,弄得眼花缭乱,心里渴望再看看她,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眼皮来。此刻他觉得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原来是德·霍特罗伊男爵,他是乔治的友人,是来开导麦尔基这个大傻瓜的。当他告诉麦尔基有人侮辱了他,麦尔基还迷惑不解;男爵让他对粗暴无礼的人一定要进行报复,他还不知说的是谁。男爵说,就是那个追求土尔芝伯爵夫人的柯曼治;又说,夫人掉在地上的手套,是等麦尔基拣起来送给她,可是那个人却抢了这种荣誉;再有,那个人还在背后讥笑人,所有这一切不进行报复就不是绅士,不是上等人,不是一个真正的骑士!于是,麦尔基在男爵的“关怀”下,准备和柯曼治决斗。

但现在首先都要陪国王查理去打猎。土尔芝伯爵夫人、柯曼治、麦尔基,

都参加了,不过他们各怀心腹事。两个骑士尾随伯爵夫人左右。他们各有一匹好马,跑到离人群相当远的地方,夫人终于对柯曼治下了最后通牒。她说: “我,我累了,我就呆在这儿。德·麦尔基先生陪着我。喂,你走吧。”柯曼治还想赖着不走。夫人面有不悦之色,说:“难道还要我对你说第二遍吗?”柯曼治不敢抗命,但内心的嫉恨已流于言表:“我懂,夫人。不过,这个乡下小白脸⋯⋯恐怕也不会长久陪您作乐的。回头见,德·麦尔基先生!”他狠狠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拨转马头,加鞭跑去。

土尔芝伯爵夫人和麦尔基并辔而行。麦尔基对夫人给他的偏爱感到骄傲。但夫人关心的是麦尔基的武艺如何。她说,“在我们生存的国度里,绅士们对剑术方面的修养,比那些专业剑师还高明。”他本想对她瞒住决斗的事,可是伯爵夫人什么都知道了。她提醒麦尔基,他在和一个最可怕的人打交道。她说:“柯曼治是我们这个充斥着强盗的宫廷里最高明的剑手。”他告慰夫人,他一定尽力而为。

伯爵夫人还有一件事不放心,那就是作为异教徒,麦尔基除了生命之外, 还得拿灵魂来冒险。她想顺水推舟,试试自己的力量,看看麦尔基能否像他哥哥乔治一样改变信仰。夫人的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但她决不死心。接着,她谈到罗马天主教徒如何相信圣者遗物能保护身体和灵魂的奇妙功能。麦尔基似乎有点儿信,并示意也想有一件圣者的宝物。伯爵夫人即从她的胸部上拉出一个扎着一条黑带子的扁扁的金质小盒子,要他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并嘱咐他一定要注意保管这神圣护符,千万不能亵渎它!土尔芝夫人是个很厉害的女子,她不肯轻易放松到手的“猎物”。她问麦尔基能不能为了她而改变信仰?又问,一个新教徒和一位不同宗教的女人谈爱情,这种心口如一的爱情能否具有改变信仰的力量?⋯⋯麦尔基头微低着,他内心里有些矛盾:土尔芝夫人情意深笃,可外省新教徒的意识又是那么强烈。

突然,一阵号角声传过来。伯爵夫人未等麦尔基作答,即打马奔驰而去。他紧跟其后。不一会儿,他们就与狩猎队伍重新会合了。

人们正在追逐一只鹿。有几个骑士下了马,拿起长木竿子,逼迫那可怜的动物再往前跑。但它耗尽了气力,气喘吁吁,伸着舌头,摇晃不定地乱跳乱跑。相反,猎狗群加倍强烈地向它进攻。小鹿拼命抵抗,它背靠一棵大橡树,勇敢地用头去和猎狗搏斗。首先袭击它的狗被鹿角叉撞穿了肚皮,抛到空中。

这时,只见国王查理第九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手里拿着猎刀,灵巧地转到橡树后面,一反掌就砍断了鹿的后腿。可怜的小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顷刻间,二十条猎狗一齐冲到鹿身上,分头咬住各个部位,使它一点不能动弹。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鹿眼睛里流下来。

国王兴奋地叫喊着:“请夫人们走拢来吧!”夫人们应声而来。“喂, ‘巴尔巴伊奥’!”国王一面喊着,一面把刀子刺入鹿的肋间,并把刀刃在伤口里旋转一下,使伤口愈加扩大。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溅满了国王的面孔、两手和衣服。

“巴尔巴伊奥”是天主教徒对卡尔文新教徒的蔑称;国王的行为博得了一部分人的喝采。有个年轻人却大声说了一句“国王的态度像个屠夫!”说这话的是海军上将的女婿。耳长腿快的廷臣把这种反感向君主作了报告,君主对他称之为“父亲”的人,耿耿于怀。

猎狗群贪婪地把鹿的五脏一扫而光。全宫廷的人在欣赏了这幅快乐的景

象之后,重新上路回巴黎去了。路上,麦尔基对哥哥谈起由于受侮而要决斗之事;乔治劝阻无用,只好答应他第二天陪同前往克列尔克草坪。

克列尔克草坪是风流雅士们进行决斗的圣地。柯曼治被称为“雅士之王”,以剑术高超,为人残暴而著称。他在决斗中善用诈术,前后有五六个雅士已丧命在他的剑下。乔治很为弟弟担心。他以息事宁人态度对柯曼治说了一些不失尊严的和解话。傲慢好斗的柯曼治报以冷笑。这激怒了柏尔那尔·德·麦尔基。他不要哥哥再说半句废话,定和柯曼治决一雌雄。

麦尔基勇敢而镇静。他胸有成竹,对击剑术的门径相当熟悉。柯曼治太轻视他了。决斗开始,麦尔基取守势,用他的细长剑的尖端向柯曼治脸上比划,并未大刀阔斧地进攻,这很使决斗场上的老手恼火。柯曼治在一阵进攻中,巧妙地推开麦尔基的长剑,将剑刺向对手的胸口,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细长剑尖碰到磨光的金属物上,剑滑了过去,本可以钻入胸膛,结果仅仅刺穿皮肤。麦尔基眼疾手快,在柯曼治还来不及缩回武器之前,就把腰刀往他头上砍去,由于用力过猛,使自己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柯曼治同时也扑倒在他身上。助手们吓坏了,以为两人同归于尽。但麦尔基很快站起来,随手拾起摔倒时掉在地上的长剑。柯曼治则一动不动。原来麦尔基的腰刀砍入他的眼睛,深进到脑髓,当时就丧了命。麦尔基的伤势不重,不要多久就会好的。营长还劝慰弟弟说,像柯曼治这样高明的剑手,死了也会给人带来一些麻烦,但绅士为了荣誉做了应该做的事,用不着考虑其他。营长说,现在倒是拜见柯里尼老人的一个大好机会。

乔治营长当天就去海军上将官邸谈了他弟弟的事。上将对麦尔基行为颇有微词,似乎认为他在决斗中没有照章行事。乔治大为不快,并高声说,这是恶意诽谤。接下去的谈话越来越不愉快。营长要维护自己和弟弟的荣誉, 海军上将甚至挖苦说,“一个人既然背叛了他的宗教,就没有权力再谈起他的荣誉,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他了。”营长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临走前压着怒气说,如果不是地位和年龄的关系,他会让说这种话的人把自己的话咽下去,并要求以雅士的决斗方式解决问题。怎奈乔治无权无势,唯有含怒而去。

值得宽慰的是,麦尔基的事在母后的干预下,化为乌有。他择机跑去向母后谢恩,并重新在宫廷中露面。他这次重进罗浮宫,发觉人们过去对柯曼治的尊敬,都由他继承下来了。男人们跟他说话时,客气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嫉妒;女人们用眼角望着他,并对他献媚,因为决斗胜利者的声誉,特别在那时,是打动她们心弦的一种最可靠的力量。在她们看来,只要在决斗场中杀死过三四个人,就等于具备了美貌、财富和智慧。果然不错,当我们的男主人公在罗浮宫回廊里出现时,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嘁嘁喳喳的声音:“瞧, 麦尔基!就是他杀死了柯曼治!”——“他多年轻!态度何等潇洒!”—— “他有一副多么善良的面貌!”——“他的胡子翘起来显得多么勇敢!”—

—“知道哪位夫人是他的情妇吗?”⋯⋯

麦尔基在人群中遍寻不见土尔芝夫人的踪影。他永远记得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和黑黑的弯眉。他到她家去也扑了个空。据说,她在得知柯曼治死后不久,就到离巴黎二十法里的封地去了。在以后的两无中,麦尔基曾和一个蒙面西班牙女人有过一段风流艳遇。第三天,两兄弟听说土尔芝伯爵夫人已返回巴黎,并在白天去朝见母后。他们俩即刻赶到罗浮宫,在回廊上成群的夫人当中碰到了她,但她看样子并未注意到他。这只是麦尔基的感觉,其实

伯爵夫人早把一切尽收眼底了。她在客气地点点头之后,凑到他耳朵边轻声说:“把近几天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讲给我听听吧!”麦尔基简短说几句关于夜间奇遇,以及写有不大好理解的西班牙文字样的信笺。这下子可让土尔芝夫人及其他贵夫人抓住把柄了。伯爵夫人说,从情简上来看,那个蒙面女人叫玛利亚·罗特里格。所有的夫人一听都欢叫起来,因为那个玛利亚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在马德里宫廷做过女侍。伯爵夫人并未注意到浑身打哆嗦的麦尔基。她还火上加油地说,玛利亚可是一位谨慎的夫人,而且再好没有了,装上假牙,蒙上黑色假发,容貌确实不错呀!噢,恐怕还没有过六十岁吧!有的夫人凑趣说,她可真叫男人上当了;有的夫人以挖苦的口吻问: 难道真有人喜欢那些老古董?

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祝词,像雨点般降落到麦尔基身上,他感到有些吃不消,只是傻里傻气地拚命自卫。

真是吉人天相。国王陛下突然在回廊尽头出现,那些笑声戏语顿时停息。人人慌忙站开让路,静寂代替了喧哗。

国王查理第九在办公室里和海军上将柯里尼谈了很久,此刻送他出来。国王亲切地把手搭在柯里尼的肩膀上,海军上将的灰白胡子和黑色服装跟查理那年轻的容貌和金碧辉煌的刺绣衣袋形成强烈对比。人们看到年轻的国王,从他的臣民中遴选了这位最有道德和最有才智的人来辅弼他,无不认为国王确有罕见的知人之明。

当所有的目光被眼前动人的景象都吸引过去的时候,麦尔基听到耳边有人悄声说:“别记恨!喏,到外面没人的地方再打开看它。”麦尔基随着话音注意到,有样东西落在他手中拿着的帽子里。他一摸,发现用火漆封好的纸包里面是件硬梆梆的小玩艺儿。他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一刻钟后,他离开罗浮宫,打开一看,原来是把钥匙。附笺上写着:“用这把钥匙开我的花园门。今夜十点钟。我爱你。我将不再罩上假面具来对着你了,你终会看到堂娜·玛利亚和蒂娅娜了。”署名:蒂娅娜。

在此期间,国王送海军上将走到回廊尽头。“再会,我的父亲,”国王握着这位宠臣的手说。“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呢,也知道你对我是鞠躬尽瘁,无限忠诚的。”说完,扬声大笑。在他返回办公室的路上,经过乔治营长面前,他停下来,说:“明天做完弥撒,到我办公室来谈话。”

乔治营长按约定时刻到了罗浮宫。国王对乔治很关切,问到他弟弟决斗刺死“那个十足自负的傻瓜”柯曼治的事,还问到海军上将的态度,等等。但乔治万万没有想到,法兰西当今国王查理第九会暗示——不如说是唆使堂堂正正的乔治·德·麦尔基营长,去谋杀德高望重被国王口口声声称为“我的父亲”的海军上将柯里尼。乔治在一阵惊讶过后,终于明白了:国王想利用营长和海军上将之间的“不和”,达到自己的目的。乔治在回话中,以国工陛下为榜样,要人们忘记宗教分歧,做人要有不偏不倚的正义感,国王不爱听。他一再鼓动乔治去报私仇,不,应该说去为绅士的荣誉(那可是宝贵的东西!)而复仇。他甚至说,柯里尼这个“巴尔巴依奥”已使他忍无可忍, 在法兰西国土上,他们俩是水火不容的。国王最后赤臂上阵:“我干脆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必须懂得,一位绅士的荣誉不许有所损伤。要保全荣誉,只有让肉体冒一些险,二者是不能两全的。”乔治并不示弱,说:“一个绅士如果做出暗杀的勾当,他的荣誉恐怕只有遭到损失,而不会得到补救。”

这个回答像一声响雷。国王呆在原地不动,伸向营长的双手里还拿着那

支要给乔治做复仇用的抬枪。他发自的嘴巴半张,凶狠的目光紧盯着对方, 对方同时也盯着国王,但目光显得并不凶狠,而是刚毅坚定。抬枪从国王颤抖的手中滑下来,地板震动作响。乔治营长跑去把枪拾起来,国王跌坐在安乐椅里,神色忧郁。

在乔治营长准备要退下去的时候,国王命他:几天之内回到营地驻地, 率全营开来巴黎,并要他等待新的命令。

回到家后,乔治将个人恩怨抛至九霄云外,打发人给海军上将柯里尼送上一封他草就的短简:

“有一个虽然不爱您,却很爱他自己的荣誉的人,奉劝您切莫信任德·古伊兹公爵,或者,另一个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您的生命受到威胁了。”

这封难得的真挚短简,并未在那个伟大人物的灵魂上起什么作用。众所周知,不久以后,就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他被一个人称“国王的屠夫”的无赖打了一枪,身受重伤,危及生命。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并不影响情侣缠绵啊!土尔芝伯爵夫人和麦尔基的恋情,经过八天遮遮掩掩的来往,早已变成宫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但令人感到更加惊奇的是,年轻的胡格诺(■,现在是麦尔基大人了!)一向对天主教的仪式持无情嘲笑态度,今天居然很热心地常常去教堂,甚至把手指头浸到圣水里,——不久前他还认为那是讨厌透顶的行为哩!人们互相耳语说,帝娅娜·土尔芝伯爵夫人为上帝征服了一个灵魂。

但要真的改变麦尔基的信仰,还得要下很多功夫。他上教堂,是为了不离土尔芝夫人左右;他把手指浸入圣水,是因为只有那样,他才有权利公开握住一只碰到他的手时总要发抖的美丽的手。他们俩在一起时,伯爵夫人总劝麦尔基改教,他的回答几乎都是一个调门:“要改变信仰,我们还要等待一个时期,我的蒂娅娜。当我们俩彼此都衰老了⋯⋯当我们太老了,老得不能再谈恋爱的时候⋯⋯”她嚷道:“你真叫我扫兴,坏东西!要是你爱我, 你就为了我,为了对我的爱情,抛弃掉你那些应受永劫的高论吧!亲爱的柏尔那尔,我将为了你堕入地狱,我很明白,我是不能拯救你的,我是得不到这种安慰的!”他回答说:“好了吧,我的安琪儿!我们会得到安慰的,在临终的时候。”

麦尔基在爱情的漩祸里尽兴作乐。但他并未改变胡格诺的信仰。然而, 幸福爱情的浪涛,几乎把他冲昏。他深夜常常躲在土尔芝夫人的安乐窝里, 哪里知道大街上即将发生骇人听闻的旷古未有的宗教大屠杀!

他哥哥乔治营长奉国王命令,离开巴黎去密胡驻地指挥他的轻骑兵营, 这是全盘部署的一个环节。乔治的轻骑兵营是在一个静静的傍晚时分,从圣·安都亚门开进巴黎的。薄暮的最后余晖照耀着这些士兵的深灰色的面孔, 似乎看得出有一种事变前夕所感到的渺茫的忧虑。乔治命令队伍在都尔涅列宫遗址附近空场上驻扎。他带领几个骑兵察看情况,因为他发现今夜巴黎有些异样。他发现有些执行特别任务的骑兵来回走动。乔治营长从那伙骑兵头领嘴里得知,胡格诺新教徒要谋反陛下,但阴谋已被及时揭发。靠上帝保佑, 所有善良的基督教徒今晚都要团结一致,趁胡格诺们睡着的时候,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乔治听罢大吃一惊。他不能相信国王会下命令进行屠杀。不一会儿,人们递给他一道正式敕令。他借着抬枪火绳点燃着的微光,看到国王严令乔治营长协助由武装好的上流人组成的警卫队,在⋯⋯先生指挥下去完成一种任务,等等。命令附有圣·安都亚区内应被处死的新教徒胡格诺名单。

“我的骑兵不会干行刺暗杀的勾当!”乔治一面说着,一面把敕令文往上流人卫队头脸上丢过去。使乔治更感吃惊的是,这个头目并未发作,反而向他的轻骑兵们大声喊叫起来:“勇士们啊!胡格诺要行刺国王和天主教徒。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今天夜里十一点,我们要把他们杀个精光⋯⋯国王答应你们抢劫他们的家!”只听一阵残酷的欢呼声四起:“国王万岁!胡格诺该死!”乔治营长厉声喝道:“全体肃静!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有权对这些骑兵下命令。弟兄们,这可恶的家伙说的话是靠不住的;就是国王下命令要这么办,我的轻骑兵们也决不愿意杀害那些猝不及防的人。”

轻骑兵们默不作声。 “国王万岁!胡格诺们该死!”上流人卫队和轻骑兵的喊声连成一片。乔治见状怒叫一声:“我再也不是营长了!”说着,就把领章和军官身

分的徽志——肩带,一起扯了下来。“再见,无耻的人们!你们原来不是兵而是刺客!”乔治对骑兵们说了最后一句话,策马加鞭,飞也似地离去。

麦尔基依然做着他的桃色梦。他从家里出来,身子紧紧裹在一件灰色的斗篷里,帽子压到眼睛上,神色谨慎,趁着黄昏,向土尔芝伯爵夫人的宅第走去。他一路上看到荷枪实弹的人在干些他不明白的事。巡逻兵、战时装备的马匹、运甲胄的汉子们⋯⋯这是干什么呢?他禁不住截问别人,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为了今天夜里消遣用的。”麦尔基听罢,心里想道:“今夜的消遣!似乎除了我,人人都知道有个什么秘密了。得啦,这对我没有什么关系。国王没有我,尽可以寻欢作乐,我也不大稀罕看他的消遣。”

麦尔基穿过一条空寂无人的街道。他的心随着走近的花园,跳动加速了。他径轻用钥匙开开小门,再轻轻关好。他的思念完全集中在蒂娅娜·土尔芝伯爵夫人身上;那即将到来的幽会,把在街头看到的怪事、听到的奇论,全都冲得淡而又淡了。

麦尔基踮着脚尖走近屋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约好的信号:红色帘幔后面有盏灯,在一扇半开半掩的窗子上照耀着。转瞬间,他已置身于情妇的祷告室里。

蒂娅娜半躺在一张矮矮的便榻上。蓬松的黑色长发遮盖了她靠头的垫子。她双目微闭。从天花板上那盏银灯射下来的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孔和火烫的嘴唇上。她神色倦怠,一场恶梦把她搞得心绪坏到极点。一听到麦尔基的长筒靴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蒂娅娜抬起头来,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惊叫,浑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你终于来啦,谢谢上帝!”麦尔基顿时感到心头有些紧张。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时不肯作答,只要求他乖乖坐在旁边,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苦难言,欲哭不能啊。

持久的静默,使柏尔那尔觉得窒息。当大钟响了十一点半,蒂娅娜全身战栗,从便榻上坐起来。“你怎么啦,我美丽的朋友,我的好爱神,你吓死我啦!”柏尔那尔急切而不安地问道。“没什么⋯⋯还不要紧”,蒂娅娜有气无力地说。“只是大钟的响声叫人讨厌!叫人害怕!它每响一下,就感到像是有块通红的铁贯穿了人的脑袋。”麦尔基想从亲吻额头的方式安慰一下她的“安琪儿”。这毫无用处。蒂娅娜的目光中冒着有感染力的火星,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遂即声柔意坚地问了一句:“柏尔那尔,你什么时侯才能改变信仰?”麦尔基说不谈这个,免得更叫她不舒服。他没有想到,这反而使她冒火了。“听我说吧,麦尔基先生!”土尔芝伯爵夫人的口吻是那么坚决而严肃。“你知道吗,每天想到你和你的错误,我就流血泪。你明白我

爱你吧!想象一下看吧!当我想起那个在我看来比生命亲爱得多的人要冒肉体和灵魂的危险时,我忍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啊!”柏尔那尔依然故我。这使伯爵夫人很失望。她说正是这种不可救药的顽固性,才使她苦不欲生的。她告诉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敌人将他杀死,因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教徒胡格诺;他们把他弄得血淋淋的,而且撕裂开来,然后死去了。柏尔那尔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敌人。伯爵夫人说他无知,并且告诉他,所有憎恶异端邪说的人,都是他的敌人;整个法兰西都是他的敌人,只要他一天还是上帝和天主教的敌人的话。接着,伯爵夫人热烈而恳切地说:“只是为了你,为了你一个人,我才肯忍受良知上的苦恼,在这些苦恼面前,男人们的狂暴所能够想出来的一切酷刑就算不了什么了。只要嘴巴上说出惟一的那一句话, 我的灵魂就会恢复安静。可是你不肯说啊⋯⋯”

柏尔那尔觉得一场有关宗教信仰的辩论又要开始了。他希望伯爵夫人不要为了“对宗教的虔诚而瞎了眼睛”;他十分诚挚地说,他能为她而死,但不能做有损于自己信仰的其他事。伯爵夫人几乎以仇恨的目光望着麦尔基。他神情坚毅地说下去:“我不能够为了你把自己褐色头发改变成金栗色的。我不能够为了使你高兴而改变我肢体的形状。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个肢体,亲爱的朋友,这个肢体,假如人们要从我身上拨掉,只有连我的生命一起带走才行。在今后二十年中,人们只有白费力地对我说教⋯⋯”伯爵夫人哪里听得下去,高声喝道:“住嘴!”她神色紧张,不能自己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她满脸忧虑。她告诉柏尔那尔,不需一个钟头,一切天主教徒就要起来大开杀戒了;邪教那条毒龙的七个脑袋很快就会被砍掉;长剑早已磨得尖尖的,不信上帝者,从此将在大地上消失殆尽。

土尔芝伯爵夫人尚未说完,只听窗外传来一阵不大响亮的声音,起初很乱,几分钟过去,已经能够辨得出那些叮叮■■的钟声和嘛噼啪啪的火器的爆裂声。

麦尔基有些稳不住神。“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啊!”他叫了一声。 伯爵夫人向刚才打开的窗子冲过去。大街上痛苦的呼号和快乐的叫嚣混

合在一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和麦尔基的耳边。抬枪射击时发出的微光, 照亮了隔壁房间的窗上玻璃。

“屠杀开始了!”土尔芝伯爵夫人带着极度的恐怖,大叫起来,接着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什么屠杀?你这是什么意思?”麦尔基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窗外的可怕景象。“今天夜里要杀尽所有的新教徒,是国王下的命令。天主教徒都拿起了武器,胡格诺一个也跑不了。教会和法兰西得救了,可你要失败,假如你不肯背弃你的信仰。”伯爵夫人终于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麦尔基觉着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用焦虑的目光打量着蒂娅娜,她面上流露一种痛苦和胜利的混合表情。接着,他发现她的神情在变:原有那种不太明显的野性快意消失了,恐怖占了上风,最后,她竟然双膝跪倒在他面前, 哀恳道:“柏尔那尔!我求求你,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改变信仰吧!救救你自己,救救和你利害相关的生命吧!”

麦尔基此时反而愈加坚定,向伯爵夫人投时一道残酷的目光。她也愈加坚定。她双臂张开,面向着他,并且膝行跟着他,在屋里爬来爬去。但麦尔基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跑到祷告室深处,拿起放在安乐椅上的长剑。伯爵夫人站起来去追他。他说他不能像一条绵羊让人杀掉,他要自卫。伯爵夫人抓

住机会想说服他,告诉他,成千把剑也救不了任何一个胡格诺教徒,全城的人都武装起来了。国王的警卫队、上流人、瑞士人、群众,部参加了屠杀。目前惟一的出路就是做个天主教徒。

麦尔基本来是勇敢的,坚决的。但一想到今夜旷古未有的血洗异教徒的残酷暴行,他觉得自己心灵深处起了一种怯懦的念头,甚至闪现过背弃信仰以图自救的想法。蒂娅娜步步紧逼,毫不放松,对麦尔基说,只要他肯做天主教徒,生命安全由她负责。麦尔基此时心里不是一点儿矛盾没有。但他想到“假如我背叛宗教,我一生将瞧不起自己”的可怕后果,他的精神又振作了,勇气又鼓起来了;尤其是刚才那一阵懦弱所引起的羞耻,更加坚定了他不能背叛信仰、背叛自己的意志。于是他戴好帽子、扣上腰带,卷起斗篷围住左臂代替盾牌,神色刚毅地向门口走去。伯爵夫人企图阻挡他。他说他决不愿意让她亲眼看到天主教徒在她家把他杀死而有所遗憾。伯爵夫人尽管听出鄙夷她的口吻,她还是想拦住这个“不幸的人”铤而走险。她什么都不管了,上前挡住他的去路。麦尔基推开了她,而且是毅然地推开了她!但她趁势抓住麦尔基上衣的下裾,两膝着地匍匐跟在他后面。“滚开!”他大叫一声。“难道你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些刺客用腰刀宰割我吗?一个胡格诺的情妇, 只要把她情夫的鲜血献给她的上帝,就可以替自己赎罪!”伯爵夫人用感人的声音说:“别走,柏尔那尔,我哀求你!我要的只是拯救你。为我活着吧, 亲爱的天使!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救救你自己吧!”麦尔基挣脱伯爵夫人时用力过猛过急,使她一下子倒在地板上。他马上要开门而去,只见蒂娅娜敏捷地翻身爬起来,像一只小老虎冲过去,使出一般比壮汉更强大的力量把他紧紧搂到自己怀里:“柏尔那尔!”她一面叫着,眼睛里不住地淌着泪水。“就像你已经做了天主教徒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她下死力把他拖到便榻上,让他躺下来,她拚命地亲吻他,泪水不止地流着。她整个的人被一种念头占有了,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不放柏尔那尔出去。她口口声声叫他“惟一的爱人”、“勇敢的柏尔那尔”、“亲爱的爱神”,她要是救不了他,就跟他“一道去死”。伯爵夫人一刻也不放松麦尔基,她用自己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住自己捕获物似地包围着他。

此时,只听有人猛敲临街大门,伯爵夫人尖叫一声,麦尔基乘势挣脱出来。他感到自己强悍有力,准备冲到成百个屠杀者中间,为了自己的坚毅信念,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不久,一场虚惊过去了。据伯爵夫人的一个亲信老马伕报告,说是乔治·德·麦尔基求见,并有要事相商。

原来,乔治营长离开自己的部下之后,奔回家去,希望在那儿我到弟弟, 不想未遇到。他断定弟弟在土尔芝伯爵夫人家,于是急忙跑来找他。

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宗教大屠杀就在今夜开始的。乔治哪里知道这个大阴谋,街上层层设防,他只好从罗浮官附近经过。这一带是新教徒集中点,天主教仇视异教的狂热在那里达到最高潮。那里的情景, 正如当时一位作家所描绘的,“血从四面八方流出,汇入河内。”乔治穿过街道时小心翼翼,否则随时都有被从窗口扔出来的胡格诺教徒的尸体砸死的危险。乔治跨过几具尸首,血溅到他身上。他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屠杀者当做敌人枪杀。不一会儿,他来到一条没有人迹,没有灯光的街道。他想这里不会有屠杀。但突然有一阵喧嚣声从邻街清晰地传过来。接着,只见白色的墙壁被火炬照得红红的。乔治听到一声尖叫,看见一个半裸着上体的女人,

头发蓬乱,怀里抱着小孩儿。女人飞快地往前逃跑,后面有两个男人紧追, 嘴里野蛮地呼叫着,像猎人追赶一头野兽。当其中一个举起抬枪向女人射击的时候,她快奔到一条没有没防的小路上去。呯!抬枪打中女人的后背,她翻倒在地,手里还抱着孩子。她立刻吃力地爬起来,向乔治那边好不容易走了一步,然后双膝跪在他面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举起,向营长示意。她是想向好心而慷慨的营长托孤。但她连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死了。

“又是一条异教的母狗完蛋啦!”开枪的那个天主教徒嚷道。“我非得杀死十二条才肯罢休!”乔治听到,火冒三丈。“万恶的东西!”他大叫一声,拿起手枪朝那人身上狠狠开了一枪,无赖当时倒地死去。死者的同伙被乔治的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跑了。乔治这才俯下身子,看到死去的女人身边的小孩,两只手臂围住母亲的脖子,哭叫不停;孩子浑身是血,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他并未受伤。乔治从那女人怀里把孩子拽出来,使劲抱着他,然后用斗篷把他裹好。乔治为防万一,从死的天主教徒身上摘下白十字架,佩到自己的帽子上。这样,他才抱着那个孤儿一路平安地走到土尔芝伯爵夫人家。兄弟二人一见,紧紧拥抱在一起。柏尔那尔从哥哥的口中得知街上的情

景,破口咒骂国王、御弟古伊兹和祭司们。他还是执意要出去和教友们生死与共;伯爵夫人拉住不放,哭得愈加伤心。最后,他们商定:柏尔那尔暂时在伯爵夫人家避难,静待事态变化,孤儿已交由老马伕找人看护。

两天之后,国王试图制止屠杀,但他既然放纵了大众的“嗜好”,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屠杀者们甚至提出一种口号:“要尽一切努力粉碎一切蟒蛇, 并且永远结束内战。”他们把杀害妇女儿童的残忍行为,视如人道!

麦尔基准备离开巴黎,潜去罗舍尔城和教友们汇聚。伯爵夫人如今只有同意他的计划。乔治因为不服从国王命令,被关入牢狱。

法国南部的罗舍尔城,由于它的居民几乎全是新教徒,所以就成了胡格诺派最坚强的堡垒。听到八月二十四日夜晚血腥屠杀改革派教徒的消息,罗舍尔人并不甘心听天由命,他们决定:与其对保守派天主教这个敌人打开自己的城门,拱手待毙,不如拼死抵抗到底。妇女、儿童、老头子都志愿参加修筑旧的和兴建新的城防工程。不少人在准备粮食弹药。好几个从屠杀场地

——巴黎逃出来的绅士跟罗舍尔人碰头,他们对于圣巴特罗缪罪行所做的描绘,使一些最胆小的新教徒也鼓起了勇气。化装成修道士的麦尔基已潜来罗舍尔城。

巴黎的朝廷听到这些准备大为震惊,后悔没有事先防范。罗舍尔城人拒绝和国王议和。他们说,如果有谁过巴黎的塞纳河,看到浮起的尸体比解冻之后浮起的冰块还要多的时候,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和屠杀者们搏斗到底。国王派大军包围罗舍尔城。罗舍尔城的保卫者们高喊着“记住八月二十四日”的口号,奋勇杀敌。在一次摧毁围城军的工事的战斗中,麦尔基大显身手。他们打了个胜仗,敌人逃出自己的据点。麦尔基用腰刀刀尖在一尊炮门上面刻下了蒂娅娜的名字,既有怀念,又表示祝贺。

当麦尔基帮助教友从大炮阵地里把马拉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在一条林中空地上,有一队主力骑兵在城市和磨坊中间疾驰前进。从行动方向来看, 那很可能是一支截击罗舍尔人的天主教军队。麦尔基带者抬枪兵在他们快要通过的凹陷道路的篱笆后面,来一个突然袭击,他们定会调转马头而退。

敌军在迅速前进。队长是个戴着红羽毛的怪物,昨天曾出没在城下,罗舍尔人朝他打过几枪,但始终没有击中,今天再也不能放过他了,在敌人骑

兵距离罗舍尔人只二十步时,敌军队长掉身向着部下,准备发出命令,这时麦尔基突然站起来,喊道:“开枪!”

戴红羽毛的队长转过头来,麦尔基好不吃惊:原来那就是他哥哥乔治啊! 他赶紧把手伸向身边那个人的抬枪上,想去变更射击方向,但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还未能触到抬枪之前,枪已响了。敌军骑兵被出其不意的射击弄乱了阵脚,纷纷向原野逃散。乔治营长身中两枪,倒下马来。

乔治营长躺在一所古老的修道院的伤兵医院的病床上。麦尔基痛苦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会儿跪倒在乔治面前大哭,一会儿滚到地上发出失望的呼声,他不停地控告自己杀害了他最亲爱的哥哥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乔治却很平静,并尽力去劝慰弟弟。

麦尔基痛苦,因为他无力帮助被他亲手杀害的哥哥。当大夫冷冷地告诉他,乔治营长最多还能活两个钟头时,麦尔基双膝跪在哥哥床前,抓着他的右手,汹涌的眼泪直泻而下。乔冶平静地说:“两个钟头吗?巴不得如此。假如要我忍受更长久的痛苦,我倒害怕。”麦尔基呜咽得更厉害了。

乔治拒绝做忏悔。他毫不客气地说:“修道士也好,牧师也好,让他们都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吧!”当时在乔治床的页侧站着两个人:修道士和牧师。修道士说,乔治营长是天主教徒;牧师说,他生来就是胡格诺。乔治见他们二人为他的“灵魂”争执不下,就对罗舍尔城的一个头人说,他从来不喜欢大言大语,尤其是现在,更不喜欢;又说,依照魔鬼的意旨,不要去理睬他们那些废话。⋯⋯

乔治要酒,喝了一口。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嘴唇紧闭,浑身哆嗦,哼出一阵持久的呻吟声,来排除他的痛楚。麦尔基以为他去世了,大声喊叫。不料,乔治徐徐睁开眼睛,并且柔和地说:“柏尔那尔,安静点儿吧!”

“乔治!乔治!你死在我的手里啊!”麦尔基喊道。 “你要怎么样呢?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亲兄弟杀死的法国人⋯⋯我也相信

并不是最后一个。我只该控告我自己⋯⋯”乔治费力地说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对弟弟说:

“蒂娅娜·德·土尔芝伯爵夫人托我告诉你,她永远爱你。”

这就是乔治最后的遗言。说完,他柔和地微笑着。一刻钟之后他死去了, 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痛苦。

那么,麦尔基听了这个遗言,得到了安慰没有?蒂娅娜找到了另一个情夫没有?看来,得让读者自己去决定,这样,读者就可以依自己的爱好来结束这部小说。

梅里美在小说《序》中说:“在历史中我只喜欢轶事,而在轶事中我偏爱的是那些我认为可以从里边找到某一时代的风气和特征的真实画图的轶事。”根据作家所确立的审美原则,我们可以看出,查理第九时代的“风气和特征”,就是宗教上的排斥异已,就是迫害狂。新教胡格诺的某些主张适应了历史前进的潮流,国教难以见容,最后在国王查理第九的授意下,对新教徒来了个空前大血洗;梅里美的长篇历史小说就是对这种暴行提出严厉的谴责。

小说成功地刻画了麦尔基这个信仰坚定的胡格诺教徒的形象,但从他这个人却看不出作品主题的本质倾向。这个任务是由国王本人来完成的。查理第九在全部小说中所处的地位很微妙。从麦尔基和土尔芝夫人之间这条爱情主线的角度来看,他仅仅是个“插曲性人物”,似乎无关宏旨;但从主题的

开掘方面来看,他却处于中心地位。他性格的主要特征是貌善心黑。屠杀前夕他故作姿态,而猎鹿一场,实为梅里美的惊人之笔。国王真像个屠夫,哇哇喊叫着把受仿的惊鹿亲手杀死。大屠杀之夜,他又躲在宫廷窗后用抬枪射击新教徒。这一切说明,法兰西民族史上空前的宗教大屠杀的真正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国王查理第九本人。

梅里美的同情在被迫害的新教徒胡格诺一边。但他对宗教信仰,始终坚持批判态度。乔治原为新教徒,后改信天主教,但在弥留之际,说出两点真理,颇引人深思,一是他从自身体验出发,认为宗教不管什么派,都是“异端邪说”,是“荒诞不经的东西”。二是当麦尔基痛心地说“乔治!乔治! 你死在我的手里啊”的时候,乔治语重心长地回答了一句:“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亲兄弟杀死的法国人⋯⋯并且我相信不是最后一个。”乔治临终前还担心法兰西民族的政局。乔治短暂的一生是悲惨的,“遗言”是深刻的,带有未来的理性光彩。这是梅里美的远见。

但《查理第九时代轶事》的思想局限也很明显。人民群众,他们的生活实状,以及他们对周围发生事件的态度,小说中几乎没有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