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艺术特色

梅里美究竟是现实主义作家,还是浪漫主义作家?肯定性的意见说他是前者。这主要不是因为他师从斯丹达尔习艺,而是由他本人创作的思想倾向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与技巧所决定的。梅里美没有留下系统的美学见解,但从他艺术创作的实践中我们可以悟出一些有借鉴意义的道理。

首先,梅里美笔下的人物不是臆造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他对异国情调有特殊爱好,地中海小岛半开化的古朴风尚,风景如画的西班牙,暴风雨的非洲海岸⋯⋯无不自然地来到他的笔下。但最主要的还是他描写的人物。复仇者、囚犯、土匪、绿林好汉、岛民、吉卜赛女子、黑奴⋯⋯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没有浪漫派文学那种抽象的品性,所作所为,均和自己所赖以生存活动的社会历史环境有关。卡门有一颗热爱自由的心,但她不是超人。吉卜赛人的贫困生活,千百年独特的风尚习惯,使她形成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 权威是没有的,拘束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自己的自由意志和不安定的灵魂, 既能热又能冷,既能爱又能恨。高龙巴,满脑子家族荣誉观念,政治、道德、法律,对她都不起作用,她只知替父报仇雪恨;迷信、勇敢、机智,尊兄为长,留心岛国初民的传统,但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意志,令人折服。马铁奥·法尔哥尼可说是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中一个绝无仅有的形象。他和卡门一样,是真正的悲剧人物,一个为了自由,一个为了正义,精神境界都达到了应有的高度。梅里美喜爱浑身是胆的非凡性格和人物。但这一切他遵循现实主义原则,将强力人物均置于他们的日常的、世俗的、平凡的生活环境中去刻画、描绘和雕塑。他尤其注意与人物有关的事件的真实性。为了使读者心悦诚服, 为了艺术真实,梅里美经常现身说法,让别人也感觉到是身临其境。马铁奥亲手杀子的故事,是他一八××年去科西嘉岛听到的;江湖大盗唐何塞、“妖精”卡门⋯⋯是他去西班牙考古路上的意外收获。伊勒的维纳斯雕像出土不久,他曾前往观赏⋯⋯梅里美东游西荡,南查北访,一路讲着见闻,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尾随其后,想知道个究竟。于是,突然,使人悟出一个艺术创作中的重要道理:原来作家笔下的人物并不是主观臆造出来的,相反是作家在现实生活的不同层次,不同方面,一个个被“发现和‘挖掘’出来的”。换句话说,艺术中的一切都应来自生活本身,而非是作家的想当然。

其次,梅里美善于将紧张的情节,运用平易而高超的艺术手法,处理得十分得体。《伊勒的维纳斯像》(又译《伊尔的美神》,1837 年)讲的是一个恐怖故事:某考古学家在自己的住宅后院发掘出一件稀世珍宝——维纳斯铜像。“我”(亦为考古学者,实即作者本人)闻讯前往观赏,并和主人一起研究底座上的神秘铭文。适巧主人的儿子正准备举行婚礼。新郎无意中将订婚戒指套在维纳斯像的手指上;新婚之夜,维纳斯(塑像)闯进新房把新郎活活拥抱吻死。这篇小说主题抽象(似乎讲偶然性在人生中所起的意想不到的作用,或讲美也可能变成一种破坏力量),情节怪诞,但梅里美却以惯常的冷峻笔触,把古老的神话传说搬到他所处的时代,把幻梦的东西于不觉中引入活生生的现实,将非凡的令人叹赏的东西,赋以最质朴的现实外貌, 并使人觉得可信(当然得借助一点想象力)。《高龙巴》中写的,复仇是否可能?奥索·台拉·雷皮诺在妹妹“唆使”和鼓励下将如何完成惊人的最后一幕?读者的悬念不能释怀。梅里美依然故我,任凭故事自然发展下去;他本人不露面,不议论,更不横加干涉。卡门身上的野性美闪闪发光,她为非

作歹,狡诈残忍,令人心头颤栗,可作者却毫不动声色,既无惊叹,又无呵斥。——这才是生活本身,不,其实这才是艺术中所追求的贵如生命的真实。这一切,梅里美都是以平易而高妙的技巧表现出来的。

第三,在梅里美笔下,嘲讽冰冷辛辣,幽默调侃动人。梅里美对待自己手中的嘲讽这件审美武器运用得别有特色:冰冷中含有辛辣。不过他绝不“打击一大片”,而且有理有度,对象明确,几乎“弹”无虚发。——他的冷峻笔锋只针对“高雅社会”中的上流人物!《双重误会》写的是婚恋悲剧。朱莉小姐和夏韦尔尼先生结婚六年,可作妻子的有五年半的时间对丈夫一点儿爱情和敬意也没有。他身上的一切都使她恶心,使她“神经抽搐”。但他每天却有二十次自称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写到以决斗为乐事的风流雅士说,只要有谁能连杀三四个情敌,他“就等于是具备了美色、财富和智慧”。国王查理第九是个货真价实的两面派。他一面握住前来见他的海军上将柯里尼的手,一面口称“我的父亲,我喜欢您”,可是不日即下令对他下毒手,并对新教徒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费德里哥》的结尾堪称讽刺文字中的神来之笔。“人世间第一号赌徒”死后带着十二个赌友的亡灵来到天堂门口,通过主耶稣这个大后门,进入天国成为圣徒。梅里美冷眼旁观人生,嫉恶如仇,讽刺揶揄,“铁面无私”,像硬汉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他对正面人物完全是另一种和善态度,常用略带戏谑的口吻加以调侃。塔芒戈为迎接白人船长,空心穿着短小的军服,腰间用绳子系着一把骑兵大军刀,手拿一支漂亮的英国造双管步枪。下面,梅里美忍住善意的笑容,写道:“这样打扮以后,这位非洲武士就以为自己比巴黎或者伦敦的花花公子更加时髦了。”形象的比喻加深了幽默的美感。

最后,梅里美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堪称精湛。《双重误会》在某种意义上可称谓心理分析小说。在能读到的梅里美的长中短篇作品里,唯独这篇的女主人公朱莉·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心理活动最多,写得也最细。从对丈夫的厌恶,到德·夏托福尔少校的乘虚献殷勤,她内心无时不被痛苦所折磨,但她能把握住自己;然而当她从报上得知年轻的外交官达尔西先生从国外返抵巴黎时,她心头为之一动。早年的恋人,能再见一面也是惬意之事。这时她的心理状态是:喜悦的想象和痛苦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对丈夫的厌恶和仇恨还未过去,就产生了甜蜜和忧郁的回忆。这种复杂的心理背景为后来她和达尔西雨夜同车,旧梦重温留下了重要的伏笔。接下去是彼此之间可怕的误会。身为外交官的达尔西有事先总往坏处想的习惯。等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后,他就在心里想:朱莉是个“奇怪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不幸的是,朱莉则把达尔西逢场作戏当作真情实爱。朱莉后来死于内心痛苦与肺炎并发症。但最能说明梅里美心理描写才华的是《双重误会》中晚餐后的一个场景。朱莉的丈夫当着客人夏托福尔等人的面大讲粗话,羞得她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肩膀。为转移目标,朱莉建议夏托福尔和她练习歌剧《穆罕默德》里的二重唱。她不再听丈夫胡说八道,同夏托福尔谈话,样子显得很愉快。夏托福尔也装出完全被歌剧的音乐吸引住的模样,实际上他把夏韦尔尼厚颜无耻的谈话,全都收进耳底,而且心里不由得感到“非常高兴”。梅里美的高明在于,不管对朱莉·德·夏韦尔尼夫人,还是对夏托福尔,都是从相反的角度为他们作出一幅幅心理活动肖像的,而非简单地直接地说他们如何如何。

梅里美不是唯美派,也不是唯技巧论者。他那晶莹透明的风格,他那洗练、紧凑、精明的文体,他那巧思妙想的布局,讲故事时那种温存而动听的

调子,犀利的嘲讽、善意的调侃,甚至他的笔端流露出来的谈谈冷漠⋯⋯总之,艺术上和心理上的一切,都是作家以隐约含蓄为特点的思想倾向所不可缺的。至于梅里美以现实主义为主导,附以浪漫派的鲜明色彩和情调的创作方法,确为艺术品增添了不少魅力。我们借石攻玉,对这一点切不可漠然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