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嘉尔曼》)
《卡门》(1845)是梅里美举世公认的最脍炙人口的一个中篇小说。基本情节是取自一个西班牙女人的亲身经历,是梅里美一八三○年初漫游西班牙时,蒙蒂霍伯爵夫人讲给他听的。
小说《卡门》的故事,则由一位自称是考古学家的“我”讲述出来的。一八三○年初秋,我去安达卢西亚游历,为即将发表的一篇有关地理问
题的学术论文,搜集最后一点可靠的资料。我在科尔多瓦城雇了一位向导和两匹马,就出发上路。恺撒的《回忆录》和几件替换的衬衫,就是我的全部行装。一天,我在某高地上东奔西跑,渴得要命,累得要死,加之烈日烤人, 真想找一个好去处,舒舒服服休息一下。突然,我发现前面远处有片绿色草地。我断定那里有泉水。当我走近一看,原来有条小溪。我想,如果沿着小溪流向追本溯源,肯定会找到更清凉的水。我催马向前走去。一进峡道,我的马仰头嘶鸣一声,一匹看不见的马,立即随声应和。又走了一百步,峡道豁然开朗,面前呈现出一片天然的圆型剧场似的空地,四周环山,把空地完全荫蔽起来。岩石脚下,泉水喷涌而出,泻入小小的池内。对旅客来说,这真是个可供休憩的幽雅处所。
但不曾料到,那里早有一个男人独占了可爱的天地。他原先是睡着的, 马嘶声把他惊醒过来,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马身边。那人是个粗壮的青年汉子,中等身材,外表结实,目光阴沉而傲慢。此时,他一手牵着马缰绳, 一手拿着短统枪。我承认,那汉子的凶相起初使我有点惊愕。我听到有关强盗的事太多,但从未遇到过真的强盗,以致我不再相信有这等事。我想,他真是强盗,要我的几件衬衫和《回忆录》,也没有多大用场。于是我对他随便点点头,并微笑着问了声,是否打扰他休息。那汉子默然而审慎地打量着我,看样子我给他的印象还不错。他照样打量一番正向我走过来的向导。向导脸色突然地变白,显得十分害怕。我心想,可能真地遇到了坏人。但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动声色。我决定下马休息。此时我注意到,那汉子手里平拿着的枪,现在枪口已经朝下。
我躺在草地上,口气随和地问那汉子带火石没有。我掏出雪茄烟盒来。陌生人摸出火石为我点火。显然,气氛稍有缓和,因为他竟坐到我的对面, 尽管手里的枪还没有放下。我挑选了最好的一支雪茄,问他抽不抽。“抽的, 先生,”他回答。我从他讲的第一句话中某个字母的发音特点断定:他不是本地安达卢西亚人,和我一样是旅客,但不是考古学家。可他是干什么的? 我出于礼貌,不敢贸然相问。
我递给他一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他点头致谢。“啊!”他叹息一声, 同时把第一口烟从嘴巴和鼻孔里慢慢喷出来,“我好久没有抽烟了!”
在西班牙,你送给人家的一支雪茄如被接受了,彼此就能建立起友情, 好像在东方分吃面包和盐一样。出乎我的意料,这汉子竟是一位健谈者。他讲了一些我不熟悉的东西,并对我的坐骑评论一番。后来他似乎发现自己讲话太多,觉得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但他还是说出了一旬较为重要的话:“我要急于赶到科尔多瓦去,有件案子要向法官申诉⋯⋯”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他既然好久没有抽烟,恐怕也有好久没有吃东西。我叫向导拿出火腿,邀请这位陌生客人参加我的临时便餐。他真地狼吞虎咽起来。这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向导吃得
很少,喝得更少,一声不吱,原先他可是爱说笑的人。这,似乎与我的客人在场有关。饭后,我和我的新旅伴又各自抽了一支雪茄,我准备向他告别, 他问我打算在何处过夜。向导使眼色警告我,可我已脱口说出准备下榻的客店。他说,那地方很糟,不过没办法,那是必经之路,他说他也往那里去, 如不反对,很愿奉陪。我表示同意。
我们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最后终于来到我们要住的客店。这地方确实很糟。一间大屋兼作厨房、饭厅和卧室,屋中央的石板上生着火,沿墙边的地上铺着五六张旧驴皮,算是旅客的床。屋外有个敞棚,算是马厩。在这个可爱的寄居所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老太婆看见我的旅伴,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啊!唐何塞老爷!”这时唐何塞眉头一皱,威严地扬扬手,老太婆吓得赶紧闭上嘴。我立即明白了我同伴的身世。我们吃了一顿相当不错的晚餐。饭后我们又闲谈一会儿,但唐何塞神情有些忧郁,于是我们就早早躺下休息。我用斗篷严严地裹着身体, 生怕碰到驴皮毯子,不要多久,我就进入梦乡。一个钟头之后我被一种奇痒难熬的感觉弄醒。这是臭虫在作祟。我决心在露天度过后半夜。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从睡在那里的唐何塞身上跨过去。他睡得正香。我来到靠近门口的一条阔长板凳上,准备尽量舒适地躺下来接着睡。当我第二次合上眼睛时, 忽然觉得好像有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悄没声地在我面前走过去。我翻身坐起来,一看是我的向导。我站起来,向他走去,问他深更半夜牵马到哪儿去? 他请我说话轻点儿,并且严肃地告诉我,和我同伴的那个人就是安达卢西亚一带最著名的大盗何塞·纳瓦罗。我说大盗不大盗,和我没有关系,再说人家也没有偷过我们东西。向导又对我说,他要去离这儿六公里远的一个枪骑兵营地告发大盗何塞,可得到两千多法郎的悬赏。他说完,跨马而去。
我对这个坏蛋向导的行为非常气愤,也感到有些不安。经过考虑。我决心叫醒我的旅伴。我永远忘不了他醒过来时那副凶狠的眼光和抓枪的动作。我请他原谅我搅扰了他的香甜睡眠;接着,我直率地告诉他,他有被枪骑兵抓走的危险。他立刻想到是那个他不相信的向导干的,异常气愤。他接受了我的忠告。唐何塞临走前对我不无诚意地说,他感谢我帮助了他,遗憾的是, 他无法亲自报答在危难中帮他脱险的人。
我给了唐何塞一些雪茄,并祝他一路平安。他默默地而又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绰枪跨马奔向田野。
我对我的行为不能不进行一番思考。我这样做是否出卖了那位站在法律一边的向导呢?逃走的人会不会再遇到打击报复的危险?我如果同意向导的举动,那好客的义务又怎么讲呢?我正在左思右想有关道德问题,只见六个枪骑兵同我原来的向导一起出现。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那个大盗两个钟头以前已经逃走。他们无可奈何。向导有点儿恨我,不过当我尽可能多地给了他一笔报酬之后,我们还是友好地分了手。
为了解决某些有关考古上的疑难问题,我需要查阅多明尼各会图书馆收藏的一批手稿。白天我在修道院翻看资料,黄昏到城里散步。一天暮色沉沉, 我倚着河堤岸的栏杆抽烟,见有一个女人从通到河里的水梯走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穿着朴素,上下身都是黑色衣服,像大多数夜间的风流女工一样。在星光中,我看出她娇小、年轻、身材苗条,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我对她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好感。我们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谈话。当她发现我有一块报时表后,她惊
奇得要命,并认定我是英国人。我告诉她我是法国人。她让我猜她是什么地方人,我猜不出。她对我调皮地说,她是会算命的波希米(即吉卜赛)女人, 她就是人们时而说起过的小卡门。
我这时心里想:好极啦,上个星期我同一个江湖大盗共进晚餐,今天又同一个魔鬼的门徒去西班牙式的“内维里亚”(设有冰窖的咖啡馆)饮冰。我非常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波希米人种,她比我见到过的同族女人要漂亮得多。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就是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如说三黑: 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等等。卡门的皮肤很光滑,但非常近似铜色;她的眼睛虽然很大很美,但有点斜视;她的嘴唇稍厚但线条清晰;她的牙齿雪白如去掉皮的杏仁;她的头发漆黑,带有蓝色反光,像乌鸦翅膀一样,又长又亮。卡门不能说十全十美。她的美是一种奇特的、野性的美。她的眼睛有一种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见过。“波希米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这句西班牙成语的确是生活经验的概括。
卡门一定要为我算命。我认为在咖啡馆里会显得十分可笑。我请她把我领到她家去算卦。我们走到大街上,天色已经全黑,差不多阒无一人。长话短说,不一会儿,我们来到卡门家。室内陈设简陋:一张桌子,两条凳子, 一个箱子。我来算命,对周围的描写还是省略掉吧。卡门从箱子里拿出一副用过多时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他几种算命必需的工具。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我正准备细听有关我未来命运的预言。突然,大门被人猛力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披褐色斗篷的男人,仅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他用相当粗暴的声音对卡门说了一阵,用的是我不懂的语言。陌生人情绪激动,卡门也有些火性。我偷偷观察动静,觉得稍作准备为妙,于是我暗中抓住一条凳脚, 以防不测。这时,陌生人粗暴地推开卡门,向我走过来。“啊!先生,原来是你!”他惊叫着,往后退了一步。原来这人是唐何塞。“咦!是你,老朋友!”我也喊了一声,勉强笑笑。我正想要和他谈点什么,他却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走了两百米左右,他伸手一指,说:“一直往前走,桥就在那儿。”他转身飞快走开。我回到客店,心中颇感不快。最糟的是,我脱衣服时,发现我的金表不翼而飞了。
我尽快结束了多明尼各会图书馆的手稿研究工作,准备动身他往。修道院的一位神甫在对我表示挽留的同时,劝我千万不能错过去看一个西班牙坏蛋如何被送上“美丽的小绞刑架”的盛况。我问被关起来的人叫什么名字。回答说是叫何塞·纳瓦罗。我并未感到意外,但未想到他这么快就落网。于是我带上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
我见到唐何塞时,他正在吃饭。他对我的态度冷淡而有礼貌。他感谢我给他带来的雪茄。我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一下,很可能获得减刑。他耸耸肩膀, 苦笑了一下。他只求我为他献一台弥撒以拯救他的灵魂。他还托我代办其他有关的事。我满口答应。我在动身他往之前,又来看望了唐何塞一次,同他消磨了半天时间。
他对我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故事中的“我”是唐何塞的自称)
先生,你从我名字前面的一个“唐”字可以知道,我是有贵族血统的人, 我的家谱记在羊皮纸上。家人叫我当教士,让我上学,可我不爱读书,专门
喜欢打网球。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玩艺儿断送了我的一生。因为玩球,我同别人吵了一架,不得不离开故乡。我在路上遇见龙骑兵,就参了军。我干得很好,不久当上班长。在人家准备要提升我为排长时,我被调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厂去当警卫。我不像一般的西班牙人,值班时打纸牌或睡觉;我是道地的纳瓦罗人,总不肯闲着。我用黄铜丝编制一条链条,用来拴我的火枪的引火针。烟厂有四五百女工,这些安达卢西亚女子叫我害怕,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我老是埋头编我的链子。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卡门来了!”我抬起眼晴,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有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带是红绸子的。她嘴角上衔着一朵刺槐花,走路时,腰扭来扭去。对青年小伙子说的轻佻恭维话,她总是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 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姑娘。起先我并不喜欢她,一心干我的活儿。她却来挑逗我。她想要我的小链子挂她保险箱的钥匙;她又挖苦地说我会织花边,甚至叫我是“心爱的针贩子”, 要我替她“织七尺镂空黑纱做头巾”。离开我之前,她还叫什么“心肝”, 说着就把嘴里叼着的那朵刺槐花取下来,用拇指一弹,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下可真像子弹打中我一样。我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等卡门走后,趁同伙不注意,我把落在地上的花捡起来,宝贝似地藏在上衣里面。这事,我一直想了好几个钟头。
突然,门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警卫室,神色十分慌张。他说,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个女工被人杀害了,排长叫我带着两个人去看。大厅的一角, 有个女工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有 x 形的伤痕,是被人用刀子划的。这是卡门干的。她这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吱,但一双大眼睛却像蜥蜴那么转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清楚,原来是卡门因口角动刀伤人。我以警卫身份叫她跟我走。我叫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在后面押阵。我们往城里走去。卡门默不作声,驯服得像只绵羊。等到了蛇街,——真的名符其实,弯弯曲曲, 像蛇一样。这时,只见卡门把头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让我看到那张讨人欢喜的可爱脸蛋。她转身问我带她上哪儿?我尽量温和地回答她说去监狱。她一听,就放低声音对我说:“军官老爷,可怜可怜我吧!让我逃走吧,你年轻漂亮,让我送你一块磁石,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见你都爱你。”我警告她不许说废话。过了一会儿,她亲昵地叫我“心爱的朋友”,“心肝伙伴”,又和我套乡亲,甜言蜜语。——说到这里,大盗唐何塞不得不承认他受骗了。
——但是他说,他明知卡门说谎,可是只要是她说的,他就相信,真是毫无办法。他说我很像喝醉了一样,开始说些傻话,也快要做傻事了。卡门见我差不多快上套,就用巴斯克方言对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一把,你就趁势跌倒在地,我撒腿就跑,那两个新兵不会抓到我⋯⋯”我什么都忘了,就说:“好吧!”说着说着,我们正走到一条小巷前面,卡门猛然转身,对我当胸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跳过我身子,飞似地跑了。我故意慢慢站起身来,又和两个新兵磨蹭一会儿,这才开始追赶逃跑的卡门。马刺,军刀, 长枪,害苦了我们,别想追上那个快腿女人了!
我因卡门事件被撤职,坐了一个月监狱,快到手的排长肩章,也永别啦! 先生,你相信吗?卡门逃走时穿的那双千疮百孔的丝袜,现在竟老在我
眼前晃动,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还情不自禁地闻着她扔给我的那朵刺槐花, 花已干,可清香犹存。这个波希米姑娘真是个妖精啊!
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监狱看守走进来递给我一个又香又甜的面包, 说是我表妹送来的。我很纳闷,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没有表妹。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决心把香喷喷的面包吃掉。当我用刀切面包时,刀子碰到了一块硬东西。仔细一看,原来面包在烘烤前里面就放了一把英国小挫刀,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先生,我断定这是卡门送来的礼物。你知道,对波希米人说来, 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我明白,小锉刀可锯断铁栏杆,钱可以买平民服。但我不想这么干。我是军人。军人的荣誉感制止了我越狱的念头。
坐满一个月的监狱,我被释放出来,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这对我真是一种奇耻大辱。上校年轻富有,喜欢玩乐。他经常要女艺人去他家献艺。一天,我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戏子从上校的车子里走下来。先生, 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是卡门!她认出了我,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我觉得很羞愧,但我相信,我正是从这天开始才真地爱上了她,因为有三四次我想冲进内院把那些调戏她的轻浮男子统统用军刀来个开膛破肚。卡门跳完舞, 由车子送她回去。路过大门口时,她对我低声说,要是想吃美味煎鱼,就到郊区的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去。
那天下班后,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去煎鱼馆找卡门。我们玩得很痛快。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等等,买的都是香甜可口的东西。我和卡门在灯街的家里度过了一个令人难忘的美妙的夜晚。卡门喝了点酒,像个疯子又是跳舞又是欢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丈夫),我是你的罗密(妻子)。”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是加莱(波希米) 人的规矩!”啊!先生,这一天!我一想到这一天就忘记了还有第二天!本来我还想在黑夜来临时回营听候点名。卡门一听,就对我轻蔑地说:“你原来是一个黑奴,让人拿棍子赶着走吗?你真是一个金丝雀。你快走吧,你的胆子比母鸡还小。”
我留下来过夜,准备接受禁闭处罚。第二天清晨,她先说了我应该和她分手的话。她称我为亲爱的何塞,说再也不欠我什么债,现在已经真正两清了,就此分手不要再见。她离开我之前,又强调地对我说,她是狼,是魔鬼, 我不应该和她打交道,叫我再也不要想亲爱的卡门;否则她会让我和“木腿寡妇”(绞架)结婚!
卡门一边说,一边卸下门闩;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头巾,转身走了。 从此,我的魂丢了,整天东游西逛,指望能再遇上卡门。后来的一天晚
上,我在城墙缺口站岗。卡门带着五个私贩英国货的人要我放他们进城。我先用上级命令挡驾,卡门那里肯听,并说在灯街过夜有什么命今,她还扬言要找个脾气好的长官来。我心软下来,放他们通行入城。她原先答应我在灯街再见一面。我后来去了二十次,始终未见她的影子。听说她为了埃及的生意,已动身去葡萄牙。我明白这些鬼话。我收买了在灯街看家的老女人,她让我等着看热闹。门突然打开,进来的是卡门。后而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连队的副官。“快走开!”卡门用巴斯克语对我说。我满腔怒火,愣在那里。副官也对我大声喊叫,要我滚出去!我一步也不能动。这下副官火上加汕,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狠狠摇晃着我。我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不中听的话。他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那个波希米老女人捉住我的臂膀,副官趁机在我额头上砍一刀。先生,你瞧,现在还留着伤疤。我往后一退,一甩胳膊,
老太婆跌倒在地。这时副官追上我,我就把刀尖照准他的身体,一下子插进去。卡门连忙熄灯,叫老太婆快逃走。我自己也逃到街上,拼命奔跑,但不知往哪儿去。有人一直在身后追我。待我定定神,才发觉跟踪我的是卡门。“你这金丝雀大傻瓜!就会闯祸。跟我,你不会得好。⋯⋯”她有点儿怪我。不过她又劝我说,现在我有了她这样一个波希米女人作情妇,一切也就好办了。她叫我在小巷等她。不一会儿,她转回来,手里拿着一件条纹斗篷。然后她把我带到小巷尽头一所房子里。我得到卡门和另一个波希米女人的悉心照料,伤很快就好了。
此后,在鬼婆娘卡门的精心安排下,我开始过一种崭新的生涯,我当上走私贩子,这是我今生的惟一出路,因为我已经犯下死罪。不过也好,这种冒险和叛逆生活可以把我和她联系得更加紧密。我相信她对我的爱情也会专一起来。我常听说,有些来往于安达卢西亚一带的走私贩子,骑着骏马,手握短统枪,身后带着情妇。于是,在我想像中,我早已在马背上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女人卡门,翻山越岭,往来驰骋了。当我把幻景中的事告诉卡门时, 她几乎笑破肚子。先生,后来我对她说了有关爱情上的真心话,她反而不高兴。我说要把她带进深山,在那里,再也不会有副官来同我争风。她知道我在吃醋,认为我太愚蠢,但她一再说她是真心爱我的。简单说,我入了走私贩子一伙,头领绰号叫“赌棍”,最初是在高辛一带活动。卡门充当眼线, 每次干得都很漂亮。我觉得走私贩子的生活比士兵生活更有趣。我既有钱, 又有一个情妇,没什么可悔恨的。正如吉卜赛人所说:“在寻欢作乐的时候, 癣疥也不会觉得痒。”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赌棍”对我说,我们十来个人的走私帮又要多一个伙伴。我问是谁?他说是卡门的罗姆。“怎么?她丈夫?她早已结婚了?”我连连发问。“赌棍”告诉我卡门的丈夫叫独眼龙加西亚,是波希米人。他被判服苦役,两年来,她一直设法使他越狱,如今她的罗姆真获得了自由。啊,卡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心如刀绞。先生,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不久,我见到独眼龙。他是个丑八怪,皮肤黑,心更黑,是个道地的恶棍。卡门当我面叫他罗姆;而当独眼龙回过头去,她就对我丢眼风,做鬼脸。她可真是个魔鬼,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过独眼龙心黑手辣。我们在和骑兵一次遭遇中,一个绰号 “满身斑”的小伙子,腰部受了伤,不能逃,我扔下东西,想把他背走。“蠢货!”独眼龙对我吼叫一声,“我们要一个烂尸干吗?”我把“满身斑”放在一块岩石后面憩息一会儿。独眼龙走上前来,用短统枪对着他的头开了几枪,脸变成一团肉酱。这件事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坏印象。对自己一伙的人为什么这么残酷?我想着“满身斑”,心里对独眼龙有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几天之后,我们有机会做一件大“买卖”。卡门是我们走私帮的福星。
她出去不久,就为我们办了两件事,一是寄钱,一是提供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某天将有两个英国富人从直布罗陀经过某条路到格林纳达去。我们按计划干了,留下英国人的命,只拿他的金币和贵重物品。此后我们不得不远离直布罗陀,隐退到大山里去。我们由于听不到卡门的消息而着急。“赌棍” 和独眼龙主张派我去直布罗陀找卡门,她也许又为我们安排了一笔交易。我弄了头驴子,驮着甜橙,装成卖水果的,前往直布罗陀。这里是世界各地坏蛋汇合的场所。我白白在这座城中奔波两天,连卡门的一点儿影子也未见到。一日黄昏,我走在街上,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个窗口叫我:“卖橙
子的!”我抬头,只见卡门手扶阳台栏杆,旁边是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军官, 金色肩章,卷曲头发,一派富豪模样。卡门也很神气:漂亮的披肩,头上插一把金梳,满身绸缎;她总是那副活宝相: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先生,见到卡门,我心里既快活又伤心。她是能干,可又多么像不要脸的泼妇。她的英国情郎要买橙子,我只好硬着头皮送上去。我们用英国人不懂的巴斯克语交谈,约好第二天趁他参加军事典礼时,我们再见面。我如约前往。卡门打扮得像个圣母,洒满香水。她把我心肝宝贝地叫个不止,搂着我的脖子百般温存。接着她又跳舞又扯衣服,像猴子般欢跃,做鬼脸,淘气。她冷静后对我说,这个英国龙虾很富有,我要牵他的鼻子,把金币搞到手,把人也⋯⋯ 不过他人很机灵勇敢,枪法也好。她还暗示我在截英国人时,要叫独眼龙打头阵。卡门说着,脸上露出一种狞笑。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愿借刀杀人。我说;“我恨加西亚,可他是我同伙,我不能那么干。不过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干掉他,按我们纳瓦罗的规矩和他清算这笔账。”她说我是笨蛋傻瓜,又说不听她话就是不爱她。
我按既定安排行事。我离开直布罗陀回大山等卡门带英国富豪军官路过。路上,我横下一条心。我在林中找到“赌棍”和加西亚。我们生火过夜。我建议独眼龙玩纸牌。他接受了。打第二局时,我说他偷牌。他用笑来搪塞。我把牌摔到他脸上。他要拿短统枪。我说用刀,因为他自吹刀耍得好。我上前打独眼龙三拳。愤怒使他增添勇气。他拔出刀子,我也拔出刀子。赌棍想拉开我们已不可能。我们俩要他让出地方,决一雌雄。独眼龙取安达卢西亚的守势:左手执帽作盾,右手举刀在前,弯下身子,像一只准备扑向老鼠的猫。我摆出纳瓦罗架势:站得笔直,左臂高扬,左腿向前,右手握着的刀子贴在右大腿上。我觉得我像一个巨人。独眼龙一个箭步向我冲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子却刺进他的喉咙,刺得太深,我的手居然碰到他的下巴。我用劲将刀子扭转,不料刀把折了。一股像胳膊粗的血从伤口喷出来,刀锋也随之掉下来。独眼龙噗通倒在地上。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赌棍怪我杀了加西亚。我对他说;“我和他不能在一起生活。我爱卡门。我必须一个人单独占有她,再说,加西亚是个恶棍。”我和这个五十来岁的头目成为生死之交。第二天我自己把路过此地的英国军官干掉了,当然多亏卡门帮忙。我见到卡门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已经成了寡妇。她骂我是白痴。她又预言,既然他死了,我的死期也快。我毫不示弱地说:“你的死期也不远了,如果不老老实实做我的罗密(妻子)的话。”“那好极了,”她说, “我曾经不止一次从咖啡渣子里看出,我们要同归于尽。不管它,听天由命吧!”后来的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满意。但她生来不安分。她又看中一个非常有钱的商人,想再耍直布罗陀那套把戏。我不同意,结果是大吵大闹了一场。她对我说:“自从你做了我丈夫,我就不如你做我情夫时那么爱你了。我不愿意给人家纠缠,尤其不要人家指挥我。⋯⋯”她还怕我不明白,就强调地补充说:“我要的是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能逼人太甚。我要是讨厌你,我会另找一条好汉来对付你,就像你当初对付独眼龙一样。”从此,我们俩的心底似乎都留下了一点什么,关系亲密程度不像从前。不久, 我们遇上一件倒霉事。军队对我们来了个突袭,赌棍和另外两个伙伴死亡, 我身受重伤。是我的好马救了我的命。惟一活着的同伴把我安顿在山洞里, 然后去找卡门。先生,我不曾想到卡门这个野性女人这么会疼人照顾人。半个月里,她没有离开过我一分钟,看护得再体贴也没有。伤势一见好转,她
就把我悄悄带到格林纳达城。又经过一个半月的将养,我完全复原了。养伤期间我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我的生活。我对卡门说要带她离开西班牙,到美洲,到新世界去过正直的生活。卡门听后对我发出一阵讥笑。她说自己生来不是种白菜的料。我没有办法,又跟她干了几桩肮脏买卖。
先生,你知道吗,我躲在格林纳达时,卡门交了个新朋友,斗牛士,名叫卢卡斯。这是她看斗牛的结果。我当然很不高兴。卡门不管这些。她甚至提议要我拉斗牛士入伙。我坚决表示拒绝。卡门却说;“当心点,要是有人禁止我做一件事,我偏要马上去做。”我们又闹别扭了。不料三天后,卡门忽然像只莺儿似的满面春风,笑吟吟地前来找我。我们好如新婚恋人。她说科尔多瓦有个赛会,想去看看,能不能捞点儿什么。她去后不久,有个农民对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顿时我火冒三丈,随即赶去斗牛场。人们指点我看谁是卢卡斯,卡门坐在栏杆对面。我观察双方动静。第一头牛出现,卢卡斯把牛身上的花结夺下来,把它献给卡门,卡门马上把它插在头上。先生, 你知道,把钩在牛身上的花结夺下来,献给一个女人,这在西班牙可是绝顶风流的行为!我看在眼里,火在心上。散场后,卡门不见了。我去先生你算命那所房子里等她。清晨两点左右,卡门才回来。见了我,她有点儿吃惊。我叫她跟我走,她服从了。我们走到离一座小修道院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我对她说:“把一切都忘记吧!你发誓:愿意跟我到美洲去,在那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我不想去美洲。这儿很好。”她赌气说。“那是因为你喜欢斗牛士卢卡斯。卡门,我何必恨他呢?老实讲,我杀你的情人已经杀腻了;现在我要杀的,是你。”卡门用野性十足的目光盯着我说;“我常想, 你迟早得杀了我。”我问她是否不再爱我,她不吱声,我哀求她:“改变生活吧,卡门。到一个我们可以永远不分离的地方去居住吧。我们有足够的钱。⋯⋯”她微笑着说:“我先死,你后死。我准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求她,我的耐心和勇气几乎要没了。我告诉她快拿定主意,否则我就要拿我的主意。为让她一个人再思考一下,我到小修道院那边兜个圈子。回来后我对她说:“卡门,你愿意跟我走吗?”她不吱声,她坐在我的后边,我们共骑一匹马走了。我又问一遍是否愿意跟我走?“我愿跟你走向死亡,但不愿跟你一起生活。”她说。
我们来到一个冷僻的峡谷。我勒住马。“是在这儿吗?”她说着跳下马。她把头巾扯掉,扔在脚下;一只拳头叉在腰里,站着不动,双眼死盯着我。只听她说:“你想杀我,我很清楚。这是命。但你不能叫我让步屈服!”我求她说:“听我说!过去的事都忘掉吧!你知道,是你毁掉了我一生;我是为了你才变成强盗和杀人犯的。卡门!我的卡门!让我们一块儿把自己救出来吧!”她回答说:“何塞,你向我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我再也不爱你了。我们俩之间的一切都完啦。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死你的罗密。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为自由人,死为自由鬼。”
我跪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手,任凭我的热泪在上面奔流。我求她回想一下我们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刻,那些美好日子。为了讨她欢心,我愿意继续当强盗。先生,一切,我一切都是为了她!只要她能继续爱我! 是她说:“继续爱你,这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我怒气冲天,拔出刀子, 希望她会由于害怕而向我求饶。可她不是女人,简直是恶魔。我大声喊道: “听着!最后一次问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不!不!不”她跺着脚说。她把我送给她的一只戒指从手指上脱下来,扔到树丛里。我砍了她两刀。她
一声不响地倒下去。先生,直到现在我对你讲这个悲惨的故事,好像还看见她那对黑色的大眼睛直瞪着我。我失神落魄,面对卡门尸体呆坐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卡门生前说过,死后要把她葬在树林里。我用刀挖个坑,把她放进去。把找到的戒指也放在她身边。我还在坟旁放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我错了,其实她不信天主教。然后我骑马跑到科尔多瓦,去警卫所自首。
世界文学史上有一类典型人物形象,它们似乎早已超越艺术作品本身而在读者或观众的意识中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卡门就属于这类人物。你可以忘掉关于她的故事情节,但却不能忘怀她那带有野性美的形象。卡门身上那种西班牙式的粗犷美比高龙巴身上科西嘉岛式的更强烈,更动人心弦,更搅得人眼花缭乱,甚至会使人在喜爱中产生某种厌恶的心理活动,但又不能丢弃这种美的魅力。卡门到底为什么如此吸引人?
关键的一点是卡门集好与坏,美与丑,善与恶于一身。她的内在美的一个方面是知恩必报,甚至可以作出一定的自我牺牲。然而卡门身上最大的恶在于她是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她几乎无时不在撒谎,偷盗,犯罪,为达到掠财的目的,不惜出卖自己的美色。她对同伴好,但有时她也很残忍。她可以同时爱着几个男人,何塞称她为谁也制服不了的“妖精”。于是卡门有“恶之花”的美称。
然而《卡门》的思想意义,不在于写一个妖精式的吉卜赛女子。《卡门》已超出资产阶级文学中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或情杀。唐何塞出身贵族,因恋卡门而抛弃一切,但内心冲突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一再杀人,一再想洗手不干,可又不能自已。他和卡门不同,他不能像卡门或其他真正的吉卜赛人那样,横跨草原,追遂白云,四海为家,自由自在地生活。卡门是社会的自觉反抗者,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天经地义的。而“金丝雀”何塞,一直到走上绞架也没有成为他出身的那个社会的叛逆者。我们说,他不过有一张反抗者的皮,其灵魂却是十足奴性的。卡门和唐何塞的性格冲突反映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追求,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之间的矛盾。这正是一双男女通过爱情波折及其悲惨结局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性内容和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