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巴》
一八三九年九月梅里美游历了科西嘉岛。此行收获之一,就是创作了使广大读者神经为之兴奋、为之战栗、为之赞叹的小型中篇《高龙巴》。和历史长篇小说《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写法不同,《高龙巴》是从远处落墨,也就是说似从闲笔开篇。
一八一×年十月初,英国上校汤马斯·奈维尔爵士带着独生女丽娣亚游历意大利回来,抵达马赛,下榻某旅馆。第二天,上校请他以前手下的副官埃里斯上尉吃饭。埃里斯对丽娣亚小姐讲了一桩有关地中海小岛科西嘉盗匪的故事,给她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喝茶时,上尉又对小姐讲了一件株连远亲的血腥复仇案,情节离奇古怪,加上那里的异国情调,她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对科西嘉完全入迷了。上校是个打猎能手,对岛上的珍禽异兽非常感兴趣。于是父女二人决定到地中海一游,见识见识丛莽初辟的气象,岛民的原始风俗。
上校定好的双桅快船上有两个舒服的小房间。丽娣亚小姐限令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要把船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欣赏山景林色。
不料动身那天,船主过来请求上校允许他搭载一个亲戚,他大儿子的教父,为了要事必须回故乡科西嘉,苦于没有便船。当说明搭船的人是“那一位”(即拿破仑)部下的青年军官时,上校表示同意。他们由于谈到滑铁卢而找到共同的语言。
双桅船按照预定路线向前行驶。
一天,夜色甚美,月影弄波,微风习习,船行徐徐。丽娣亚小姐为海上月夜所动,丝毫没有睡意,她便起身下床,披上大衣,叫醒女仆,走上甲板。甲板空无一人,只有把舵的水手用科西嘉土语唱着一种哀歌,调子很少变化, 有股肃杀之气,但在静寂的夜里,古怪的音乐颇有动人之处。水手唱的这首情绪壮烈的歌儿,内容是讲一桩凶杀案。大意是:枪炮、刺刀,都不会使他变容,他是鸷鸟,是山鹰的伴侣;对于朋友,他甘甜如蜜;对敌人,他却是狂怒的海洋;法兰西敌人从未能伤害他,可家乡的敌人,却从背后下了毒手⋯⋯我要那只放枪的手,我要那只瞄准的眼睛,我要那颗报仇雪恨的心⋯⋯
歌声突然停止了。丽娣亚小姐正要询问是何道理。水手侧头示意,原来从大舱口中走出一个人。他就是搭船的青年军官,步兵中尉奥索·安东尼奥·台拉·雷皮诺。
“啊,对不起,奈维尔小姐,您不见怪吧?您原来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 奥索一边说一边走近小姐。“别处是没有这么美的月色的。”
奈维尔小姐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说,她没有赏月,她在聆听科西嘉岛民歌, 悲壮感人,不料在紧要关头被打断了。后来她要求水手再接着唱下去,奥索也为小姐帮腔,可是水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唱,说下半节忘了。
奈维尔小姐感到纳闷,认定其中必有什么谜,决心想办法把谜底弄个水落石出。她和奥索应酬几句就回到舱里;奥索也去睡了。女仆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儿,服侍完小姐又返回甲板,盘问水手。后来她向女主人报告了下面的消息:那支因奥索而没唱完的哀歌,是两年前,在奥索的父亲台拉·雷皮诺上校(他是拿破仑手下的英武的指挥官)在家乡科西嘉被暗杀后,由他的一个亲人编唱的;水手认为,奥索这次回乡必为父雪耻报仇;水手还说,科西
嘉岛上是没有法律的,与其相信王家法院,不如相信一支好枪,或一把短刀。这些情报,使丽娣亚小姐对奥索中尉的态度,从心理上发生了变化。在
想入非非的英国女子心目中,他一变而为英雄。她顿时觉得中尉的眼睛很大, 牙齿洁白,身段优美,颇有教养,并且有上流社会的作派。这位小姐本不愿和他多交谈;可是下一天她主动和他谈了好几次,觉得他的话蛮有风趣。她打听到许多有关中尉本乡的事。原来奥索自幼离家,到外地念中学、军校, 当兵打仗;但最使他怀念的,唯有故乡的高山、森林,以及特殊的风俗。他谈到科西嘉岛的仇杀,英国小姐感到奇怪。奥索为这种民俗辩护说:他们是按规矩进行仇杀的,从不设计陷害人,就是说“从来没有一桩出于卑鄙的动机”,仇杀者是杀人犯,但不是胆怯的贼!
丽娣亚小姐听得很留神,相信台拉·雷皮诺的在天之灵不久就会得到安慰的。
双桅快船航行三天以后,已经到了桑琪南群岛前面,阿雅佐湾的景色, 如今已全部展现在三位旅客的眼底。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首先做的一件事是参观拿破仑诞生的房子,用不大正当的手段弄了一点糊壁纸留为纪念。丽娣亚小姐在岛上勾图作画,上校和奥索出去打猎;晚餐吃野味,饭后听小姐唱歌,上校忙着打盹,剩下两个年轻人一块儿谈到深夜。
次日,上校和中尉出猎未归,奈维尔小姐从海边散步回来,带着女仆向旅店走着,忽然瞧见一个全身穿黑衣的少妇,骑着一匹矮小的健马进城。那女的姿容绝妙,立刻引起奈维尔小姐的注意。她约有二十来岁,身材高大, 皮肤白嫩,眼睛深蓝,嘴唇粉红,牙齿雪白。她的面部表情混合着高傲、不安和忧郁。头上披着妇女们都喜爱的美纱罗。栗色长辫甚是美丽。衣服清洁朴素到极点。
丽娣亚小姐还看到,那骑马女子在街上停下来向人打听,从眼神可看出问的是件很重要的事。问完后,她把坐骑加上一鞭,直奔奈维尔爵士父女和奥索下榻的旅馆。到了门首,和店主问答几句,那女子便轻身下得马来,将马交给跟班的,自己坐在门旁一条石凳上,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丽娣亚小姐身着巴黎时装走过,那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会儿,英国小姐在楼上推开窗户,发现那陌生女子依然呆坐石凳,连姿势也没变动。不久,上校和奥索打猎归来。店主指着年轻的台拉·雷皮诺,对那女子说了几句话。女的脸一红,忽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突然又停住,好似愣在那里。奥索诧异地仔细打量着她。
“你是奥索·安东尼奥·台拉·雷皮诺吗?我是高龙巴。”女子说话的声音非常激动。
“高龙巴!”奥索嚷起来。
他立刻抓住她,很温柔地拥抱了她一下。
高龙巴是从朋友们那儿听说奥索已到此地。她说见到哥哥真是极大的安慰。
奥索遂将妹妹介绍给上校父女。高龙巴见过丽娣亚小姐,一言不发,只深深地行了个礼。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外国上流社会的人,神色显得慌张, 但绝无失态的举止。丽娣亚小姐居然降尊纡贵,自动邀请高龙巴和她同住一个房间。
现在,趁他们四人都已安歇的时候,将缺漏的故事要点,作个必不可少的补叙。
奥索的父亲是被仇家谋杀的。但结仇的原因往往说不大清楚。雷皮诺上校的家庭恨着好几个人家,其中对巴里凯尼家的仇恨最深。据说他们两家从十六世纪以来就结下血仇。到了十九世纪初,两家的敌对情绪几乎日甚一日。雷皮诺在拿破仑部队当了上校,巴里凯尼当了律师。一八一二年,巴里凯尼很有希望当上本村村长,谁知某将军给州长写了信,荐举退役的上校雷皮诺当村长,州长只好照办。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台,雷皮诺涉嫌,被撤了职, 由巴里凯尼接任。百日时期,拿破仑东山再起,巴里凯尼随之下台;但暴风雨过后,他大吹大擂地把村长的印信与户籍册重新接收过去。
巴里凯尼从此走红运,台拉·雷皮诺上校只好隐退,不得不暗中和现任村长勾心斗角。后来由于上校太太死后的葬地问题,几乎引起一场公开的凶斗。台拉·雷皮诺遵照死者生前的遗愿,把她葬在常去散步的一个小林子里; 村长反对,说死者只能埋在本村的公墓上。上校大怒,执意要把死去的亲人葬在林中空地。出殡那天,亡人方面的亲属带了三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乡下人; 另一方,村长和两个儿子带着手下的党羽、警察,到场准备对抗。村长的干涉受到出殡者们的嘘斥和威吓,有人甚至拿枪对他瞄准。死者被埋在林子里。雷皮诺党赢了。巴里凯尼以村长的身份向州长告了一状,说雷皮诺以葬妻为由,率众闹事,图谋不轨,纠集皇帝余孽,意欲推翻王室,等等,真的好像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上校也写信给州长和检察长,靠着和岛上的某国会议员姻亲关系,把煽动民众武斗的案子一笔勾消。
但不久台拉·雷皮诺被暗杀了。据法院调查,事情经过是这样:一八×
×年八月二日,傍晚时分,有个叫玛特兰纳的女人,送麦子到比哀德拉纳拉去。突然,在离她约有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啪啪响了两枪。接着她瞧见一个男人弓背弯腰,朝着葡萄园跑去;还看到他向站在远处的一个同伴比个手势,两人便一同不见了。
那个女人放下麦子,跑上小路,发现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中。原来那是台拉·雷皮诺上校。他身中两枪,但还在呼吸。他气喘得厉害,血慢慢淌着, 流在地上像一片红藓苔。玛特兰纳想把他扶起来问话,但受伤者已无力说话。她发现雷皮诺上校想伸手到口袋里,便帮他掏出一个小纸夹,打开放在他面前。上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下几个字母,然后把纸夹放在那女人手里, 一边使尽最后一点劲握着她的手,一边深情地望着她。据证人说,那目光的意思可能是:“这很要紧,——这是凶手的名字!”
玛特兰纳向村子跑去,正遇到村长和他的儿子。村长听这女人把看到的事复述一遍,接过纸夹。他赶回村公所,下令缉访杀人凶手,可是毫无结果。预审推事赶到以后,大家打开纸夹,只看到一张血迹斑斑的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阿谷斯蒂尼。推事断定,杀上校的是这一带这个有名的土匪。被传讯的高龙巴·台拉·雷皮诺把小纸夹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指着村长嚷道:“他才是杀人凶手!”她说父亲前几天收到奥索一封信,看过烧了,但烧之前在小册子上记下奥索新驻防地的地址。高龙巴发现那页不见了,认为是被村长撕掉的,并将凶手名字另外写上土匪之名。别人说上校生前常扯下纸页引火点雪茄。加之村长态度异常镇静,又拉出从他手中收纸夹的副村长为证,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但高龙巴疑心未减,只是苦于证据不足, 暂时无奈,唯有忍气吞声。
埋葬父亲之前,高龙巴当着众亲友即兴作了一支哀歌,道出胸中愤恨; 那天月夜行船,水手在丽娣亚小姐面前唱的就是这一支歌。高龙巴将父亲被
害之事告诉在军中服役的奥索,但奥索认为随便怀疑别人是凶手于理不容; 高龙巴仍坚持己见。两年过后,奥索奉命退伍,想回家乡看望,但不为报仇而是要把妹子嫁出,变卖薄产,然后再返回大陆定居。
这次兄妹相遇,使奥索思念家园的心绪加浓。于是第二天他对英国上校父女宣布预备和他们分手,回家探视;他同时邀请上校一定要到他小庄盘桓几天,玩玩看看,打打山鸡野猪,领略一下科西嘉鸟国风光。
奥索兄妹动身离去前夕,上校将一支大口径的长枪赠给奥索,作护身之用;丽娣亚小姐将祖传的一枚戒指送给奥索留念,并且告诉他戒指上两个古怪的字的含意为:人生便是战斗。高龙巴则将一支大有来头的匕首赠与丽娣亚小姐,小姐很高兴,因为这匕首的诱惑力太大了。但为不犯科西嘉人送武器给友人的禁忌,高龙巴向丽娣亚索取一枚铜子作为买价。
奥索兄妹二人终于动身上路。分手时,丽娣亚第一次注意到:高龙巴眼中闪出一点狡猾而得意的光。她感觉得出,这个高大健壮,性情貌似温顺而实际狂悍固执的少女,抱着一肚子野蛮人的荣誉观念,非常傲然地昂着头, 嘴唇弯出一个狰狞的微笑,跟随带着武装的哥哥仿佛要踏上阴森可怖、充满杀机的征途。
他们来到自己的乡村时,受到雷皮诺一党人的欢迎。妹妹劝哥哥抄一条小巷,悄俏回家,不要招摇动众地穿过广场。奥索说,广场是公共地方,尽管巴里凯尼家住在广场的一面,难道别人走路还不成?说着径自催马直奔广场。“真有血性!”高龙巴轻轻自语。“父亲,你的仇一定报成了!”
村民为奥索大摇大摆走过广场南部大为震动,认为这近乎放肆。幸亏巴里凯尼家的两个儿子没回来,不然他们未必肯轻易放过路经他们地面的敌人。
兄妹二人在谁是杀父仇人的问题上,意见并不统一。奥索不相信巴里凯尼父子是凶手,高龙巴则认准是。而且她复仇心切,一再找机会挑动哥哥的雪恨情绪。奥索送她几件从大陆带回的漂亮衣衫时,她一面惨笑一面说。“我要留着等结婚时用,现在我还戴着孝。”奥索说她戴孝时间太久,未免做作。高龙巴毫不示弱地说:“能使我脱下孝服的男人势必教那边的女人穿上孝服。”高龙巴送给哥哥一套岛上流行的猎服,并且告诉他:“这儿是父亲的弹药袋和匕首,让我再把手枪给你。”做妹妹的行事有意,当哥哥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一天早饭后,高龙巴头戴面纱,神气比往日更为严肃。她说:“哥哥, 请你陪我一块儿出去。要带上枪和子弹!”他们走出村子一二里路,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停下脚步。眼前有个金字塔形小墩,堆满树枝, 有的青灰色,有的已枯黄,约三尺高,顶上露出一个黑十字架尖。高龙巴随手折了一根小桠枝丢在墩上(这是科西嘉人缅怀死者的一种风俗)。她神色凄惨,对奥索低声说:“哥哥,这便是父亲丧命的地方。咱们为他的灵魂祈祷吧!”说着,双膝跪倒;奥索也立刻跪下。这时村子里缓缓响起一阵钟声, 说明上夜又死人了。奥索的眼泪不由地簌簌滚落下来。高龙巴的眼睛却是干的,但脸色严峻紧张。她一面用大拇指画十字,一面心中默祷、发誓。几分钟后,她站起身,拉着哥哥,悄悄地回到家中。
奥索心头沉甸甸,闷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不久,高龙巴进来,手中捧着一口小箱子。奥索不知其中秘密,只见妹妹把小箱放在桌上,然后揭开箱盖,取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衣。“哥哥,这是父亲的衬衣。”说完,把它扔
在他膝上。“这是送他性命的子弹。”她把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衣上。突地,高龙巴扑在奥索怀里,狠命抱着他,不住叫道:“奥索,我的哥哥!奥索!你一定要替父亲报仇!”接着她发疯似地搂着奥索,吻着子弹,吻着衬衣;然后走出房间,让哥哥一人呆坐在椅子里。
奥索像只木鸡,愣着不动,头脑似乎也不能思考了。他不敢挪动父亲的遗物。后来费力挣扎一下,才把东西放进小箱;自己一头扑在床上,面壁而卧。妹妹最后几句话一刻不停地在他耳中响着,像命定的神示,要他杀人, 报仇,做血祭。奥索躺了半天,头脑一团糟。最后站起来,关上箱子,冲出房门,直奔田野,不知往哪儿去。
野外清新的空气,使他精神变得稍微安定些。他现在依然不相信巴里凯尼是凶手。但他不应该捏造信件诬陷人。妹妹责备他没有科西嘉人的傲气和烈性,这是对的。想到这点,他心中愈加痛苦。他觉得,惟一的指望是和律师的儿子借端寻衅,跟他决斗。定好这个决策,他感到如释重负。
高龙巴因为奥索在外面呆得过久而有点儿焦急。看到哥哥回来,她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安静中带着几分忧郁。吃晚饭时,两个人只是闲谈。奥索告诉妹妹遇见两个土匪的事,一个叫勃朗陶拉凯沃,一个叫加斯德里高尼, 前者是拿破仑时代的老兵,后者是神学院的穷学生。奥索说,他们俩都不是孬种,是社会的公开反抗者,一不做,二不休,要与迫害他们的社会周旋到底。
高龙巴给哥哥倒咖啡时说,比哀德利昨晚死了,得的是沼泽热病。她又告诉他,就是比哀德利的老婆玛特兰纳,把父亲临死的情景和纸夹交待给巴里凯尼家的人。那女人要求高龙巴陪灵,唱个挽歌。奥索起初不同意去,后在高龙巴一再请求下,才答应陪同她前往玛特兰纳家。
高龙巴来到死者之家,先拥抱了寡妇,握着她的手,低眼凝神静思。然后她把面纱撩在背后,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死人,俯身向尸,唱了一支挽歌。大意是:愿基督接受死者的灵魂;死者已解除生之苦,再不用锹和锄;从今以后,天天都是星期日;⋯⋯一颗老橡树倒下了,根上又抽出了新枝;新枝长成橡树,浓荫蔽地;人们呐,别忘了那死去的老橡树。⋯⋯
死者家属听到这里嚎啕大哭。高龙巴又继续唱了一会儿,时而对死者说话,时而对家属说话,以死者的口吻安慰亲友。她越唱,脸上的表情越庄严, 眼睛似乎闪着火焰,宛如古希腊庙宇里的女巫。周围是一片哀叹、哽咽声。奥索认为这种诗意野蛮,自己不会那么容易激动,但很快也被众人情绪感染了。他躲在屋子黑暗的一角,哭得和死者的儿子一样。
突然,人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进来几个生客。为首的一位,约摸四十岁,身着黑衣,钮孔上的红丝带(法国荣誉团勋位标志),神色威严而安详, 一望而知是州长。后面跟着一个佝偻老人,皮色蜡黄,戴着绿眼镜,神态慌张而怯懦。他身穿黑服,时刻不离州长左右,仿佛要躲着什么人。他后面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皮肤晒得黝黑,长着满脸络腮胡子。他们毫无顾忌, 旁若无人,一副看热闹的神气。奥索离家日久,对村人的面目早已淡忘,但一见那副绿眼镜,往昔的回忆便浮现在心头。他断定这个跟在州长身后的驼背老头,无疑是现任村长巴里凯尼律师。眼见家族仇人,奥索心中顿起一阵厌恶。原来巴氏一家三人特陪州长到死者家里欣赏一下科西嘉的挽歌。
高龙巴一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分外眼红,富于表情的面容立刻变得狰狞可怖。她脸色惨白,声音发哑,忽一下把刚才较缓和的曲调,变得慷慨
激昂了。高龙巴借哭眼前的死者而大抒自己对仇人的憎恨之情。接下去唱得越加激昂,父亲遭了卑鄙的凶犯的暗算,鲜血流在绿树丛中,那血是高贵的, 但让它变成致命的毒药吧!一定要罪人的血把无辜的血洗得一干二净!高龙巴唱完最后几句倒在一张椅子上,放下面纱,嚎哭起来。州长等人知道情况不大妙,就跨出门走了。奥索过来,抓着妹妹手臂把她拉出屋子。
奥索兄妹回到家,刚要准备休息,不料有人敲门。女仆报告说是州长驾到。高龙巴本来累到极点,但一听是州长,马上打起精神。州长对高龙巴小姐的挽歌表示惋惜,并对最后一段歌词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责备意味。州长终于说出夜访的主要目的:希望雷皮诺和巴里凯尼两家消除敌意,恢复关系, 互相尊重。奥索表示,他不认为巴里凯尼就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但是,他声音激动地说,巴里凯尼冒土匪之名写的匿名信,却暗示是出自他父亲手笔, 这正是造成他父亲被害的重要原因。奥索坚决表示,要不惜代价维护父亲的名誉。州长临走前,要奥索去巴里凯尼家取奈维尔小姐托他转交奥索的信。高龙巴一口给回绝了:“奥索·台拉·雷皮诺永远不能进巴里凯尼的家门!” 高龙巴自有道理,因为他们两家之间有血仇未清。奥索似有意要去取信,高龙巴跪请哥哥千万不能去,否则她就离开家,永远不再回来。州长表示不满。高龙巴请州长先生允许她查查父亲的文件,等到明天早上再谈其他问题。高龙巴遂派女仆拿个灯笼送州长先生,并带回他要转交给奥索的信。
丽娣亚小姐在信中写道:她父亲曾染小病,今已康复;她一再嘱咐奥索要按州长意见行事,这样她才会感到高兴;最后她说,在他们“到巴斯蒂阿上船的途中,预备在府上打扰几天”,⋯⋯丽娣亚小姐的信使奥索把一切都看做是光明灿烂的,既没有猜疑,也没有仇恨。长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精神这么愉快,睡觉也感到这么香甜了。
早上六点左右,州长的仆人到奥索家敲门,要奥索在州长动身之前,去巴里凯尼家一趟。出来开门的高龙巴说,她哥哥刚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寸步难行,请州长原谅;如州长能前来,她将感激不尽。仆人走后,奥索下楼, 问妹妹州长是否派人找他;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他要你在家里等着。”
半个多小时过后,巴里凯尼家的大门打开。州长穿着旅行装走在最前头, 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人们看到这种情景,还以为他们要讲和。谁知其中正孕育着一场恶斗。
州长看到奥索一切正常,觉得好生奇怪。高龙巴请求原谅,因为她扯了谎,但不无理由地说:“州长先生,倘若你住在别处,家兄昨天就亲自过来拜见。”奥索也表示谢罪。
州长前来主要是为调解雷皮诺和巴里凯尼两家矛盾的。他说,年深月久的敌意多半是误会造成的。他希望两家言归于好,做个好多邻。奥索勉强弯弯腰,巴里凯尼嘀咕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他的两个儿子眼望屋梁。州长还要继续他那篇演说,不料高龙巴从头巾里掏出几张纸,很庄严地走到中间,宣布:根据她昨夜找到父亲留下的有关文件,巴里凯尼家串通坏蛋托马索伪造文书,诬陷家父;是他们巴里凯尼家的人到狱中买通声名狼藉的托马索,写了捏造信。高龙巴还说有一个和托马索关在一起的人,他叫加斯德里高尼, 经常看到巴里凯尼的儿子去探视那个托马索,并许给他一笔钱⋯⋯听到这里,巴里凯尼两兄弟齐声叫道:“这完全是胡说!”
奥索满腔怒火,指着老巴里凯尼讲:“我现在认定那封信是你捏造的了。我要递呈子告你勾结坏人⋯⋯”巴家的大儿子奥朗杜凯沃此时拔出匕首,疯
狂扑向奥索;但还未来得及下手,就被高龙巴抓住手臂用力扭过来;奥索趁势飞起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倒退几步,猛撞在门上,把匕首震落。巴家的二儿子梵桑丹洛和他父亲先一步退出客厅,此时闻声返回屋子,手持武器朝奥索奔来;高龙巴眼疾手快,纵身跳到一旁,绰起一支长枪,对准梵桑洛丹, 使他不敢再前进半步。州长此刻只好挺身出来制止这场可能酿成血杀的武斗。三个巴里凯尼退出后,州长要求奥索静候法律解决。奥索则要求以决斗方式解决纠纷,州长不同意,但奥索执意要决斗。高龙巴此时又来“干涉” 了。她用最甜蜜的声音说:“州长先生,时间不早了,能不能赏个光就在这儿吃早饭?”州长听了,不禁笑道;“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 不无偏袒的嫌疑⋯⋯我得赶去参加一个奠基礼!我得马上走⋯⋯高龙巴小姐,你今天种下的祸根可真不小啊!”
州长去后,高龙巴对哥哥说,这里不是欧洲大陆,人家不会决斗的,再说巴里凯尼家的人也不配死得那么轰轰烈烈。奥索把高龙巴大大夸奖一悉, 叫她是“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个女中丈夫。”说着就亲亲她的小手。可是他执意要以欧洲人的派头给巴里凯尼的大儿子下“决斗书”。谁知人家偏不肯应战,认为采取守势为上策。
第二天平安无事。
吃晚饭时,高龙巴喜形于色,拿着奈维尔小姐给她的信让哥哥看。信中谈了他们父女在阿雅佐的一般起居情况,特别强调谈到上校,由于没有人和他谈论战争、陪他打猎而颇感寂寞。所以他们决定即日出发,准备到高龙巴家小住几天;预计两天后的上午十一点可到达⋯⋯
奥索看罢,有些担心。他们和仇家正处于作战状态,这时不宜招待客人。高龙巴不以为然。她说奥索不懂英国人的古怪脾气;要是不能让丽娣亚小姐在离开科西嘉岛之前看到一种有刺激性的复仇场面,她会觉得遗憾的。奥索还是想前去阻止奈维尔父女前来。
奥索对妹妹的胆识又称赞一番。他说高龙巴可能是“魔鬼化身”;他怕妹妹不放心,就坚决说:“倘若我不能教巴里凯尼一家上吊台,我会用别的方法结果他们。不是热烘烘的子弹,便是冷冰冰的刀锋。”高龙巴听了很高兴,鼓励说:“越快越好!”
奥索临行前一再告诫妹妹,不允许他们之中任何人向巴里凯尼家作任何示威举动;否则他不会原谅妹妹。之后,他改用较温和的口气说,他很可能陪上校父女一块回来,请她把房间收拾干净,准备好午餐,尽量减少客人的不舒服。高龙巴要人护送哥哥,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奥索着急赶路,担心不能在上校父女动身前到达;同时他也一心只想着与丽娣亚小姐见面的快乐,竟忘记了途中可能遭到敌人暗算。奥索正在想与丽娣亚见面时的幸福情景,马突然停下了。原来是高龙巴特别关怀着的小女孩契里娜,拦路抓住了他的马辔头。小女孩告诉他,奥朗杜凯沃·巴里凯尼已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等他路过时,奥索无名火起,他们竟要暗下毒手。不过这倒给了他干掉无耻之徒的一个大好机会。可是想到州长不让他动武的话,尤其是怕和丽娣亚小姐失去见面的良机,他几乎不希望遇到仇人奥朗杜凯沃。但又一想,父亲死于他们的黑枪之下,一下子把奥索的复仇怒火又煽动起来,恨不得马上找到敌人,向他挑战决斗,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和小女孩契里娜分手后,奥索走了十分钟,来到一个极为陡峭的山岗,两旁是一片最近烧过的小树林。因为路窄坡陡,他不得不下马步行。过岗下坡时,他把
缰绳搭在马身上,任其自行,他自己踩着灰土很快滑到坡底下。路的右侧是一块有石围墙的园地。他走到离石墒约差二十五步的地方,迎面看见一个枪口,接着又看到一个人头探出墙脊。奥索认出那是奥朗社凯沃。他立刻作出迎敌准备。双方都拿枪瞄准,彼此瞧了几秒钟。真是千钧一发,你死我活, 情势紧张到极点。“孬种!下流东西!”奥索喊叫一声。话音未落,只见对方枪口冒起一阵烟;几乎同时,路的左侧园墙后面,也有人放了一枪。两颗子弹都把他打中了,奥索真的与奥朗杜凯沃交火了。奥朗杜凯沃的一颗子弹打穿了他托枪瞄准的左臂;另外一颗打在胸部,穿进衣服,幸亏中在他匕首的刀口上,未伤到要害地方。
奥索机警地考虑到对方会进行第二次射击,于是走过几步掩在荒林中一株烧焦的树背后。借着掩体,他把枪夹在膝盖中间,急急装好子弹。他忍着剧痛,观察仇人动静。怎么?周围为什么是死一样的寂静?难道仇敌都完蛋了吗?或是躲在墙后待机而动?奥索内心很紧张,捉摸不透对方是怎么回事。他同时感到气力不佳,便跪下右腿,把受伤的左臂支着左腿,用树枝桠支着枪。他手按扳机,眼盯园墙,立耳静听,悄悄地等了几分钟,像是过了一百年!
突然,背后远处响起一声唿哨,不久,一条狗箭一般从岗上直奔下来, 到他近前停住,一个劲地摇着尾巴。他知道自己有救了。原来小女孩契里娜等奥索走后,急忙报告藏身绿林中当土匪的叔叔勃朗陶拉凯沃。这条绿林好汉历来受到高龙巴的照拂,对奥索十分尊重。他来到之后,赶紧替奥索包扎伤口。再去检查左右两侧墙后面,发现巴里凯尼的两个儿子早就双双毙命了。土匪对奥索的神枪大加赞许:“一箭双雕,真了不起!还是用一只手!”奥索问勃朗陶拉凯沃,他该怎么办?勃朗陶拉凯沃回答说,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向监狱,一条通向绿林。奥索·安东尼奥·台拉·雷皮诺家人从不认识上监狱的路,他只有跟土匪勃朗陶进林为寇。奥索提醒勃朗陶,是他们先开枪的。勃朗陶说是这样,因为他确实先听到“啪!啪!”两响,知是敌人已开枪,很为奥索担心;但紧跟着就听到“砰!砰!”两响,是英国枪,就是说, 奥索在还击。
当勃朗陶拉凯沃带着奥索、契里娜(她是跟在叔叔后面赶来的),还有那只猎犬,急急忙忙往绿林深处进发的时候,高龙巴在家中早就等得不耐烦, 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来,奥索出发以后,她就得到报告,说巴里凯尼兄弟俩早在野外等他;二来,她为迎接英国上校父女二人,厨房卧室忙个不停,可她什么也做不成。十一点钟光景,一伙人骑马进村来到她的家门。这是上校父女。高龙巴迎客人进院,辟头一句就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哥哥?”向导代答,说他们来时走的是底下的一条路,奥索他可能走的是上头的路,谁也没碰着谁。主人客人一同不安起来,特别是丽娣亚小姐更是急得什么似的。上校到底有主意,他安慰妇女说,肯定是奥索动了打猎之兴,因为他在路上听到四声枪响,其中两声特响,他知道只有他的英国造才有那么大响声。高龙巴听后脸色惨白,但一丝不露地把这个重要细节收进耳底。在高龙巴招呼客人进餐时,忽然听到一匹马飞奔而来的声音。她以为是哥哥回来了,一看是契里娜。高龙巴急问奥索怎么样,等知详情之后,她转悲为喜,更殷勤地照顾客人。
是晚,上校跟丽娣亚走进卧室,问她是否打算提前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地方。女儿回答说,在年轻姑娘高龙巴需要帮助、奥索情况未彻底弄
清之前,他们应该留在这儿。父亲很赞赏女儿肯牺牲自己的精神。这夜丽娣亚小姐因思念奥索,并为他的安危担心,几乎通宵未眠。
州长和检察长来到村里,准备审理重大案件。经过多方查证核实,验尸, 加上上校的证词(关键:奥索的“砰!砰!”两声是后响的),都证明台拉·雷皮诺是自卫回击,不承担任何罪名,但要赶快离开绿林前来结案。就这样, 一起世仇纠纷,得以彻底解决。但这并不是故事的最后收尾。
像当时报上说的,群情惶惑的仇杀过后几个月,某天下午,奥索·台拉·雷皮诺左臂仍用带子吊着,骑马走出巴斯蒂阿城,由骑着小黑马的高龙巴陪同, 往某地进发。他们兄妹二人是与那两位名叫勃朗陶拉凯沃和加斯德里高尼的绿林好汉前去告别的。奥索劝他们放弃这种苦日子,换个地方,找点活儿干。他们表示不同意。学院穷学生出身,人称神甫的加斯德里高尼说,凭着岛上这么美好的天气,“过着绝对自由的生活”,拿着手中的一支宝贝枪,可在“射程以内到处称王。可以发号施令,可以除暴安良⋯⋯既然武装与头脑都胜过堂吉诃德,还有什么生活比流浪骑士的生活更美?”神甫特意又加了一句:“真的,奥索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生活比得上土匪的生活。”当奥索想留几块金币给他们,以备不时之需。土匪神甫在听了勃朗陶拉凯沃“咱们之间不谈金钱”的话之后,补充一句道:“在外边,金钱是代表一切;在绿林中我们只看重勇气和一支百发百中的枪。”最后分手时,奥索把英国上校赠给他的大口径枪送给了勃朗陶拉凯沃;土匪神甫一定要奥索答应送一部版本精良的霍拉斯诗集,好让他在消遣中复习拉丁文。
四月。一个天朗气爽的早晨。英国上校汤麦斯·奈维尔爵士,他的才出嫁几天的女儿——丽娣亚·台拉·雷皮诺夫人,奥索,高龙巴,一行四人, 坐着敞篷马车驶出 B 城,去参观最近发掘出来的一座伊达拉里亚人的古墓; 然后再到爱尔兰去旅行。
《高龙巴》形式上写的是一场意大利式的惊心动魄的仇杀,其实并非一般仇杀小说,而是有相当浓重的政治色彩的艺术品。它通过科西嘉岛上雷皮诺和巴里凯尼两家两派之争,反映了拿破仑与波旁王朝反复斗争的一个侧面。作者同情雷皮诺上校,这实际是对拿破仑时代的一种称誉。《高龙巴》中叙述的故事,说明作者世界观中具有反封建复辟的先进思想成分。
高龙巴,是梅里美塑造的极富魅力的妇女形象之一。她是整个故事发展的杠杆,是核心。她貌美而沉静,但实际上她泼辣大胆,勇敢机智,有一颗半开化半野性的灵魂。高龙巴似乎什么都不怕,什么文明世界的道德法律, 全不在她的眼里。她按照个人认定是否合乎自然本性的原则行事。替父报仇, 成为她行动和生活的唯一动力和目的。科西嘉岛民的传统带有封建家长作风:无父兄为长。但她只在表面听哥哥奥索的话,实际上整个复仇计划,几乎都是由高龙巴一手安排的。她很有几个高招,点将激将,引而不发,待机而动,火上浇油,当机立断,步步将哥哥逼向复仇之路。哥哥奥索,有文化教养,豁达开朗,武艺高强,但毅力,气魄,都比妹妹高龙巴逊色。高龙巴不懂政治,但却知道抓住和仇家斗争的有利时机。杀父之仇终于在她的“导演”下,漂亮地雪洗干净。在高龙巴形象的光照下,真正的英国上校汤姆斯·奈维尔爵士、他的女儿丽娣亚,以及在欧洲大陆接受资产阶级文明熏陶的奥索·台拉·雷皮诺,都显得苍白无力;同时说明岛民身上所代表着的那种真正朴实浑雄的自然美,要比大陆文明世界,更有特殊的诱惑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