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语”与“传奇”

日语中的“物语”一词,若翻译成中文就是“故事”,日本的古典小说, 其标题之中常常带有“物语”二字,如《竹取物语》、《源氏物语》等等。中国的小说,在古代也不叫“小说”,唐以前叫“志怪”,到了唐代称作“传奇”,如《古镜记》、《枕中记》和《游仙窟》等等,都是唐代传奇的代表之作。我们这里所说的“物语”与“传奇”,则分别指日本与中国的古典小说。上两节,我们比较了中日两国的古代诗歌,现在我们来谈谈小说。

据研究日本古代文学的专家考证,在日本文学史上,最早可以称得上“小说”的作品,是《浦岛子传》。这部小说出现在奈良朝(公元 710—794 年) 中期,比《万叶集》的出现还要早。《浦岛子传》叙述一个名叫浦岛子(意为岛边人)的渔夫,乘船钓龟,有灵龟化为少女,“眉如初月出娥媚山,靥似落星流天汉。”这位龟女自称是“蓬莱山金阙女”,来到尘世“为结夫妇之仪”。于是,龟女带着浦岛子到了蓬莱仙宫,共入玉房。在仙宫之内,龟女教给浦岛子许多延龄益寿之法,还让他服用长寿的玉酒金丹。然而,龟女的长生之法,仙境中的荣华富贵,都不能消除浦岛子的思乡之情。龟女百般挽留,终无效果,只好送浦岛子回故乡,临走时,龟女赠给他一个玉匣子。浦岛子打开玉匣,乘着紫云飞去,遂不知所终。

这篇小说只有两个人物:龟女和渔夫。龟女钟情于渔夫,矢志不逾;渔夫先是与龟女欢乐,后来又摆脱龟女,返回故里,终于他去。显然,龟女是一位寻求爱情的女性,渔夫则是一位享受了爱情却又抛弃了爱情的薄情郎。象这类痴情女与薄情郎的故事,在《浦岛子传》之后的日本小说中,也能常

常见到。

日本的《浦岛子传》与中国唐代的传奇小说,有诸多相似之处。我们来将《浦岛子传》同唐传奇《游仙窟》作一比较,可以看出这两个作品在构思上的雷同之处。《游仙窟》是唐代初期文人创作的小说,它在八世纪初传入日本,当时日本的文人不惜以千金争购。我们前面讲到的《万叶集》,其中第四卷《大伴家持赠坂上大娘歌》的十五首诗,有多首内容采撷自小说《游仙窟》。《游仙窟》的作者是唐人张文成,写一神仙居处,在青壁万寻之下, 碧潭千仞之上,一位男子在此与仙女相逢,互相爱慕,宴饮欢笑,极尽快乐。而当这个男子离开之后,仙窟也随之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不知所在了。

从篇幅上看,《浦岛子传》比《游仙窟》短;但二者在意境的营造和情节的发展顺序上颇为相似。《浦岛子传》的作者仿照唐人的传奇小说,构筑了一个同样销魂钩魄的神仙世界,只是换了一个名称,叫做“蓬莱仙宫”, 那位渔夫厌倦思归,一旦离开仙境,也就不知道仙境之所在了。这种小说, 在日本文学中,也叫“翻案小说”。

何为“翻案小说”?它是日本古代小说中的一个类型。它以中国文学作品为原型,取其主题、情节、人物和故事,换上日本的名称,重新编织成篇。这种“翻案小说”,在日本的镰仓时代已相当发达,并一直沿袭到江户中期。

《浦岛子传》的作者在“翻案”之时,采用中国式的龟女和蓬莱仙宫作为他笔下的人物与环境,这就更进一步证明了这部日本小说同中国传奇小说的密切关系。

在日本的小说发展史上,最早的作品是《浦岛子传》,而最辉煌最伟大的作品则是《源氏物语》。《源氏物语》成书于十一世纪初,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早出现的长篇散文体小说。全书共五十四卷(“帖”),长达八十万字。这五十四卷中,前四十四卷写大贵族光源氏(或简称源氏)一生的故事,后十卷写源氏之子薰君的故事。整部小说的故事历时四个朝代计七十余年。作者紫式部(约 978-约 1015)是日本古代杰出的女作家。《源氏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相当于《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将这两部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巨著拿来进行比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两部巨著的作者有着大致相似的出身、经历、情趣、思想。紫式部和曹雪芹都出身于中等贵族家庭,他们的家庭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紫式部的祖父、父亲均为诗人,善作和歌,而且对中国的诗文有较深的造诣。曹雪芹的祖父也是个诗人,写了不少的诗词、戏曲。因此,两位文学巨人都是在书香门第、诗礼之家长大的。他们自小聪明颖慧,紫式部幼年随父亲学习汉学,熟读了中国古代典籍,尤其喜爱白居易的诗歌,她还精通音律、佛典。曹雪芹尚诗文、善谈吐,时人曾比之为魏晋大文学家阮籍和唐代大诗人孟浩然。两人的遭遇都很坎坷,紫式部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从此后顾影自怜, 矢志自守。曹雪芹中年丧妻,贫困潦倒,过着“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日子。由于他们两人都出生于豪华贵族世家,因此对封建贵族阶级骄奢淫佚的生活了解得较为透彻,同时也决定了他们二人都有浓厚的封建意识,都用自已的笔为封建社会唱挽歌,为人生命运的无常而感慨嗟叹,从而表现出一种深刻的悲剧意识和苍桑感。最有意思的是,《源氏物语》和《红楼梦》都是“末完成的杰作”:紫式部写了四十四卷,后十卷据说是她的女儿贤子的续书;而高鹗为曹雪芹续书,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了。当然,两部续书都不如原作写得好。

第二,两部巨著都是东方贵族社会“升降盛衰”的真实记录。《源氏物语》以四个天皇(桐壶、朱雀、冷泉、今上)为时代背景,前后写了七十多年。《红楼梦》以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个皇帝执政时期为背景前后写了一百多年。规模庞大,气势宏伟。两位作家都极力地要反映他们所熟悉的贵族上流社会的生活;而且他们所使用的方法都是:以爱情为经,以社会为纬。

《源氏物语》通过爱情描写了源氏家族荣华、失意、隆盛、式微的历史,《红楼梦》通过爱情描写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败史。无论是珠光宝气的贾府还是豪华显贵的源氏,都是当时威名显赫的大贵族,他们以皇室为靠山,凭借着庄园经济,从全国各地搜括来的民脂民膏,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为了获得更大的享受和权力,《源氏物语》写贵族们如何争权于朝(其主线是以左大臣及其女婿源氏为首的皇室势力与以右大臣为首的外戚势力的权力争斗),《红楼梦》则写贵族夫人们如何争权于府(其主线则是贾府内王夫人与邢夫人的明争暗斗)。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男女婚姻成了一种手段,成了恩格斯所说的“一种政治的行为”,一种“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两位作者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和眼光,不同程度地揭示了贵族社会和家庭的种种罪恶与黑暗,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上流社会内部和外部的生活,表现了宫廷贵族和封建士大夫阶层的生活和习尚,从而使作品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和历史价值。

第三,两位作者都写了贵族青年的心态与命运。光源氏和贾宝玉分别是两部巨著的主人公,两位贵公子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娇养在膏梁锦绣之中,都具有“富贵不知乐业”的浪子特点,都不热衷于仕途经济、功名利禄,对他们所处的那个社会和阶级感到失望和愤懑。两位贵族公子没有男尊女卑,只有怜花惜玉。源氏认为“世间女子个个可爱”, 贾宝玉则说“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在男权社会,这种对女子的赞美与爱怜,体现了一定的民主意识。然而,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源氏与宝玉有较大的区别。源氏是狂蜂乱蝶式的人物,追求情欲,说什么“洞房花烛虽然好, 不及私通趣味浓”,常常软硬兼施地占有并玩弄女性,以至陷入了好色和淫乱的地步。如果说源氏是“荒淫”的话,而宝玉则是“意淫”。宝玉所追求的,并非(或者主要不是)女性的肉体,而是异性之间的情投意和,是思想志趣上的知暖识热,这是一种精神的爱恋。“荒淫”的源氏和“意淫”的宝玉,在经历了坎坷的人生历程和痛苦的情感磨难之后,都变得消沉和失望起来,最后选择了同样的归宿:遁入空门。紫式部和曹雪芹把自己的主人公刻画得如此相似,并非是一种巧合,而是基于两位贵族出身的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相同体验、相同理解。略有不同的是,紫式部对源氏的赞美多于贬斥,曹雪芹对宝玉则是褒贬参半。究其原因,除了两位作者社会思想和美学情趣的差异,可能还有作者性别不同的原因。

第四,两部作品都有独具魅力的“女儿国”。大观园里的“女儿国”天真烂漫、群芳争妍,光源氏周围的“女儿国”花枝招展、鲜艳夺目。大群的女子形象,构成了两部作品的巨大魅力。两位作者极力赞美女子的才华,深刻同情女子的命运,并通过女性的不幸遭遇来倾诉妇女的痛苦。我们要着重谈一谈两部名著中的女主人公的命运。《源氏物语》中的紫姬和《红楼梦》中的黛玉,一个“美丽清秀”,一个“风流袅娜”,都有着较好的面容;两位都是贵族小姐,而且都是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宠爱,都是被寄养在外祖母家里;两位女子都实心实意地钟情于自己心爱的男子,都受着爱情的煎熬与

折磨:紫姬的苦痛是源氏对爱情不专一,黛玉则是担心宝玉变心。为此,她们常常饮泣吞声。紫姬在凄苦中写到:

爱情如烟缕,方向尽相同, 我独先消散,似梦一场空。

这位日本女子以飘忽即逝的烟缕,来比喻不可靠的爱情和多舛的命运;而寄

人篱下的林黛玉则以落花来比喻自己的红颜薄命: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两位女性,都是早夭,含恨离开了人间。她们的眼泪、忧愁、嫉妒,是对男人薄情好色的不满和抗议,也是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抗议。

第五,艺术形式方面的相似之处。《源氏物语》和《红楼梦》都是东方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杰作。曹雪芹说他是“写儿女真情”,紫式部主张小说要写“真情实事,并非世外之谈”。两部作品并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或惊心动魄的故事,而是象生活本身一样真实、自然、朴素。作品结构也有相似之处,都是多画面、多层次、多线索、多人物。有趣的是,连人物的总数也相差不多,《源氏物语》写了四百三十一个人物,《红楼梦》写了四百二十一个人物。这众多的人物,不仅形态各异,而且被赋予时代的、阶级的、民族的特征。两位文学大师笔下的人物,并非是那种“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脸谱化、简单化的形象,而是有着复杂的性格、心态和情感。比如宝玉和黛玉,都是才智过人,具有叛逆性格的形象,但他们又有着性格软弱、能说不能行的毛病。又比如凤姐,一方面心狠手辣、盛气凌人,同时又聪明干练、爽朗风趣,所以有人说,“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源氏物语》中的空蝉也是一位心态非常矛盾的女性,她爱恋源氏,没有接到源氏的情书,便不免心中怅惘,闻知源氏患病,又不免内心忧虑。然而。名分和妇道又抗拒着她内心的激情,终于使她不愿担“轻薄” 之恶名,而反抗源氏的情爱追求,并遁入空门。两部长篇小说均受到中国变文、传奇和话本小说的影响,采用散文和韵文互相融和的形式,也就是说, 以散文为主体,穿插着诗歌、词赋。比如,《源氏物语》广泛运用了汉诗文, 多处引用陶渊明、刘禹锡、元稹等人的诗句,特别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句达九十余处。此外还引用了不少《论语》、《老子》、《战国策》、《史记》、

《汉书》等著作中的典故。由此可见,一部《源氏物语》,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