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定、虚静、妙悟
印度的佛教文化不仅影响了中国古代的文艺创作,而且对中国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也有很大的影响。在中国古代丰富的理论宝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那就是“以禅喻诗”,也就是以禅理来比喻诗理,将佛学引进诗
学。
“禅”是梵文“禅那”(Dhyana)的音译略写,翻译成中文就是“静虑” 的意思。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说:“悟之名慧,修之名定。定慧通称为禅那。”佛教史上通常把“禅”与“定”并称。
禅定原是印度各种教派普遍修习的一种活动,在佛教哲学中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佛教信徒要想成佛,必须修禅,离此无门,离此无路。佛教教旨, 要开发真智,必须先入禅,把思虑安静下来。好比是在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之前,要先静下思虑来。禅和智互为表里,智无禅不成,禅无智不照。他们认为佛心并非不可以言传,关键是要禅定,自证三昧,彻见自己的心性。禅定之中,便可悟出禅机,禅机有不同的相,大体上与诗道相通。
佛教发展到唐代,出现了以“禅”命名的教派——禅宗。禅宗对当时以及后来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国唐代的诗人,常常用诗作表达禅心,尤其是山水田园诗,在宁静幽远的自然风景中,寄托诗人虚静淡泊的情思。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已经见出禅心。谢灵运则在山水的刻划中移进优游自得的意境。他在“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等如出水芙蓉的诗句中,得到禅定的境界,并体验到大自然的无限性。到了唐代,诗中见禅的作品更多了,比如大诗人王维,人称“诗佛”,他不仅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且诗与画中皆有禅,请看这首《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首诗,既有偈颂的通俗质朴,又有着好静思空的禅意。我们前面举到的《题破山寺》,也是表达了诗人“曲径通幽”之禅心。
正是因为唐代诗人有了丰富的表达禅心的创作实践,到了宋代,才可能出现“以禅喻诗”的文学理论。苏东坡说出他的经验:
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参悟禅机,不仅是诗歌创作中的灵感状态,而且是诗人在漫漫长夜中的无限乐趣。
佛教的禅定,表现在文学理论中,首先是强调创作主体的“虚静”。比如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受佛教禅定的影响,很是看重创作过程中作家心理状态的“虚静”,他在著名的《送参寥师》一诗中写道: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参寥是一位僧人,也是一位文学家,他的作品“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为什么一个“百念已灰冷”的出家人,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来?这就与诗僧的
“虚静”之心态有关。正因为诗人的心是“静”的,才得以明了领略自然与社会的各种各样的“动”;正因为诗人的心是“空”的,才得以容纳千般气象万种境界。诗人在这种“空且静”的心理状态下,便能创作出其妙无穷的诗歌作品。
苏轼的“虚静论”,与佛教的禅定是相通的。佛教的《坛经》说: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早木丛林,
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
亦复如是。世界虚空.能包含万物色相;世人虚空,能容纳群生万象。可见苏轼的“虚静论”与佛教的“虚空观”有着密切的联系。
中国文论的“虚静说”,对于作家的创作,有着重要的美学和心理学意义。
第一,内心虚静有助于艺术家感应外物。这是因为艺术家对外物的感应和观照,首先必须有纯洁的心灵和高尚的品德。虚静论要求排除狭隘的功利观点,去欲,去杂念,保持净洁无瑕的审美心胸。艺术创造是一种审美活动, 它不与个人当前的实用功利的目的发生直接的联系,不夹杂个人私欲、私利的直接考虑,因此它要求创作主体“人品高”,“胸次洒脱”,也就是要“虚静”。
第二,内心虚静有助于艺术创作的传神。从佛学的观点来看,传神有两层含义:一是万象是佛的“神明”的产生和体现,因此人们游咏山水,可以领会佛理。二是由于万象体现了佛的“神明”,所以很美,因此艺术必须传神。我国传统的艺术,诗文讲传神,实际上是传对象(万事万物)之神和传主体(艺术家心灵)之神的统一。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珍品,总是能够揭示对象的生命意蕴,探索对象内在生动神韵,其中的奥秘,就是由“虚静”而达到的“传神”。
第三,内心虚静有助于保持高度集中的审美注意。虚静心态的本身,就是精神高度集中的表现。佛教讲神定,还有儒家讲“专于意,一于心”,道家讲“涤除玄览”,都是要求精神专注。同样,审美注意也是创造审美意象不可缺少的心理条件。虚静的心态,要求主体必须有所抑制。从心理学上讲, 抑制是为了更好地诱导兴奋。心理学上的“注意”,就是要使主体排除无关的心理活动,从而使大脑皮层形成最集中的兴奋中心,加强心理活动的指向性和集中性。
第四,内心虚静还有助于艺术创作的幻想和想象。大家知道,幻想和想象,对于艺术创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佛教的“禅定”,是充满了幻想和想象的。受“禅定”之佛理的影响,中国古代文论的“虚静说”也强调幻想和想象,创作主体在虚静的心态中,无牵无挂,精神自由,神游于天地万物之间,也神游于天地万物之外。
另外,与作家心态之虚静相关的,还有环境的虚静。佛教的教旨认为, 环境的虚静有助于内心的虚静,比如佛教徒“禅定”时,就要求与外界隔绝, 以免影响心绪的宁静。文学创作也是一样,在十分喧闹的环境中,是很难进入最佳写作状态的。清代大文学家况周颐,以生动的笔调,描绘出幽静的环境对创作活动的影响: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
虚静的环境,往往使艺本家万缘俱寂,心胸莹然开朗。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创作,常常出现最佳的审美心境。
环境的虚静固然重要,但更主要的还是主体内心的虚静。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使环境并不幽静, 只要主体内心保持虚静,做到了“心远”,也就“地自偏”。可见,虚静的内心,反过来还可以创作出一个“虚静的环境”。
与佛教“禅定”相关的中国古代文论,最为著名的,除了“虚静说”, 还有“妙悟说”。宋代著名文学理论家严羽他的文艺理论著作《沧浪诗话》中指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可见禅道与诗道的相通之处是“妙悟”。何为“妙悟”?这“妙悟”有点象文学创作中的灵感,是主体的豁然贯通,突发性的领悟。佛教教义在现实的此岸世界之外,虚构了一个彼岸世界,并认为“此岸”是痛苦的,“彼岸”是极乐的。佛教徒如何才能到达那极乐的彼岸世界呢?不靠别的,只靠“悟”,只靠禅定之中的妙悟。
严羽将佛学的“妙悟”拿来做他诗学的理论纲领,有他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认为诗人的“妙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深入领会前人和他人的诗作, 正如佛教徒须领会佛典一样。具体地说,就是要熟读《楚辞》、李白、杜甫的“古诗”,并以李、杜为中心,博采盛唐各家,对他们的诗加以理解领会。在此基础之上,还要把从汉、魏到唐、宋的诗,广泛阅读,反复揣摸,深入体会,达到心领神会的境界。
当然,熟参前人诗作,只是“妙悟”的内容之一。诗人要想妙悟,更得有灵气有才情,有一种与书本和道理并不相关的“别才别趣”。这种“别才别趣”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比是“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不过,严羽还是用“言语”描摹了“妙悟”的高妙之处。他认为,“妙悟”的标志,就是要达到汉魏、盛唐诗的高妙地步,具体说来,有以下五个标准:
1、气象。就是在风格上有浑然天成气象,有一种艺术整体感,不可寻枝摘叶,更不可支离破碎;
2、兴趣。就是要有唐诗的抒情、写景的特点,能触物生情,情景交融, 寓理于情,景—情—理相溶无间,兴趣盎然;
3、本色。就是要写出情和景的本来面目,不加雕饰,如清水芙蓉;
4、当行。就是用韵、用典都恰如其分,无刀削斧凿之痕;
5、入神。也就是传神,这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是“诗之极至”,象李白、杜甫那样的诗,才称得上“入神”。
佛教文化对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中国古文论的诸多理论范畴,都或多或少有着佛学内涵,除了我们上面已经介绍的“虚静论”和“妙悟论”,还有“神韵论”,“境界论”、“言意论”等等,限于篇幅, 就不一一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