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集》与《诗三百》
《万叶集》是日本古代诗歌总集。关于“万叶集”的“万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叶”即日语的“言叶”,也就是“言语”之意,那么“万叶集”就是“万言集”了;有认为“叶”指时代,与我们常说的“中叶”、“后叶”同类,由此,“万叶集”就是“万代集”或“万世集”之意了;也有人认为“叶”指树叶,诗集喻为诗林,“万叶集”是“万首集”的意思。无论是“万言”、“万代”或“万首”,都强调了《万叶集》所收作品之多以及作品跨越时期之长。《万叶集》共有二十卷,收入诗歌四千五百多首, 其中长歌二百六十五首,短歌四千二百零七首,旋头歌六十二首。所收诗歌, 最早为仁德天皇时代(公元 5 世纪前半期),最晚是天平宝字三年(公元 759 年),成书于八世纪后叶,在时间上跨越了三个世纪。
作为日本古典诗歌名著,《万叶集》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一,《万叶集》是用汉字写成的。当然,《万叶集》使用汉字的方法十分复杂,主要有下面三种用法:一是将汉字作为表意文字使用,就是用相当于日语的汉字或直接用汉字书写,读则是日语的音;二是将汉字作为表音文字,即借用汉字的音来代表日语词汇的发音,一个汉字代表一个音节;三是用猜谜的方法,象做文字游戏一样。此外,《万叶集》之中还有汉诗四首, 汉文二十二篇。
第二,《万叶集》既然是一部有四千多首诗歌的巨型作品,那么就要进行分类,否则后人无法阅读和欣赏。《万叶集》的分类,采用了中国《文选》的分类法。《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是南朝梁代的昭明太子萧统(501-531)编选的,因此也叫《昭明文选》。《文选》先按体裁分成大类,比如,“诗”是一大类,“赋”是一大类,“骚”又是一大类。每一大类,又按作品的内容,分为不同的小类,比如,在“诗”这一大类中, 又分为“游览”、“赠答”、“挽歌”、“杂歌”等若干小类。《万叶集》借鉴了《文选》的分类方法,分为挽歌、相闻歌和杂歌三类。挽歌是关于死亡的歌,即悼念死者及辞世之作。相闻歌则“正述心绪,寄物陈思”,是表现人们情感交流的歌,包括君臣、父子或兄弟之间,更多地则是描写夫妻或恋人之间的爱情之作,类似于《文选》的“赠答诗”和“情赋”。其它内容的诗则归入杂歌,其题材范围广泛,四季风物,宴饮狩猎,皆属此类。谈到
《万叶集》与《昭明文选》的关系,还要补充一点。《文选》所收集的作品中,已经出现“万叶”一词,有时为“万代”之意,有时形容诗文众多茂盛, 日本的诗人们在取“万叶”作本民族的诗歌总集之名时,显然是兼采二义, 合二为一。
第三,《万叶集》诗歌的结构,有不少地方是对中国诗歌的模拟或摹仿。
《万叶集》中有些诗歌带有用汉文写成的“序”,比如,大伴旅人的《梅花歌三十二首并序》,在三十二首“梅花歌”之前,有一百多字的“序言”, 记叙了作者写作的时间、地点、时令、心情以及写作的心理动机。诗歌而有序,最早起源于中国汉代的古诗,如流传千古的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原名便是《为焦仲卿妻作并序》,这是古诗中第一篇有“序”的乐府诗。《万叶集》的诗歌带序,显然是受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万叶集》的“诗歌带
序”,不仅在形式上模拟了汉诗,而且在“序”的内容方面(诸如篇章布局、遣词造句、气氛烘托、心情表达等等),与汉诗也有相似之处。至于诗歌本身的结构,其相似之处就更多更显著了。比如《万叶集》卷一《天皇登香具山望国之时御制歌》,一共七句,开头三句写作者所处的地理位置(所处), 中间二句写作者视听范围内的情景(所见),最末两句写作者的心情与感慨
(所思),《万叶集》中行旅、登高一类作品,常用这种三段式的结构手法。追根溯源,这种“所处——所见——所思”的三段式,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写景抒情、登高述怀一类作品常用的布局手法。比如众所周知的崔灏的《黄鹤楼》,起首两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是诗人之“所处”; 中间四句写汉阳树写鹦鹉洲,为诗人之“所见”;收尾二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有人愁”则是诗人之“所思”。
以上从“文字使用”、“作品分类”和“结构布局”三个方面,概述了日本的《万叶集》与中国古代诗歌的关系。为了更透彻更细致地了解日本古代诗歌与中国古代诗歌的相互关联,我们来将《万叶集》同《诗经》作一点分门别类的比较。
1,历史地位。《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编成于约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时代,收集了周初到春秋中叶约五百年间的合乐歌词。《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的源头,她对后来的文学产生了多方面的巨大的影响。同样,《万叶集》作为日本文学发展的第一个里程碑,对于本国的文学也有着巨大的多方面的影响。两部文学巨著,在各自民族的文学乃至文化史上,有着大至相同的历史地位。
2,时间跨度。前面已讲到,《万叶集》所收集的诗歌作品,其创作的时间,跨越了三个多世纪,共计四百四十多年;而《诗经》的时间跨度,大约有五百年。巨大的时间跨度,决定了这两部作品,在历史容量、思想内涵、人生画面、人文景观、美学尺度等等方面,均有着无限的丰富性。她们既是艺术作品,又是对各自民族之历史、文化、政治、宗教、军事、外交、农业以及民族成员之日常生活的真实的艺术记录。
3,作者构成。《万叶集》和《诗经》都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有着数不清的作者。这两部作品的作者,其数量之多,身份之复杂,地位之悬殊, 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比如《诗经》的作者,既有天子诸侯的贴身近臣、史官、武将,也有猎手、农夫、弃妇、乞丐,既有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 也有落魂失魄的怨男怨女⋯⋯《万叶集》作者的构成更加复杂:上至天皇、皇后、皇子,下至官吏、僧侣、文人学士以及农民、工匠、商人、浪人、游女⋯⋯
4,题材特征。如此众多的作者,来自社会的各个层次、各个角落,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因此,将这些作者所写的作品收集在一起,必然构成题材上的重要特征:广泛、多样、复杂、丰富。读中国的《诗经》, 既能感受到上层社会的腐败贪婪、相互倾轧,又能感受到下层官吏的落落寡欢、忧愤不平,更能感受到底层劳动人民的贫穷、艰辛、困苦、无助。读日本的《万叶集》,我们可以看到“班田制”下农民饥寒交迫的惨状,也可以看到被征调而远离家乡的防人对恋人的思念,还可以看到皇族内激烈的派系争斗和宫廷内的苦闷与哀痛,还可以看到东方女子缠绵的情意,富士山迷人的风光。
5,写实风格。《诗经》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和代表作,诚如中国
古代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所说:“风雅之作,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诗经》中的优秀之作,言志抒情,针砭社会, 讽刺假恶丑,歌颂真善美,并不是骚人墨客的无病呻吟,也不是达官贵人的假意虚情。写实,也是《万叶集》的风格,集子中的作品,反映社会生活而不加粉饰,吐露真情实感而不扭怩作态,读者从一首首和歌中,能听到歌人的心声,能感受到歌人脉搏的跳动。除去奈良中期以后的宴饮、相闻、季节歌以外,《万叶集》的大部分和歌都充满了现实主义精神,选取现实生活中的素材,真实而真诚地抒情写意,而不是着眼于营造梦幻、臆构虚境、陈述空想。
6,民歌味道。两部作品都有很浓的民歌味道,《诗经》中的《国风》, 本来就是当时的采诗官,在各个诸侯国中采集到的民歌;《诗经》中的《小雅》,也有一些和风诗相近的作品。这些来自民间来自社会底层的歌谣,纯朴、直率、真挚。比如,同是恋歌,既有大胆坦诚的表白,也有微妙细腻的心理活动,还有弃妇赘婿的悔恨与愁怨。《万叶集》中,卷十四的东歌,卷二十的防人歌,卷十三的歌谣,都是产生于水滨山乡的民谣。这些民谣,直接使用方言的乡音,直接抒写社会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还能感受到日本劳动人民纯朴、诚挚、善良的情怀。
7,比兴手法。“比兴”,是《诗经》创作的主要艺术手法之一。比,就是比喻,打比方,以此物比彼物;兴,就是起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诗经》的首篇《关睢》: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起首两句,既是“比”,又是“兴”。用洲中睢鸠这一“他物”,引出诗的爱情之词,这是“兴”;用睢鸠快乐的鸣叫,来比喻“君子”与“淑女”的爱情追求,用睢鸠这种情感专一的水鸟,来象征人世间的伉俪之情,这是“比”。《诗经》中的许多作品都用了比兴手法,所以汉代的《毛诗序》(一篇关于《诗经》的重要的评论)讲诗之“六义”时,专门谈到了“比”和“兴”。日本的《万叶集》,不仅也采用了比兴的艺术手法,而且有些作品同样用“睢鸠”来比来兴。请看这首《寄物陈思》:
睢鸠在海滨,大海茫茫波涛涌,拍岸浪纷纷。不知你亦往何方,我的心上人。
同样是描写爱情,同样是用鸠睢来比兴,不同之处,只是将睢鸠从河之洲移到了海之滨。再看这首《悲别歌》:
睢鸠在河洲,洲畔有条离岸船,架起船去远。心上人儿可在船,日后难相见。
用“睢鸠”引出“离岸船”,又由“离岸船”引出“心上人”,虽说是更曲折的起兴,但同样是借用了《诗经》的艺术手法。
日本《万叶集》与中国《诗经》的相似之处,远远不止以上七个方面。
《万叶集》成书之时,正是我国的唐代,正是我国的诗歌空前繁荣的时代。读《万叶集》,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的日本人,是怀着怎样的文化兴趣和艺术欲求,如饥似渴地学习唐代以及唐以前的文艺作品。他们写的诗,象《诗经》一样清新明快,一唱三叹,像唐诗一样意象丰富,节奏流畅;他们作的文,骈四俪六,辞采华艳,颇具齐梁遗风⋯⋯日本的文学艺术家为了吸收汉民族的文学艺术,作出了巨大的努力;汉文学的影响,又大大地促进了日本文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