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文学与中国 从《西游记》说起

明代中叶的嘉靖、万历年间,吴承恩写了一本《西游记》,以丰富的想象、奇妙的故事、宏伟的结构,开拓了神怪幻想小说的领域,标志着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大家知道,《西游记》的故事,是写孙悟空保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路上降伏妖魔,扫除障碍。唐僧取经本来是历史上的一个真实事件。唐太宗的时候,年轻的僧人玄奘只身赴天竺(印度)取经,历时十七年之久,行程数万里之遥。这件惊人的壮举本身就富有幻想性, 因此在民间引起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这些传说离真实事件愈来愈远,最典型的例证就是给唐僧加了三个弟子: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憨厚老实的沙和尚, 滑稽可笑的猪八戒。此外,还有一些既与唐僧取经相关,又可独立成篇的神话故事,比如,交代孙悟空来历的“大闹天宫”的故事,说明唐僧出身的“江流儿”的故事,解释取经由来的“梦斩泾河龙”的故事,等等。这些传说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以取经故事为主干,逐步综合了其他的故事,汇合成为一个整体,最后由明代小说家吴承恩集“西游记”故事之大成,创作出了规模宏大的长篇小说《西游记》。

由此可见,在吴承恩写《西游记》之前,西游记的诸多故事就已经存在了。问题是,这诸多的西游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答案是:一部分来自中国的民间传说和神话,一部分来自印度的佛教和文学。五四时期的大学问家胡适博士在《〈西游记〉考证》一文中说:

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一个神通

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胡博士经过一番考证和研究,终于从印度最古老的史诗《罗摩衍那》中找到了孙悟空的原型,从而得出下面的结论:“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 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

要说清楚胡适博士的这个大胆的结论,我们还得从《罗摩衍那》谈起。

《罗摩衍那》是梵文(印度古代的一种文字)的音译,意思是“罗摩的故事”或“罗摩传”。罗摩是印度古代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在传说的过程中被逐渐神化。《罗摩衍那》与另一部史诗《摩诃婆罗多》并称为印度两大史诗,具有世界性影响。《罗摩衍那》主要写的是罗衍同妻子悉多悲欢离合的故事。罗摩是国王的长子,本来应该继承王位的,可是国王听信了他人的谗言,将罗摩驱逐出去,流放森林十四年。流放期间,罗摩美丽的妻子悉多也被女妖的哥哥罗波那抢走了。

罗摩失去了妻子,下决心报仇。他来到了猴国,同猴国的国王结为盟友, 并请求猴国王帮他找回妻子。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的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以从印度跳到锡南(楞伽)。哈奴曼力大无比,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来背着走。他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罗摩出力,飞到楞伽,找到了悉多,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

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得非常之高大;那个老魔不得不把自己的身子也变得很大,后来越变越大,那老母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得极大时,忽然把自己的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子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里出去了。

又有一次,罗摩同妖魔作战受了重伤。为了抢救罗摩,哈奴曼到北方神山中去采仙草。可是,那些仙草都缩入土中不出,哈奴曼索性把山峰用手托来,找到仙草,救了罗摩的命,然后又把山峰托回,放到原来的地方。哈奴曼在寻找仙草的时候,还遇到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罗波那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哈奴曼的。哈奴曼出去洗澡,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 从那鳄鱼肚子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中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南岛,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罗波那的宝座上!

还有一次,神猴哈奴曼同罗波那决斗,被罗波那用计把油涂在他的猴尾巴上,点起火来,那其长无比的猴尾巴就烧起来了。然而哈奴曼神通广大, 他们不但没烧着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杀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敌人的都城楞伽烧完了。

够了,不用再举例了。上面的这些例子,足以说明印度的神猴哈奴曼与我们中国的猴王孙悟空,有诸多相似之处。《罗摩衍那》写道,哈奴曼保护罗摩王子,征服了楞枷的敌人,夺回了悉多,陪他们凯旋,回到了罗摩的王国。罗摩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神猴哈奴曼的故事,印度人男女老少都是爱听爱说的。关于哈奴曼的绘画,到处都有。除了《罗摩衍那》之外,在十世纪和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出现。这是一部专门记哈奴曼奇迹的戏剧, 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往,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个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

在谈到印度的哈奴曼与中国的孙悟空之关系的时候,胡适博士还补充了两点:第一,南宋的话本小说《取经诗话》,是记叙西游故事的较早的作品, 对后来西游故事的发展起了奠基的作用。《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份也很相近。第二,《罗摩衍那》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并且学问渊深,是一个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经诗话》里的孙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在这一点上,两位猴王也是相似的。

《西游记》的人物和故事,不仅与印度的古代文学有渊源关系,而且与印度的佛教也有联系。著名的东方文学专家季羡林先生,把印度佛经里面的故事拿来同中国的西游故事相比较,发现了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印度佛典

《菩萨本生经》详细地叙述佛如何同恶龙斗法。恶龙向佛身上吐毒火,佛就浑身喷水,浇灭了毒火;恶龙在天上下冰雹,佛施法将冰雹变成了天花;恶龙又下大石块,佛将石块化为美丽的装饰品;恶龙变成魔鬼罗刹,佛变成毗沙门王,消灭了罗刹;恶龙变成大象,用长鼻子握着利剑向佛冲过来,佛立即变成大狮子王,打败了大象;恶龙无计可施,只好恢复了龙的原形,佛变成金翅鸟王,恶龙吓得狼狈逃窜⋯⋯

我们拿这一段故事同《西游记》孙猴子大闹天宫时同杨二郎斗法的故事

比一比,立刻就会发现,这两个故事简直太相似了。《西游记》第六回里写到:孙猴子被杨二郎打败了,想靠自己的变化神通逃跑。他先变成麻雀儿, 杨二郎就变成雀鹰儿,扑上去捉猴子;猴子连忙变成大鹚老,二郎就变成大海鹤;猴子变成鱼,潜入水中,二郎就变成鱼鹰儿;猴子变成水蛇,二郎就变成朱绣顶的灰鹤;猴子变成花鸨,二郎见他变得低贱,便现出原身,用弹弓把他打个胧肿;猴子又滚下山去,变成一座土地庙,大张着口,象个庙门, 牙齿变作门扇,舌头变成菩萨,眼睛变成窗子,只是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成一根旗竿。二郎想用拳先捣毁窗子,后踢开门扇。猴子一见连忙逃窜。此时托塔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伫立云端。猴子逃到灌江口二郎的家里,摇身变成二郎爷爷的模样。最后是老君丢下金钢套,打中了猴子,猴子终于被杨二郎的细犬咬住被擒。

这个故事同《菩萨本生经》里的那个故事何其相似,连细节都是一样的。

《西游记》里的托塔天王站在云端,《菩萨本生经》里的佛变成毗沙门天王。毗沙门天王就是托塔李天王。所以,可以肯定的说,《西游记》孙猴子与杨二郎斗法的故事是源于佛典。

另一位大学问家陈寅恪先生,也认为《西游记》的故事与印度佛教经典有关。他指出,印度人是世界上最富于玄想的民族,世界上的神话故事多起源于印度。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后,印度的神话也随之输入。关于《西游记》与佛典的相互联系,陈寅恪先生谈了三点。

第一,《西游记》里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源于佛典里“顶生王闹天宫”的故事;

第二,《西游记》里的沙和尚,起原于佛典《慈恩法师传》里的“沙河一病者”;

第三,《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起原于佛典里牛卧的故事。牛卧的故事很有趣,我们在这里多讲几句。

佛经故事中的牛卧,是一位佛教徒,蓬头垢面,头发胡子长长的,上衣破破烂烂,下身的衣服又非常脏。这位又脏又丑的牛卧居然跑到王宫里来了, 吓得那些宫女大叫:“有鬼!有鬼!”大大咧咧的牛卧并不理会宫女们的惊讶,走到一个叫做“猪坎窟”的地方.呼呼噜噜睡起觉来。国王得知此事,提着一把剑,来到猪坎窟,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牛卧回答:“我是和尚。”国王见他这副模样,根本就不相信他是什么和尚。国王对手下的人说: “这是个凡人,胆敢侵犯我王宫的宫女,你们赶快将大蚂蚁填满这猪坎窟, 让大蚁蜇螫他的身体。”

国王的这番话,被隐身在猪坎窟旁的天神听到了。天神想,这明明是一位善良的和尚,对国王并无冒犯,可恶的国王却要横加伤害。不行,我一定要想法救他。天神旋即变成一头猪,呼哧呼哧地从猪坎窟里走出来。国王见到这头猪,以为是牛卧变的,连忙率领手下的大臣,去追赶猪。这时,牛卧趁机逃脱了。

你们看这位牛卧,与后来《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何其相似:不讲卫生, 大大咧咧,睡在猪坎窟里。虽说佛典故事中变成猪的是天神,但那国王以为这猪是牛卧变的。再说,这故事在后来的演变中,很可能“合二为一”,也就把“牛卧”与“天神”两个人物的故事,合在“牛卧”一个人的头上。更有趣的是,牛卧所去的那个王国,国名的音译,第一个音是“高”,而牛卧在这个王国里,惊吓的又是宫女,这些情节,很可能就是后来猪八戒高家庄

招亲故事的起原。

当然,从根本上说,《西游记》与印度的联系,还在于唐僧西天取经。大家想一想,倘若没有印度和印度的佛教,唐僧怎会去西天取经?没有唐僧西天取经的历史事实,又哪里来的《西游记》?所以,不管怎么说,一部《西游记》,的确是中印两个民族的文化相互交流和相互影响的结晶和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