偈颂与唐诗
从文化和文学的特定角度来看,印度与中国的关系,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佛教对中国文化(包括文学)的巨大影响。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给中国输入了另一种与国有传统不同的、高度发达的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而且佛教文化(特别是佛典)又是具有高度文学性的,于是佛教必然影响到中国的文学创作。本章第一节介绍《西游记》与印度文化的关系,实际上已经谈到了印度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散文、诗歌、小说、戏曲、民间文学等各种体载的文学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佛教的影响。限于篇幅,我们不可能作全面的介绍。在这里,我们以诗歌为例,具体分析佛教是怎样影响中国文学的。
佛教经典里面,有一些是用韵文来宣扬佛理。这些韵文用汉语翻译过来, 叫做“偈颂”。偈颂的写作,要求很严格,音节格律都有一定的规定,就象中国的律诗一样。佛教徒写作偈颂要句斟字酌,需要很高的文字技巧。中国本来就有悠久发达的诗的传统,因此,翻译佛典时偈颂的传译,必然要借作中国诗的形式。但这毕竟是一种翻译文体,受到原作的限制,与中国本乡本土的诗歌又有很大的区别。另一方面,自东晋以后,中国的佛教徒(僧侣) 中出现了大批能诗文的人,他们的创作也要直接受到佛典的影响,其中包括写作大量的偈颂体诗。到了中唐之后,更是出现了“诗僧”(既是诗人又是僧侣)这样一种特殊人物。于是,佛典“偈颂”的传译和中国“诗僧”的创作,就向中国诗歌输入了不少新的表现方法,从而影响了中国诗歌的发展。
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诗风的通俗化。前面说过,偈颂翻译用了中国诗歌的形式,主要是五言,也有四言、七言和六言。这与汉代以后五言诗在诗坛上的流行恰好相应。而五言的“偈颂”又是一种通俗拙朴的文字。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 主要是因为“偈颂”是宗教宣传品,必须面向大众;僧侣传播经典时又主要靠口头宣讲,要讲得明白易懂。所以偈颂就成了一种接近口语的通俗诗。就看下面这个例子:
何物重于地?何物高于空? 何物疾于风?何物多于草? 戒德重于地,慢高于虚空。忆念疾于风,思想多于草。
这种问答、比喻、排比的表现方法以及简单通俗的语言,都接近民歌,与文
人创作大不相同。再举一首《佛说野鸡经》。这首偈颂写一野猫见树上野鸡长得很漂亮,心里想害它的命,口里却说得很动听,野猫唱道:
意寂相异殊,食鱼若好服。从树来下地,当为汝作妻。
野鸡回答说:
仁者有四脚,我身有四足。计鸟与野猫,不宜为夫妻。
一问一答,很类似山歌对唱,幽默而有风趣。由于是从外文翻译过来的,自然不能用典故,而且也不苛求什么平仄、韵律,只要句子的长短一致就行了。这种诗歌形式比较自由,是一种富于新意的韵文体。
这种新的韵文体,首先被中国本土的佛教徒在创作中所借鉴。比如初唐的王梵志,中唐的寒山、拾得以及中晚唐诗僧们的大量创作,都是有意识地以偈为诗,取偈颂的通俗来改造诗的表达方式。拾得说:
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诗偈总一般,读时须仔细。
可见唐代诗僧利用偈颂的通俗是非常自觉的,是有意地提倡一种新的诗风, 并以此感到自豪。这些类似偈颂的诗作,在艺术上借鉴了偈颂通俗自由的表达方式,又结合了中国民间文学的形式加以发展,特别是在民间语言的运用上更丰富、更大胆,在艺术表现的通达自如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大家知道,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了很多通俗易懂的诗。传说他写出新诗后,让人拿到井台边读给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妪听。老妪听懂了,白居易非常高兴,认为他的创作成功了。白居易诗歌的通俗化,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 而佛教的影响则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白居易本来就信奉佛教,早年还写过象
《十渐偈》那样的偈颂体作品。晚年写的许多表现闲适情志的诗,力求浅显自然,也类似偈颂。
第二,诗歌注重说理。佛典的偈颂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宣扬佛理,它们与作为艺术作品的诗歌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但佛典中有一部分偈颂,或描摹叙述,或抒写情志,表达出作者对人生、社会、宇宙的看法,又确实是有一点诗意,可以把它们当作哲理诗来读。同时,中国本土的诗僧们在进行诗歌创作时,也特别注意在诗歌中表现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与认识,于是就在诗中大量说理。这一切,促成了中国古代诗歌的说理化倾向。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还有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以及后来的汉魏古诗,虽然时有议论和感慨,但很少有纯粹的说理。而受佛教文化影响的诗僧们的作品,有时候通篇都是说理,说佛教之理。当然,他们的说理并不枯燥并不乏味,而是充满生活的情趣、智慧和幽默。他们并不是干巴巴地讲大道理,而是运用各种修辞手法,诸如比喻、象征、暗示、拟人等等。请看这首《牧童》:
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
佛教徒主张出世,主张与世无争,主张在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中去体悟佛学的玄妙幽深——这本来是很生涩的道理,却寄托在“雨中牧童”这一具体生动的形象之中,使得读者在春风、细雨、青山、碧草的意象里,在牧童悠扬的笛声与歌声中,悟出了佛理,悟出了玄机。
中国古代,尤其是六朝以来,那些本不是佛教徒的诗人,或者是与僧侣交朋友,或者是经常出入于佛教圣地,或者是读了一些佛教的经典,总之, 是受了佛教的影响,他们写的诗,也常常含一些佛理,流露出几丝佛意。比如这首著名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作者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惟闻钟磬音。
破山寺在江苏常熟虞山北麓,是佛教圣地。禅院就是僧院,是僧侣们住的地方。这首诗写寺院的幽深静寂,用“曲径通幽”暗喻佛理的深奥莫测,用“潭影空人心”描摹佛徒的性淡情冷、空寂无欲。
第三,丰富多样的表现手法。佛典在阐述佛理时,常常极其夸张,极尽铺排这些表现手法,也被用于偈颂之中。有些佛典本身就是文学作品,比如
《佛所行赞》,描写佛陀的一生,从他的家世、出生到出家、悟道直到涅□, 完全是一部长篇叙事诗。它被作为佛教经典传入中国,实际上是我国早期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从篇幅上看,这首被译为五言诗的作品长达五卷二十八品,近九千行。而我国古代叙事诗中最长的《孔雀东南飞》也只有三百五十七行。《佛所行赞》完整地描写了佛陀作为现世的“人”的一生,创造出一个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叙写了复杂动人的故事情节,这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是少见的。它被翻译成汉语,正好补充了中国古代叙事诗传统不发达的方面。其中不少段落铺叙场面,极力描摹,其细致、生动也是中国古代叙事诗中所少有的。比如《佛所行赞》的第二品《合宫忧悲品》,叙述佛陀出家,佛陀的白马被迫离开主人,作者这样描写悲哀的白马:
良马素体骏,奋迅有威相。踯躅顾瞻仰,不睹太子形。流泪四体垂,憔悴失光泽。旋转恸悲鸣,日夜忘水草。
太子就是出家前的佛陀,白马的主人。短短的一首诗,既有外貌描写、心理描写,还有拟人、比喻等手法,把白马的悲伤和忧郁写得活灵活现。
偈颂在句法、修辞以及格律上,也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影响。比如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南山诗》,排比形容终南山,一口气用了五十一个“或”字句。而这种句法在《佛所行赞》中已经运用,其中的《破魔品》
有一处一连用了三十一个“或”字句。大量排比是佛典偈颂叙写的特征之一。又比如利用譬喻,在苏轼的诗中常常连用比喻句,也显然是对佛典有所借鉴。
大家读中国古代诗歌,都知道古诗对句子的节奏是非常讲究的。中国诗基本上以两字为一音步(节奏),五言诗的传统格式是 2、2、1,如前面提到的常建的“禅房—花木—深”;七言诗则是 2、2、2、l,如王维的“客舍
—青青—柳色—新”。一个音节就是一个意义单位,音调流畅而整齐。但在佛典中,一个句子中的音节往往有多种变化,比如这两句:
歌舞—或—言笑,扬眉—露—白齿。
用的就是“2、1、2,2、1、2”的句式。有的偈颂甚至还打破句子的限制,用两句或两句以上来表达一个连贯的文意:
犹如狂风摧,金色芭蕉树⋯⋯两句诗,表现的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文意。这种表现方式,既可以看作是格律的粗疏,不合乎规范,同时又可以看作是新形式的输入。总之,佛典对中国唐代诗人创造奇崛诗风,对宋代诗歌的“散文化”,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们说过,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学乃至整个文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介绍的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还有一点很值得一提,那就是佛教经典的翻译,丰富了中国文学的语言宝库。佛经中一些常用的典故和成语,至今还活在人们的口头语言中。下面举一些例子,两字一词的有:
火宅 | 化城 | 诸天 | 因缘 |
三昧 |
公案 |
刹那 劫灰 |
---|---|---|---|---|---|---|
净土 | 涅槃 | 资粮 | 神通 |
三生 |
方便 |
彼岸 烦恼 |
解脱 | 舍筏 | 熏染 | 回向 |
供养 |
顶礼 |
授记 |
四字一词的有: |
||||||
三千世界 |
三十三天 | 天女散花 |
拈花微笑 |
华严楼阁 |
||
弹指即现 |
罗刹鬼国 | 极乐世界 |
现身说法 |
众盲摸象 |
||
井中捞月 |
百城烟水 | 天龙八部 |
泥牛入海 |
千手千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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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无量 |
一切皆空 | 丈六金身 |
五体投地 |
一念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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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沙数 |
大慈大悲 | 隔靴搔痒 |
拖泥带水 |
不二法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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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不灭 |
不即不离 | 生老病死 |
六根清净 |
心猿意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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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风光 不可思议 |
立地成佛 一超顿悟 |
唯我独尊 冷暖自知 |
骑驴觅驴 |
快马一鞭 |
这些成语或典故,在我们今天的日常交谈或写作中,不是被经常用到吗?由此可见,佛教文化与我们的关系是多么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