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后退

度过了漫长的暑假之后,尽管我升入了重点高中,尽管我考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绩,可是也没有让父母因此而和好。今天我的父母正式签了离婚书, 上一代人造成的错误终于结束。对他们是解脱,可对我呢?

我不知道我的出生是不是就是一个错误。我被判给了父亲,可能是因为母亲会有新的生活,不介意骨肉分离。也许他们彼此都觉得轻松了,所以没有离别的哀伤,法官问我意见,我保持沉默。

我还能说什么呢?父母为这段错误的婚姻付出了十几年的代价,我能理解他们,尽管内心里我并不希望有这种结局。而且仔细分析起来,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似乎利大于弊:我再也不用生活在一片死寂可怕的冷战之中了。

走出法院大门,妈妈才啜泣起来。我要去学校,她拉住我,我冷冷地但耐心地让她抚摸着我的脸,我看见爸爸的眼圈也变红了。他们在哭谁?我吗? “妈妈对不起你⋯⋯但是妈妈很为难⋯⋯你不要怪妈妈,薇薇,妈妈是

爱你的⋯⋯”妈妈泣不成声,没化妆的脸显得苍白,但是她依然年轻,依然有 40 岁妇女该有的丰韵。她的“他”过来扶住她,小声温存地安慰她,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切。他穿一身黑色西装,好像在追悼这桩婚姻的死亡, 他低着头,却不敢看我。

下午,全体同学投票选举班委会,我交了空票。我被选为学习委员,我没有感觉。放学回家,拉开门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叔叔姑姑们和舅舅姨妈们由爷爷和姥爷率领着分列在客厅两端。原来一片沉寂的客厅,我一进来就像启动了声音开关,突然充斥了各种问候声。招呼我过去坐下,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都用小心翼翼的口气对我说着不需要说的话:上课累不累,来回步行远不远,老师同学跟你相处怎样,新课程难不难⋯⋯衣服够不够穿,饭能不能吃好⋯⋯身体怎么样,头还经常晕吗?多注意锻炼身体⋯⋯ 判给谁了?我说:“我爸。”

外婆放声大哭,搂住我不放手,“我养的好闺女呀,作孽呀,让娃受这么多苦⋯⋯以后可怎么活呀,⋯⋯不管跟谁,都别忘了你外婆⋯⋯”。姨妈们也不住地抹泪;爷爷叔叔姑姑们在一边识趣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率领着他的那帮人先告辞了。外婆继续哭诉着,姨妈们止住了哭,跟舅舅们一起解劝外婆。我知道外婆一向传统,也一向疼我, 她的女儿离婚对她来说是“败坏门风”的。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闭着眼仰靠在沙发上。

这时爸爸开门进来了,这帮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外婆也止住了哭,一帮人陆陆续续地撤走。送完这些人,已经是 6 点 45 分,我急急忙忙拿上书包去学校。老师在大讲施政纲领,我迷迷糊糊,恍若梦中。

下了晚自习,全体班委留下开会。会开完了,我又被单独地留下来。老师的神色悲天悯人:“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你母亲下午来找我⋯⋯你父亲也打电话来⋯⋯你要理解父母的苦衷⋯⋯你应该坚强⋯⋯你成绩不错,人又聪明,前途无量⋯⋯”又人生、社会、困难讲了一大通,我无动于衷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她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涕泪泗流。

心力憔悴地回到家,倒一盆水准备洗脚,我看见父亲几次欲言又止。我洗完了,父亲替我把水倒掉,我没有回房间,倒在沙发,立刻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一下子醒了,屋里一片漆黑,我的心里却冒出火

焰。我忽一下坐起身来,原来父亲一直坐在我跟前。我眯着眼睛看着他,他眼光飘飘忽忽游来游去,不跟我对视。他递给我一杯热奶,然后定了定神, 用沙哑的嗓音开始对我讲:“薇薇,⋯⋯爸爸知道对不起你⋯⋯爸爸希望这件事⋯⋯没有过多地影响你的成长⋯⋯爸爸离婚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 你一向自尊心强,这对你的伤害有多大⋯⋯”

忽然一股热血直冲我头顶,我放下杯子,腾一下站起来:“爸爸,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你们都委屈,都有苦衷行了吧?你们都没做错什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告诉你们,你们做什么事对我都没影响,不要拿我做挡箭牌, 我不在乎!”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我转身奔进我的房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脸掩在手里,我终于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

一夜无眠。

早上起来,父亲已经热好了奶,端着鸡蛋放在我面前。我抬头望着父亲, 仅仅几天,父亲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有几根白发怵目惊心。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我默默地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膀。

我无法后退,为了父亲、母亲以及一切爱我的人。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