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货膨胀灾难

由一号作战暴露出来的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虚弱,是长期复杂的恶化过程的顶点。引起这一过程的原因很多,而以通货膨胀为最。像白血病患者的血液一样,国民政府的贬值通货流遍全国,使整个机体——军队、政府、经济和社会普遍虚弱。起初通货膨胀率比较缓和。在战争的头一年,价格上升约 40%。从 1941 年下半年到 1944 年,物价每年翻一番以上。此后,增长率又急剧上升。①

通货膨胀的基本起因是金融性的。那就是政府通常向四家政府银行借款,这四家银行大量印刷新钞票以满足这种需要,使通货数量大为膨胀。开战以后,政府支出立即增加。在头两年,政府花费大量款项在内地重新安置和发展工业。庞大的款项被用于在中国西部建筑新的公路和铁路,并修至印度支那和贯穿缅甸。在这两年期间,政府的年支出增长 33%,而它的岁入下降了 63%。战前,大宗岁入来自商业和都市的经济部门——关税、盐税和商品税约占 80%。当日本人蹂躏上海和其他沿海城市时,这些税收来源大量丧失。政府战时支出的约 75%靠印制新纸币来弥补(见第 10 表)。

表 10 按战前价格计算的纸币发行值,1937—1945 年

(总额和价值以 100 万元为单位)

期末

政府银行纸币发行总额

平均价格指数

按战前纸币折合的发行值

1937 年 7 月

1455

1.04

1390

1938

2305

1.76

1310

1939

4287

3.23

1325

1940

7867

7.24

1085

1941

15133

19.77

765

1942

34360

66.2

520

1943

75379

228

330

1944

189461

755

250

1945 年 8 月

556907

2647

210

1945 年 12 月

1031932

2491

415

*此为每年 12 月份的数字,1937 年和 1945 年的指定月份除外。

资料来源:杨格:《中国的战时财政与通货膨胀,1937—1945 年》,第304 页。

虽然法币数量的增加曾经是,也许始终是助长通货膨胀进程的基本力量,但非金融性的因素加速了价格上涨。其中主要的是商品短缺和货币信用跌落。对机器、金属、电力设备、化学品和燃料等生产资料的急迫需求以及它们的供应短缺,使它们处于价格上涨的前锋地位。例如,金属和金属制品

① 零售价格的年上涨率为:1938 年,49%;1939 年,83%;1940 年,124%;1941 年,173%,1942 年, 235%,1943 年,245%;1944 年,231%;1945 年 1— 8 月,251%。关于通货膨胀的主要的第二手资料是: 杨格:《中国的战时财政 与通货膨胀,1937—1945 年》;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周舜莘:《中国的 通货膨胀,1937—1949 年》。

的价格在战争的头两年间上涨了 6.8 倍,而总物价指数仅翻了一番。大多数生产资料不得不进口,而日本对国民党地区强制实行经济封锁加深了这种短缺。

日本人于 1937 年 9 月实施的封锁起初并不有效,但套索逐步收紧。1938 年 10 月广州和汉口陷落后,进口品价格猛涨 72%;1939 年下半年广西南宁这一关键性的供应环节丧失后,进口品价格又翻了一番。从 1941 年 12 月起, 日本对英美的战事迅速使上海、香港和滇缅公路不再成为供应来源。进口品的涓涓细流继续从苏联经过甘肃和新疆的漫长陆路流入,费用浩大;而飞越驼峰的空中补给线变得日益重要。即使如此,到 1944 年,中国进口品还是落到仅为战前水平的 6%。

在 1937—1939 年通货膨胀的第一阶段,普通中国人未受到其最坏的影响,因为消费品价格的增长与生产资料相比要慢些。最重要的是战争头两年食品价格上涨和缓——在重庆仅为 8.5%。原因是 1938 年和 1939 年国民党地

区受惠于大丰收——在当时未被占领的 15 个省中,收获量高出战前平均水平8%。其他日用必需品,如衣服和住房的价格比食品上涨快——例如衣服的价格到 1939 年年中大约翻了一番。但大多数中国人可以推迟购买新衣服。而住房的费用,除难民群集的城市外,则上涨不大。其结果是在头两年里,大多数人能够承受通货膨胀的影响而不过分困难。

但是,1940 年食品价格开始暴涨,严重影响了人民的生活水平,并刺激了整个通货膨胀的进程。这一变化最初起因于歉收。1940 年农业产量比 1939 年下降 10%,而翌年又下降了 13%。1941 年 7 月政府又开始田赋征实而不收现金。这意味着到达自由市场的粮食更少,这样进一步搅乱了供需之间的平衡。

通货膨胀还有非金融性的其他原因。国内工业生产普遍不能满足消费者的需求。布匹、药品、纸张和电灯泡等货品原来大多在沿海城市生产,现在这些城市已丢给日本人。战争期间,许多面向消费者的小型工厂在内地建立起来了,但它们只能满足一小部分需求。来自日本占领区的输入品,成了消费品的一宗重要来源。起初,国民党人和日本人双方都禁止这种贸易。然而, 在 1939 年 7 月,随着消费者需求无情地增长,除少数紧缺物资外,重庆政府

让所有其他物资的贸易合法化。确实,在 1943 年,它甚至设立了一个官方机构,由强有力的军事秘密警察首脑戴笠将军指挥,从事并增进与敌占区的货物贸易;不过,无论这种贸易,还是本地的生产均不能满足市场。就日本人而言,在整个战争期间,他们都宣布这种贸易为非法,但他们也企图参与。①从 1940 年起,通货膨胀的最重要的非金融性原因大概不是商品短缺,而

是公众对货币缺乏信任。1937—1939 年,有一种强烈的储存法币的倾向,尤其是在农村民众中间。这种储存是乡村中对货币收入通常短缺的一种反应, 它缓冲了通货膨胀的冲击,因为它减少了流通中的货币量,从而缓解了对难以得到的消费品的需求。但是,随着 1940 年夏季稻谷歉收,农夫们开始储存粮食,而不储存货币。投机商预计将来价格上涨,也买进并囤积大量粮食。1940 年和 1941 年,重庆的食品价格随之暴涨了将近 1400%。其结果是工业、运输业和其他行业的工人要求大幅度提高工资,并领到这些工资,这导致消费者开支激增,而它又导致进一步储存货物。于是,通货膨胀螺旋上升开始

① 易劳逸:《矛盾关系面面观》,第 275—284 页。

了,直到 1949 年以后才得到有效的制止。

起初,国民党当局以出售公债和外汇储备来避免印发大量新钞票。不久那两种替换物都枯竭了。与开辟新税源或紧缩开支控制预算赤字相比,印制新币毕竟容易得多。再则,当局不考虑经济学家们有关通货膨胀危险的警告, 争辩说在像中国这样一个农业社会,它不会成为一种严重的危险。只是在1940 年和 1941 年价格开始暴涨后,他们才逐步觉察到如果要避免因货币贬值而断送全部战争的努力,他们就必须增加岁入,削减支出。

1941—1942 年,政府开始认真寻求新的税收来源。所得税扩大了;对运输中的货物征收一种所谓消费税——其实就是恢复旧的令人痛恨的厘金;而且盐税增加了,成为政府税收中最有成效的税种。另一项增税计划是 1942 年制定的,对盐、糖、烟草和火柴的销售实行国家专卖。这几种措施仅仅是勉强有利。所得税和超额利润税几乎完全行不通,部分由于故意逃税。消费税虽然有利,但对贸易造成许多障碍,于 1945 年被废止。所有这些征税计划都不解决问题,这由下列明显事实可以看出,税收所得还不到政府战时现金支出的 17%。

最为深远的财政改革是田赋征实。自 1928 年以来,农业土地税曾由地方政府以货币征收。因此,中央政府不得不在公开的市场上为其庞大的军队购买米谷。但是,随着米价暴涨——1941 年 6 月平均价格高出战争前夕 20 倍

以上——维持军队的费用已变得难以支持。因此,自 1941 年 7 月开始,中央政府从各省接管了田赋的征收。它是按稻米而不按货币课税(在非产米区按小麦和大麦等其他粮食;在罕见的情况下征收棉花)。然而,这样征收的粮食仍然满足不了军队和公务员的需要。因此在 1942 年 7 月政府着手实施粮食

的“征购”(在 1943 年 7 月改为“征借”)。这就是说,纳税人现在不得不向中央政府输送的不仅有土地税,而且还有大体相当的粮食,纳税人对后者以后将得到补偿。

通过这些措施,中央政府获得了有保障的食粮来源。它不必再以法币在公开的市场上购买昂贵的稻米。这减少了印制新钞票的压力之一。然而,这种粮食税极易被侵吞。这种侵吞使农民深为不满,也促成政府道德上败坏。张嘉璈是一位非常客观的政府高级官员,得出的结论无疑是正确的:“(田赋征实的)长期的政治和社会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为军队获取低价食品的眼前利益。”①

尽管政府在开发新税源方面并非明显地成功,但它确实果断地限制了开支。在 1940 年,政府认识到放手鼓励经济增长正在产生一种具有潜在危险的通货膨胀倾向,它收缩了信贷政策,并削减工业和交通的发展。然而,最重大的节约是限定士兵和政府官员的工薪。政府认识到只有印制巨额的追加货币,政府雇员的工薪才能保持与上涨的物价同步,因此直到 1944 年政府实质

上未增加工薪。官员们工薪的票面购买力,在 1937 年与 1944 年间下降了约85%,而士兵们则下降了约 94%。当然,官员们事实上部分通过食品和住房补贴得到资助;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他们也从兼职获取兼薪以维持生计。还必须承认,战争期间国民党政权统治的地区和人口两者都比战前小得多。无论如何,按不变价格计算,每年政府的开支事实上在战争过程中是下降的。虽

① 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第 144 页;又见杨格:《中国战时的财政与通货膨 胀》,第 25—26 页; 关于田赋,见易劳逸:《失败的根源》,第 45—70 页。

然不可能精确,1944 年政府实.际.的现金支出已经下降到它战前支出的 1/4 以下。政府是在挨饿。

政府靠压低其雇员的薪俸来节约开支,是否明智尚难断言。低薪金迫使许多,也许是大多数政府官员和军官参与侵吞,通过与占领区未经批准的贸易形式而自肥,或者谋取损害政府工作效率的兼职。反之,假使政府让士兵们和官员们的工薪与正在上升的生活费用挂钩,那末政府赤字必将大量增加,从而加重通货膨胀的压力。经济上唯一可以接受的压低政府支出的手段, 是裁减军队和官僚的规模。这将会紧缩开支,并可能增进效率。但是,出于政治原因,这种措施未能采纳。

在 1942—1944 年,物价每年上涨约 237%;1945 年仅 1 月到 8 月,价格就上涨了 251%。就金融方面而论,政府发行了空前数额的新钞票,以满足一系列猛增的新支出——在 1945 年 1 月与 8 月之间,流通的法币总额增至三倍。增加开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人在中国的存在日增。它在中国的兵力,从 1942 年末的 1255 人增加到 1945 年 1 月的 32956 人,以及 1945 年 8

月的 60369 人。这些军队不得不主要由地方经济供应,并且是按大多数中国人从未见过的消费水平。1944 年年中,孔祥熙抱怨:“在中国,你们的孩子们每天需要 6 只鸡蛋,而现在减为 4 只。但是,你们每天吃 1 磅牛肉⋯⋯为了供应肉食,我们把耕牛拿来给你们吃⋯⋯很快将没有任何牲畜留下来帮助农夫们耕种他们的田地了。”①确实,在中国的一个美国士兵的费用,高达500 个中国士兵的费用。此外,决定修建 4 个供远程 B29 轰炸机使用的大型

空军基地和 3 个战斗机的简易机场,全部于 1944 年 6 月完成,这导致更庞大

的开支。从 1944 年 11 月至 1945 年 5 月,美国人存在的月费用从 10 亿元增

加到 200 亿元。回想起来,很清楚,从美国增加在中国的作用中取得的军事利益——特别是 B29 的行动,它在战争期间发动了不过 20 次空袭——与加在中国虚弱经济的财政损失相比,远远得不偿失。①

中国用于美国军队的开支对通货膨胀的影响,由以下事实可以看出: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半里,这笔开支足足等于新发行货币的 53%。然而,国民政府本身的开支也在急剧增长,这大部分是因美国人的建议而发起的改革的结果。例如中国军队的 39 个师,为了现代化、训练、医疗和改善伙食被挑选了

出来。政府官员和教员的薪俸在 1944 年晚些时候提高了——虽然这只能稍稍缓解他们的困难。同时新创办的战时生产局的开支和贷款,虽然只占政府总支出的约 7%,但在 1945 年上半年也推动物价持续上升。到战争结束时,平均零售物价指数高出 1937 年 7 月 2600 倍。

并非社会的各个部分都同等地受到通货膨胀的影响。一小撮囤积居奇者、投机商和贪官污吏获得了大量财富。有些群体如地主和产业工人,在不同程度上和不同时间内生活较好。但大多数民众逐步降低到勉强能维持生活的水平,甚至低于这个水平。表 11 表明了国民党中国几个收入群体购买力的变化,虽然这并不精确反映他们的相对生活水准。例如,由于歉收、增税和

① 杨格:《中国与援助者》,第 291、234—235 页。关于军队人数,见罗曼努斯 和森德兰:《史迪威赴华使命》,第 267 页;《中缅印战区的时机消失》,第 258 页。

① 杨格:《中国的战时财政与通货膨胀》,第 272—273 页;杨格:《中国与援助 者》,第 290 页;罗曼努斯和森德兰:《史迪威指挥问题》,第 115 页;《美国 对外关系:1944 年》,第 6 卷,第 906—907 页。

加租以及兵役和劳役的负担,大多数农民生活得比表上所表明的贫困得多。② 另一方面,士兵、官员和教授等政府雇员,并不完全像表中所表明的那样生活得那么坏,因为他们受到廉价的食物和住房这类形式的补助。

通货膨胀对官员和士兵生活水平的损害,影响了政府的活力。早在 1940 年,官员工资的购买力已下降到战前水平的大约 1/5。到 1943 年,实际工资跌落到 1937 年的 1/10。虽然他们的境况因

几个收入群体货币收入的购买力指数

表 11 1937—1945 年

教授 a

士兵 b

公务员 c (重庆)

产业工人 d

农民 e

农村工人 c (四川)

1937

100

100

100

100

100

100

1938

95

91

77

124

87

111

1939

64

64

49

95

85

122

1940

25

29

21

76

96

63

1941

15

22

16

78

115

82

1942

12

10

11

15

101

75

1943

14

6

10

69

100

58

1944

11

41 ( 4 月)

81

1945

12

87

资料来源:

  1. 7—1942 年的指数引自汪荫元:《四川战时物价与各级人民之购买力》,《四川经济季刊》第 1 卷第 3 期(1944 年 6 月 15 日),第 263 页;1943—1945 年的指数是 6 月份比率(工薪/生活费用),《经济史实》第 22 卷第 177 期(1943 年 7 月),第 34 卷第 479 期(1944 年 7

月),第 46 卷第 701 期(1945 年 7 月)。

  1. 汪荫元:《四川战时物价与各级人民之购买力》,第 263 页。

  2. 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第 63 页。

  3. 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第 63—64 页。

  4. 周舜莘:《中国的通货膨胀》,第 243 页。

为每个月有米、食油等津贴而有所缓解,但官员们经常生活在——用张嘉璈的话说——“赤贫”之中。①单身汉靠他们的薪俸几乎不能生活;有家眷的官员困于个人处境,变得绝望起来。有些人从事第二职业;许多人贪污腐化。贪污腐化非常明显。高级官员们携带衣着华丽的女士,坐在由司机驾驶

的汽车里,穿越燃料短缺的重庆的街道奔驰;他们购买了从国外走私来的香水、香烟、柑桔、黄油及其他奢侈品;他们在奢华、丰盛的宴会上用餐。当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腐化。一些人勇敢地忍受了营养不良,并眼看家人健康下降。不过,许多人经不起诱惑,因为当他们的上司大肆挥霍时,文过饰非是容易的。

通货膨胀同样破坏了学生和知识分子们的安宁。书本很少,科学设备稀缺。学生们住在光照不足,不供暖的宿舍里,他们的床就像船上的铺位那样

② 易劳逸:《失败的根源》,第 66-70 页。

① 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第 64 页。

挤在一起。教职员经常与他们同事的家庭挤在一起。肉类和油脂从他们的饮食中消失了;有些人难得一天吃两餐。在学术团体里,营养不良几乎成为普遍现象。在战争后期,据《大公报》报道,教员和学生双方都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处于可以想象到的最悲惨的境地”。①健康水平下降,疟疾和肺结核是常见的。为了补充他们菲薄的收入,许多教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大学任教,出卖珍藏的书籍和艺术品,或镌刻图章和挥毫作书以供出售。他们的教学质量受损,而他们对政府的幻灭感上升了。②

政府确实力图缓解官员们和在公立大学授课的教授们的经济窘境,为他们提供特殊的津贴、廉价的住房,和各种人为的低价供应的日用必需品。米一度以每斤 0.10 元售给政府雇员,而在公开的市场上米价为 5.00 元。但是, 政府迟迟不同意很有意义的工资增长,因为那样将扩大预算。在 1943 年,如果官员们的实际工资提高到战前水平,政府开支将增长约 300%。到 1944 年, 在官僚机构和军队内不满情绪高涨,工资才得以激增——太少也太晚了,因为当时物价上涨正如脱缰之马。官僚机构和军队的道德败坏,一直延续到1949 年。

① 《大公报》(重庆),1945 年 3 月 19 日,第 2 版(社论);同上,1945 年 4 月 13 日,第 2 版(社论)。

② 董显光编:《抗战七年以后的中国》,第 112—113 页;杨格:《中国的战时财 政与通货膨胀》,第 323 页。关于结核病的发生率,一份共产党的资料报道说: 1945 年 X 光检查表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一所最受优待的大学——教职 员中足有 43%的人染上这种疾病。13%的男学生和 5.6%的女学生也染上这 种疾病。《新华日报》,1945 年 2 月 20 日。这篇报道无疑需要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