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厌恶，十分喜欢

袁爽

我和电视台记者小江开会到了丹东（注①），自然忘不了鸭绿江。走完江边公园才想起吃午饭，便进了一家水饺馆。

刚坐定，过来一个小孩子：“先生，您吃些什么？”红朴朴的脸蛋儿， 朝鲜族服饰打扮，扎着白围裙，肩披一条毛巾，递上菜单。小江说：“甭看菜单，我们只吃水饺，2 斤吧！”

“吃得了吗？”我问小江，但又没等他答上话便说，“2 斤就 2 斤！” 小家伙瞥了我一眼，一溜烟儿跑进屋去。我觉得小孩子的动作，与年龄不大相称，心中产生了一分厌恶。

“看到了吗？又一个卖烧鸡的！”小江说，“你总说我们与你们争夺孩子，看！是钱跟你们争夺。”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孩子很像中央电视台《广而告之》“救救孩子”中的那个。

“您要烧鸡？”那小家伙真的托一只烧鸡来，还诡秘他说，“您买一只吧！瞧，多好！”我心想：“见钱眼开，短期行为。”便产生了二分厌恶。他自知没趣，托着烧鸡走进屋去。我忽然看见他和一位大嫂包饺子，便

向小江呶了呶嘴，说：“喂！今天我们吃‘龙拿猪’吧！”小江也看到了， 说：“恐怕‘龙拿猪’（注②）也吃不成，得吃片汤煮菜馅了。”我有了三分厌恶。

我环视了这连三间的小屋，一间作坊，两间摆了四张桌子，几个方凳。柜子上了墙，占天不占地，确实是商人，计算到家了。这时，小家伙送来小碟、筷子。我顺便说：“饺子快好了吧？可别让我们尽吃破饺子呀！”

“我们的水饺，皮薄、个儿大、馅儿鲜。破一个补十个。”他数落完， 说，“二位在别处吃破饺子吃怕了吧？”油嘴滑舌，我自然四分厌恶。

过了不大一会儿，饺子端上来了。嘿！真好！一个个白锃锃的小月牙儿， 都一般大小，个个鼓肚儿，一个破的也没有。小家伙说：“先生！您出门在外，一定要吃好！这饺子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大城市的？”小江诧异地问。我也觉得奇怪。 “听口音呀！你们是天津的！虽然你们普通话说得很好，但你俩私下谈

话就露馅啦！你们呀，不是老师就是写文章的！” “你怎么知道？”我问。 “瞧！口袋这钢笔、圆珠笔，还有大岛茂包。那位还背了个相机。还说

‘卖烧鸡弃学经商什么的⋯⋯’是不？”说得我俩不得不点头。小家伙够机灵的，也挺能干。我不再厌恶他，反添了一分喜欢。

我发现饺子个儿少。不料小江便抢先问了：“这是 2 斤吗？1 斤几个饺子！”“不，是一斤半！知识分子饭量小。您二位先吃着，若不够，随时添好了！多了，吃不了，您不好带，也破费！”话在理、情感人。我又添了一分喜欢。

吃水饺离不了醋。我看桌上有三只小瓷壶，打开一只是白水，第二只是盐，第三只，我一闻，是酱油。不知什么时候，小家伙已拿起盛白水的小瓷壶，给我们面前的小碟酌了一些。“这是醋？”我心想。用筷子沾了一尝， 酸的！果然是醋。

“白醋？我第一次吃！”我说，“没放色素？” “我也是第一次吃白醋。造醋可能与造酒有关吧？”小江说。 “是与造酒有关。‘醋’字怎么写？‘西’甘一、日。”小家伙说了。

使我恍然大悟，便说：“酒、醋，只是偏旁不同，是有关！”小家伙的坦诚、热情，使我有了三分喜欢。

小家伙黑眼珠儿一转，说：“不是字。是‘杜康造酒，儿子造醋’的传说。”

“说说我们听听！你还有点几杂学呢？”小江说。 “我，班门弄斧啦！传说黑塔跟爸爸学做酒，从江里引水，泡酒糟，泡

了‘甘一日’（21 天），到了酉时，打开缸盖，一闻，香！一尝，酸甜！叫什么呢‘醋——西、廿一日’，曰‘cù’吧！”小家伙说得活灵活现，我已四分喜欢了。

“电视上说的吧？”小江说。 “看书看的！”小家伙斩钉截铁一般。“那为什么不上学？” “谁说不上啦？”

“今天？” “今天，星期天！”

小江笑起来来，说：“瞧，长途火车把我弄糊涂了。”我说：“我是老师，看到孩子不上学，心里不是滋味。”我已五分喜欢了。

“我猜着啦！你们一进门，就把我当成弃学经商的小孩啦！说真格的， 我想当老师，怎能不上学呢？”好！我多了一个“同志＋接班人”，我已有六分喜欢了。

“那你又上学，又帮家做生意，够辛苦的！”我说，“还要注意身体， 身体是本钱呐！”

“我懂！可您说，我爸爸出海打鱼啦，妈妈病退，我不帮忙谁帮忙。” 说着眼里闪着泪花，转而破涕为笑，说，“老师说，只要不耽误学习，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里游游泳也不错。”这么小年纪，这么懂事，我已七分喜欢了。

我们吃好了。还剩四个饺子，实在吃不下去了。一结账，他要了 4 元 1 角。小江说：“算错了吧？”

“1 斤 3 元，斤半 4 元 5 角。一斤 26 个小饺子。剩饺不能让您吃亏，扣

除 4 角，要您 4 元 1 角。”哟！真乖！我已有八分喜欢了。

小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够意思！照张相吧！”他挪过凳子，让我们俩坐着，往我们身后一站，说：“跟老师拍照，我哪能坐？”小江放好相机，打开自拍快门⋯⋯客随主便才是理呀！我已有九分喜欢了。

会议结束那天，我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去火车站，顺便给小家伙送照片。到了吃水饺的地方，我叫停下车，走进屋，只有大嫂在。我把照片交给他。她说：“好！好！我放他柜子里！”她打开柜子，哟？全是书！我问：“是他的”？大嫂说声“都是”。又打开另外几只柜子，也全是书。到此，我已十分喜欢朝鲜族这个勤劳、好学、坦诚⋯⋯怎么说呢，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了。

可惜，当时并没问他叫什么名字。我和小江都认为是一件憾事：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一个小孩的名字，咳！

注①：我国辽宁省的一个城市。

注②：龙拿猪，一种北方面食。

指把饺子跟面条、面片一起煮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