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马丁·路德

伊拉斯莫最终回到旧教的怀抱,并非德国那个时期唯一的现象。这一回归,从文明史来看,却是对于文明——意大利似的精神——的回归;德国的人文主义者们一旦意识到了那场他们曾一度支持过的宗教改革运动意味着德国将要完全脱离罗马教皇的时候,他们就几乎全走上了宗教回归之旅。

那么,对人文主义者来说,罗马教皇这个“戴三重冠的人”,究竟具有何种性质的魅力,使这些人文学者依恋不舍呢?那时,尽管教皇的威信已经江河日下,可是教皇至少作为一个象征——整个基督教世界的王者——对意大利来说,却有一个勿庸置疑的好处:意大利人不无理由地认为教皇对基督教世界的统治也就是教皇的所在地意大利对基督教世界的统治。那些与意大利一样处在靠近基督教世界“中心”的国家——例如法国以及西班牙——也和意大利持着相同的逻辑。虽然这些国家自己已摆脱了罗马的剥削,可是它们却想利用教皇作为工具剥削基督教世界的“边缘”国家。由此看来,宗教改革具有某种革命的性质,即对剥削的反抗。

问题在于,野蛮反对文明,这是宗教改革的政治策略;而对人文学者来说,回归文明,这是一种文化策略。德国的政治家们有理由把人文主义者宣布为叛徒,因为,就政治逻辑而言,政治策略因有“国家利益”作为包装, 因而高于所有其它策略。

因而,宗教改革其实就是政治革命(宗教革命)对于文化革命的一场反动,也即一种本土的宗教精神对于一种外来的文化精神的反动。发动这场几乎遍及整个中北欧洲的宗教改革——当然,它的影响是全欧性的,也是历史性的——并引起了持续三十多年的血腥战争的是维滕贝格大学的神学教授, 这是一个自己一不小心点着了火而当火势蔓延得几乎不能控制的时候,又胆颤心惊、力不从心地去扑灭它的人。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于 1483 年出生于埃斯勒本的一个农民农庭。他的早年教育艰苦而又严格。他并不是一个智力超群的人;论及胆量以及见识,不少同时代人都超过了他。他在爱尔福特大学读书的时候,接触到了人文主义,可是他的造诣并不高深。本来,他的一生将象一个典型的德国神学教授那样在神学学者这个位置上告终的,可是,在 1517 年,他三十四岁的时候,他的贴在威丁堡城教堂门前的一纸论纲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个时代,天主教会大量发售“赎罪券”,借以搜刮钱财。俗世的纸币成了天堂的门票,这是整个天主教会走向衰亡的原因。本就穷苦不堪的人民对此无比愤怒。德国的下层社会到处都布满干柴。

路德贴出《关于赎罪券效能的辩论》的本意,是想纠正教会的内部过于腐败的现象。因而,那场随之而来的影响巨大的宗教运动起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农民出身的教授对于那些农民来说,颇具魅力,何况,他还善于辞令(弗兰茨·梅林甚至说他对德国语言作了贡献),这就使他自然成了这场运动的领袖。有趣的是,继论纲之后,路德又当众焚毁了教皇革除他的教籍的“通谕”,这更加使他具有了战士的色彩。烧毁“通谕”的那束火舌蔓延开来,燃着了下层社会堆积如山的怨愤的干柴。

路德的理论其实非常简单:每个教徒都应直接与上帝交往,以自己的信仰和忏悔求得上帝的宽恕和赦罪,用不着教会和僧侣这些“上帝的仆人”居间传递消息。这不仅否定了“教皇”的存在理由,同时也将天主教视为通神

物的那些仪式及偶像、教堂装饰,尽数否定。

不用花钱就能进天堂,这对贫穷的德国农民来说,不啻一个福音。这是一种理想的宗教,即“廉洁的教会”。为了帮助德国农民直接与上帝交往, 路德还亲手把拉丁文《圣经》译成了德文。路德的主要工作就到此为止。因为不久以后,农民的要求已经超过“读经”,而涉及到社会制度这个政治领域,并引发了规模巨大的战争。从这时起,路德开始退缩。曾经使他成为宗教运动领袖的利嘴利舌,如今成了反对宗教运动的利剑利枪。此时,这位农民出身的教授更屈服于教育而非血统的威力。一旦农民战争威胁到了政权, 他就转到农民的对立面了,成了诸候的盟友。

威廉·戚美尔曼的那本杰出的著作记载了图林根人说的一句话:“路德现在献媚诸侯了。”而路德是这样回答这句话的,他说:“那些人骂我是献媚者, 很好,我喜欢听这话。我一定要弄到很多皮革,把他们的嘴一个个都封死⋯⋯ 农民只有满腹糟糠,他们既不听话,又很愚蠢,所以他们必须听鞭声和枪声。” 这里教授路德显然忘记了他的农民出身,不久以前还耕种着领主的土地。他的暴烈性格使他在《反对杀人越货的农民暴徒》一文中喊道:“所以,亲爱的先生们,想想办法吧,救救局势吧,无论谁只要力所能及,都来刺杀他们, 击毙他们,扼死他们吧。”

路德以牺牲农民战争可能带给德国的“新天地”(戚美尔曼语)的前景而使他的伟大的宗教改革事业得以完成,这是他的阴暗而又残忍的内心的光明的一面。而从历史来看,想在十六世纪时就实现这种人民政权的前景,只是一个早产的理想。路德的同时代人、宗教改革的另外一位领袖在托马斯·闵采尔想把这种前景化为现实,他失败了。

这种在不适宜的历史土壤里栽种的植物——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命中注定枯萎凋谢。托马斯·闵采尔并非是唯一失败的人。列在他的名字之侧的还有英国的托马斯莫尔以及意大利的康帕内拉。这三个人的结局都很悲壮: 闵采尔与莫尔血溅断头台,康帕内拉身陷囹圄。空想社会主义这株早生的植物是带着血色夭折在十六世纪的土壤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