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伊拉斯莫

英国哲学家罗素谈到伊拉斯莫的时候,曾说过:“伊拉斯莫活得太长, 进入了一个新善新恶——英雄骨气和不容异己——的时代,这两样哪一样也不是他能够学会的。”

伊拉斯莫活了七十岁。他是一个地道的学者,要是那个时代风平浪静的话,他也许会在书斋里终其一生。可是时代却不以个人的好恶,横蛮地把每一个人——何况是精神领域的头面人物?——都卷入它的惊涛骇浪中。而假若他没有英雄的胆骨的话,他就可能被浪掀到岸上,或者被远远抛在后面。当然,这两种结局都被历史家们用“怯懦”这个词语盖棺论定。罗素继续说道:“对于正直的人,可抉择的光荣道路只有殉教或胜利。”也说是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此外,没有其它选择。罗素是在以路德的那个偏激的时代的伦理逻辑提出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的。这种逻辑忽视个人的存在理由, 而将个人的命运投射在时代的背景上;正是这个逻辑以及它在以后几个世纪之中的变体,造成了灾难性的偏执。

伊拉斯莫(Erasmus)1466 年生于尼德兰的鹿特丹。他的早年生平湮埋在他为自己编造的那套浪漫性的假话中。其实,他是一个祭司的私生子。我们没有途径知道他与生身父母的关系如何,因为他们在他尚未成年以前就已死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祭司父亲对于语言以及学问的爱好遗传给了这个孩子。成了孤儿以后,伊拉斯莫被他的那些监护人送进了一所修道院。从此,他的命运就与宗教联在一起;然而,这个时代的宗教却并不是和平时代的宁静肃穆和宗教,而是革命的宗教,准确地说,应是宗教的革命,而他命中注定将在宗教的动荡之中,成为一个“懦夫”。他后来谈到早年进修道院一事的时候,痛惜地说:那是他毕生悔恨的一步。

在修道院,他显示出在语言上——尤其是拉丁语——的禀赋。1493 年, 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当了刚布雷主教的秘书。六年以后,伊拉斯莫初访英国, 结识了托马斯·莫尔爵士。他和莫尔爵士的友谊从此开始,直到莫尔爵士在1535 年被享利八世借故以“判逆罪”斩首为止。正是莫尔这位为人耿直、性格刚毅而又思想激进的学者给了伊拉斯莫巨大的影响。伊拉斯莫至少暂时地放弃了对于语言的过多的偏爱,而把精力放在“郑重的工作”上面。他开始在圣经上面下功夫。1516 年时,他编订的圣杰罗姆的著作以及一部附有拉丁文的希腊文新约圣经接连问世。

只是后世的读者很少去翻译这些已被时代束之高阁的著作。有些对于某个时代而言影响甚巨的著作——它们针对的是那个时代中心的问题——一旦这个时代过去也就随之消声匿迹,正如辩论台上的声音一同在历史中消遁一样,因为那个时代的问题对于以后的时代来说已不成其为问题了。伊拉斯 莫现在唯一还有人读的著作只有《愚神颂赞》一书。

《思神颂赞》一收的最初构思始于 1509 年他去英国的途中,当他跨越阿尔卑斯山、一览尘间万物的时候,某种讥讽的灵感忽而降临心间。一到英国, 在托马斯·莫尔家中,他将阿尔卑斯山的灵感化作了文字。

此书献给莫尔。因为这位爵士的姓氏恰是“More”,因此他还戏谑地说, “Moros”一词应作“愚人”解,因而恰如其份。单从这个题献便可看出:“愚神”,勿宁说是一个极尽嘲讽之能事的“智神”。

“愚神”的嘲讽遍及那个时代的一切方面。她以自己的形式赞“愚神”, 其实就是一种幸福。人愚到要结婚,而其实是幸福,因为“(妻子)这种动物极其愚戆无害,而又极便利有用,可以柔化、缓和男人的僵板与阴郁的心情。”这显然是条顿民族的药方,因为这个北方民族过于严肃、僵板;对于南方民族更为炽热的性格而言,也许更需某种能够起到“镇静”疗效的药方。

“愚蠢”就是委弃“理性”,这里所说的“理性”,不是禀承着新着精神痕迹的理性,而是某种僵硬的理性,那种使生活中的一切失去色调而被套入教条之中的理性。这种倾向以后形成了德意志民族性格的一个方面,即对严酷的理性的追求,这既使德国哲学得以严谨化,又使这个民族的日常生活过于死板。当然,伊拉斯莫提供的“妻子”药方不足以疗治这个民族天性中的这种成份;其实,这个民族的精神中还有另外一种倾向——一种比较不那么明显而不能触及每个个体心灵的倾向——即“幻想”的倾向,作为前面那种理性倾向的消解或者缓

和之物。伊拉斯莫也许也看到了这种潜在倾向,他说:“至高的幸福是建立在幻想上的幸福。想象自己为王比实际成王要容易。”这句话所揭示的实际上预示了三个世纪之后的浪漫主义运动,即荷尔德林、施莱格尔、瓦肯罗德尔、蒂克、霍夫曼、诺瓦利斯等浪漫心灵的出现。密涅瓦的猫头鹰(这是黑格尔十分欣赏的一个比喻,它是“理性”的象征)与浪漫派的蓝花,这两个看似不可互容的意象,却以巧妙的方式构成了德国人心灵的景致。

到此为止,伊拉斯莫的笔触还只是在“人性”(实际上是德国人的性格) 上滑动着,这是一个“愚蠢无害”的领域,可是,当它一旦涉及教会这个“僵板而又阴郁”的话题的时候,就引火烧身了。他对教会的一切仪式以及经院哲学的一切争论——例如赦罪符和免罪券,三位一体和化体说,等等——进行猛烈的讪笑,甚至还说修道院的僧人都是一些“精神错乱的蠢物。”—— 当然,他们的愚蠢不是“愚神”自赞的那种“愚蠢”,而是这样一种愚:“深深地爱恋自己,是个人幸福的痴赏家。”写到这里,这位天性怯弱的学者没有把握分寸,一下子点到了教皇的名字,他讥讽地“这些至圣的神父,除了对待那种受魔鬼唆使、目中对神不抱敬畏、凶毒恶意地图谋减损圣彼德世袭财产的人以外,决不频频发布敕令。”

这差一点就是马丁·路德的言论了;而且,按照这种行文方式应有的逻辑,伊拉斯莫肯定最终走向马丁·路德主义。可这一回,伊拉斯莫只是做了一个义愤的姿态,远远地朝教皇的画像打了一个空拳,就缩回到原来的保守的位置上。

他在莫尔爵士那儿滞留了近五年,对于激发英国人文主义起了不小的影响。谈到人文主义,我们在一个世纪里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啊!仿佛那是对于几个世纪的叙述。本书开始的时候尚在佛伦罗萨的艺术光晕以及欲弃还留的宗教虔敬气氛中徘徊,一觅琳琅满目的艺术珍品以及那些心灵喧嚣的形式;而当我们的视线由地中海慢慢移向北部的时候,尽管其间只有一个世纪的距离, 而其精神倾向多么不同。佛伦罗萨的抒情诗句渐渐变成了法兰西及西班牙的戏谑式的传奇,而德意志将以哲学气更浓厚的论战著作取代传奇。艺术性让位于科学性,心灵的喧嚣让位于战场的喧嚣,这是文艺复兴运动走进欧洲大陆时的情形;而当它最终渡海到了英国,战场的喧嚣消停的间歇,一种怀疑主义的色彩便从沉寂中升起。对人的自信渐被对人的怀疑笼罩。眼下我们还继续考察德国斩情形。英国的文艺复兴在最后几章里将被论及。

写完《愚神颂赞》之后,伊拉斯莫怯于宗教改革的喧嚣,退回语言这座象牙塔中。他编了一部包罗万象的拉丁语格言集,还写了《对话》这本教人如何使用拉西语谈木球戏一类的日常事情的书。可他有时也不甘于寂寞,居然写了一本维护自由意志的著作。有的史家把他这本著作的问世视为马丁·路德的策略的一个失误。马丁·路德本来只想吓吓这个胆小的学者,让他保持审慎的沉默,可他过于强暴的作风却把伊拉斯莫吓进了旧教的怀抱,成了自己的精神敌人。

伊拉斯莫死于 1536 年。他的同时代人、画家汉斯·贺尔拜因的那幅名画《伊拉斯莫》,为后世人留下了伊拉斯莫垂目著书的侧影。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德国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曾因伊拉斯莫的举荐到英国结识了莫尔爵士,那时,莫尔与英国享利八世,使他成为英王宫廷的画家。他对莫尔的感激物化为一幅《托马斯·莫尔》画像,也是画史上的一幅名作。一个画家对他有的感谢作除了画像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