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莎士比亚

罗伯特·格林与克里斯托夫·马洛这两位最有才能的才子,几乎死在同一年里。这样,仿佛命运之神的有意垂青,为一个来自斯特拉福镇这个小地方的年轻人,威廉·莎士比亚,腾空了喧闹一时的舞台。

至于这位不久以后的伟大人物的生平,我们知之甚少。他的一位同时代人本·琼生曾经提到过这位戏剧天才的一些情况,不过,本·琼不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传记家,只是一位名声仅次于莎士比亚的剧作家罢了。据说这位性情暴躁的泥水匠之子常在演员们聚会的那个场所——“人鱼酒店”——与莎士比亚进行争论,为他的“气质论”——一种特殊的性格理论——辩护。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于 1564 年 4 月 23 日出生于距伦敦一百英里的斯特拉福镇,一个手套制造商的家庭。该镇风貌曾被当时一家杂志描绘:“一座不无优雅、魅力和丰采的贸易市镇。”伦敦的戏班子不时来这个地方搭台演出,年少的威廉便是这些蹩脚演出的观众之一。那时的舞台只有一位天才演员——爱德华·艾莱恩,伍斯特伯爵戏班子的台柱子

——才激起了威廉的热情,使他突然灵光一闪,瞥见了一位大诗人在舞台上隐隐闪现的荣光。

按照当时的习俗,他被送入当地的一所文法学校读书,学习拉丁文法, 按照安尼·伯吉斯的说法,“这是一条枯燥迂腐而又是通向罗马灿烂文明的必由之路。”威廉的同时代人梅尔斯曾谈到这种教鞭下的拉丁文法教育对位未来的语言天才的作用:“正如尤福伯斯的灵魂转生于毕达哥拉斯身上一样,奥维德的机智、美好的灵魂则在口若悬河、言词娓娓动听的莎士比亚身上得到再生。”

可是毕业以后的一段时间,威廉并未立刻定上那条“通向罗马灿烂文明的必由之路,”而是走向了父亲约翰的手套制造作坊。至于他在这一时期还干过什么别的行当,历来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参加过远征军,到过荷兰和意大利,是“低地国家的一位饱经战火的老兵”。这一说法大概是从“莎士比亚”这一好战的姓氏(意为:飞舞长矛)获得灵感的,或许是从日后他的剧本里经常出现的意大利场景推测来的。不管怎样,时的莎士比亚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青年:皮肤白皙,双颊红润,满头栗色头发,棕色的眼睛, 身穿半旧的无袖短皮上衣以及灯笼短裤,当然,还戴着一副崭新的手套,一副地道的乡绅子弟的派头。这便是十八岁的威廉站在斯特拉福教堂的牧师面前,娶一位名叫安妮·哈撒微的二十六岁女子时的形象。对此,伍斯特主教的登记薄上有案可稽。婚后不足六月,莎士比亚就当上了一个名叫苏珊娜的小女婴的父亲。莎士比亚可能因此受到“有伤风化”的暗中指责。毕竟,那是一个宗教戒律日趋严格的时代。

但是这场婚姻并不显得多么情投意合。安妮是位暴躁的女子,总是不断唠叨,责骂威廉胸无大志。传记者伯吉斯半开玩笑地说这种时不时的吵架, 却训练了威廉的口才。威廉终被激怒,只有出走伦敦。这是关于莎士比亚只身来到伦敦的一种说法。另外一种说法带有更多的编造色彩:威廉伙同同伴到托玛斯·路西爵士的庄园偷猎麇鹿,被人告发,只得离家出走。他随一个江湖戏班一起到了伦敦。

伊丽莎白一世的伦敦正是一个典型的享乐社会。大型剧场那时也已建立起来,“大学才子”正以他们的“流血的悲剧”以及其它风格的剧种风靡整

个剧坛。那是大学才子的时代。初来乍到的莎士比亚既无剑桥或者牛津的文凭,又无贵族出身,因而最初的处境相当艰难。他找到了一份低贱的职业, 在戏院里为绅士们看管马匹。他对剧作的最初的印象便是从略略撩开的帷幕间窥见的。后来,他做了一名提词员,因为口齿伶俐,头脑灵活,不久又得到了一些跑龙套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亚的天才的演技以及对于戏剧的理解是从这些不怎么起眼的角色中获得的。随后,他扮演了一些重要的角色。一张那个时代保存下来的演员表里,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字列在首位, 而著名的演员理查·倍伯奇才名列第二。

演员以及随后的导演的莎士比亚经常出现在演员们及剧作家们经常聚会的人鱼酒店,这里也是大学才子的光顾之处。马洛的写剧才能最使莎士比亚敬佩,他从马洛的宏大的戏剧结构以及庄严的台词里面感受到了舞台的巨大的诗意。格林甚至还和莎士比亚合写过几个剧本。可当莎士比亚开始独立写剧并且在剧场上获得成功的时候,这位放浪的才子的嫉妒之心蠢蠢欲动。也许因为莎士比亚曾借用过大学才子的一些题材,这是格林耿耿于怀“我们的羽毛”的原因。一个演员,而且不久以前还是一个看马匹的打杂工,居然象才子一样也动手写起剧本来了,甚至“恬不知耻地以为举国只有他能震撼舞台,”这当然使才子们愤愤不平。格林还以《无限悔恨赢得的一点聪明》为题写了一本类似人身攻击的小册子,而使他的狭隘心胸得以流名后世。“可以用百万后悔买到的只值一个小钱的才子,”格林写道,“⋯⋯他写了几句虚夸的无韵诗就自以为能同你们中最优秀的作家媲美。”格林尚未看到莎士比亚日后的“震撼舞台”,便在病中离世。可这本小册子却在格林身后被出版商享利·齐特尔出版,这引起了莎士比亚的不满。那时莎士比亚在伦敦社会中已经颇有名望,攻击这样一位行将成为英国的骄傲的天才人物,实属不智之举。齐特尔公开道歉说:“我抱歉的是,仿佛别人原来所犯的错误是我的错误似的;因为我自己看到他的风采和蔼可亲,而在他所从事的演戏方面, 又有卓越的表现。此外,许多值得尊敬的人士都说,他待人接物都很正直, 这一点证明他的诚实;又都说他的写作诙谐优美,这一点证明人们对他的艺术的赞扬。”尽管此番道歉显出这位机巧的出版商的耍滑头,莎士比亚的品行却也得到一定程度的雪洗。

其实,令罗伯特·格林如此愤然于心的莎士比亚的那些作品,并非这位戏剧天才的最好的作品。马洛的评价非常精到:“甜蜜,过于甜蜜——好象浸透了蜜汁的糖果。”列入这一时期的作品,例如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及《鲁克丽丝受辱记》,《十四行诗》,九部历史剧(《享利六世》三部,《理查三世》,《约翰王》,《理查二世》,《享利四世》两部及《享利五世》)、十部喜剧(著名的有《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无事生非》、《皆大欢喜》、《第十二夜》等)以及一部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些作品的基调非常乐观:爱情(或者仁爱精神)可以战胜一切。甚至唯一的一部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有喜剧的精神,这是“上一代的仇恨导致下一代的不幸,而下一代的不幸又消除了上一代的仇恨”的家族故事,它以爱情以及无可挽回的死亡证实偏见的罪恶。

历史剧在这一时期占有很重的分量。那时正是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这位女王抱定处女之身,因而王位继承成了一个迫切的问题。已被压抑的封建势力又在蠢蠢欲动,觊觎王权。那时的作家大都曾潜心研究过英国的历史, 并想在舞台上再现这一历史,仿佛是对当代的一个影射。莎士比亚要比他的

同时代人更为深刻地预见了这一题材的现实作用,他赋予了这些历史题材一种人文主义的思想氛围。“开明君主”作为一个理想人物在舞台上不时出现, 作为疗治英国这个“患病的躯体”的少许“药物”。他的这些历史剧具有史诗般的结构,宏伟的场面,足以显示这位舞台天才对于舞台的理解。他以舞台映出历史,正象后来在《哈姆雷特》剧中所说的:舞台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莎士比亚的那些喜剧以及诗歌却与这些“流血的戏剧”不同,是些“浸了蜜汁的糖果。”《十四行诗》的前半部分诗是写给一位贵族青年的,伯吉斯认为他是南安普顿伯爵,并且由此推测莎士比亚也许有那么一点同性恋倾向。可是,这位“贵族青年”为什么就不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化名呢,也就是诗中曾提到的那个“人间的月亮已度过被蚀的灾难”的老处女?要知道, 那时剧中女性角色全由男孩担任,作为写剧老手的莎士比亚会不会把这种化妆术引进十四行诗里?众所周知:女王对于婚姻的冷漠态度已经成为当时的一个话柄,王室宗嗣的不续对于王权的稳定性来说,也是一个危险。对于国家命运颇为关心的莎士比亚是否对此有过议论,我们不得而知。《十四行诗》却象是对某一个不愿结婚的大人物的劝诫,劝他早点结婚生子:

哦,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 世界就要哀哭你,象丧偶的妻。

(十四行诗·第九首) 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

这样,即使你长辞,死将奈你何, 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

(十四行诗·第六首)

这些诗作曾在私下传抄。我们无法知道女王殿下是否曾经读到这些诗 句。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莎士比亚写出这些动听的诗句以后,他提出的要求授予纹章的申请得到了批准,从而跻身士绅世家之列,尽管莎士比亚家族并非贵族世家。

十四行诗的后一部分诗作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令人不解的形象,这回不是“贵族青年”,而是“黑肤女子。”因为莎士比亚的舞台上不时有一类“皮肤颜色较深”的人物(从艾伦到克莉奥佩特拉,最著名的是奥瑟罗),因而有人推测这位“黑肤女子”其实就是一个摩尔姑娘。还有人认为她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一个近待,玛丽·菲顿。不管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更多地是“俗情” 而非“爱情”的象征。伯吉斯建议人们让“黑肤女子”退回使她藏身的阴影中去,因为,对于莎士比亚而言,也许这位隐形的女子只是一种冲动的投射, “一切女人,不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们身上都具有原始黑暗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十四行诗·第一百二十九首)

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里谈到爱情的时候,总有一些过分狂热的倾向。“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十四行诗·第一百四十七首)这和他的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以及喜剧《仲夏夜之梦》、《温莎的风流娘们》等中表现的爱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热情的盛筵。因为这种热情往往是以热烈而轻佻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因此也是语言的一场盛筵。爱情成了一种狂欢,一只在林间

飘荡着的精灵的曲子:

啊,海伦!完美的女神!圣洁的仙子!我要用什么来比并你的秀眼呢, 我的爱人?水晶是太昏暗了。啊,你的嘴唇,那诱人的樱桃,瞧上去是多么成熟,多么诱人!你一举起你那洁白的妙手,被东风吹着的陶洛斯高山上的积雪,就显得象乌鸦那么黯黑了。让我吻一吻那纯白女王,这幸福的象征吧!

(《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二场)

现代的诗人宁可用些猥辞形容他们的爱人,也不会用这些又香又软的俗词。可是,那是十六世纪,英语刚从粗鄙的方言中脱胎而出,任何一个比喻都会引起巨大的美感,甚至到了十八世纪末期,当苏格兰诗人彭斯咏唱“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的时候,读者也不觉得俗套。

不过,在这些如音乐般的爱情诗里,莎士比亚却反复奏出了一个不和谐音:美对爱情的拒绝。《十四行诗》的“青年贵族”就已显示这种倾向,所以诗人劝道:

哦,但愿你是你自已,但爱呀,你终非你有,当你不再活在世上: 对这将临的日了你得要准备,

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十四行诗》第十三首)

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把这一个“不和谐音”形象化为“水仙的顾影自怜”,这是二十世纪精神分析的“自恋情结”的一个最初的版本。看一看维纳斯这位美女(“她脸又红,心又热,似一团炭火,熊熊融融”)追逐美少年阿都尼(“他脸也红,心却冷,只羞似霞烘,严如霜凝”)而不得时的怨语:

难道你会无端爱上了自己的面孔? 难道你的右手会抓住了左手谈情?

那样,你只好自爱自,自弃自,一场空, 自陷自设的情网,自怨解脱不可能。

那喀索斯就这样自己作了自已的爱宠, 后来还为吻泉水中自已的影子送了命。

为了与这些自恋者的形象构成一个对比,莎士比亚还创造了一个躯体肥胖得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膝盖、所到之处皆被涂上一层猪油的酒色之徒“福斯塔夫”作为一个尘间享乐的化身。这位破落骑士利用自已的机智招摇撞骗、打家劫舍,是个地道的恶棍,同时又是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角色。在他身上,所有超验之物,所有神话体系——例如“荣誉”——都受到了一种恶意的讥刺,他是一个解神秘者,一个俗物,一个走向极端的人文主义世俗精神的显例。

这里,我们看到了莎士比亚的无与伦比的丰富性。这位天才仿佛具有一双神赐的慧眼,能在一瞥之下,瞅见人性的种种形状,并且保留了它们的最原初的力量,卡尔·马克思在谈到席勒创作的观念性时,曾指出过莎士比亚舞台上的生动性,并把这种风格称为“莎士比亚化”的风格。

《威尼斯商人》便是“莎士比亚化”的一个典型例子。剧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表演,极尽人物性格的多重内涵。这里,“机智”成了“爱情“之外的一个主题,正象爱情能够征服一切,机智也能获得一切。这是资产阶级

的自信时代的信念。

可是,转入十七世纪以后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的自信开始褪色,渐渐染上怀疑甚至忧郁的灰色调子。那是伊丽莎白女王统治的末年以及继位的詹姆士一世迫害清教徒的时代,社会动荡不安,人文主义的理想渐渐化为虚幻之影。

尽管那时莎士比亚的名声如日中天,可他天才的直觉已经感受到了人文精神的困境及其命定的失落。

当年无敌舰队兵临海岸的时候,那种举国上下众志成城的爱国场面早已化为陈迹;如今事过境迁,到处都是一片玩世不恭的气氛。剧场理所当然成了这样一个场所:一个在历史中寻找逃避现实并且影射现实的场所。

莎士比亚不像他同时代的才子那样关心政治,或者,这样说吧,他在舞台上面展示这样一种政治,它的人物只是现实人物的换名罢了。这是艺术家而非政治家的方式。此时的他,已不再和那帮文友讨论什么问题,何况,他的一个朋友兼论敌的本·琼生也因决斗致人死命而被捕入狱。他的戏剧理论已经成熟,不会因为他人的几句气话有所动摇。天才是立法者,不是遵法者。他对后人称作“三一律”的舞台形式没有多少兴趣,在他看来,人物及其性格,这是舞台的中心,至于地点以及时间,只要能够赋予人物及其性格某种史诗一样的广博以及哲学一样的深刻,赋予舞台某种宏伟的结构,那么,就不必拘泥于古人的刻板的规定。本·琼生批评莎士比亚说:“剧情要尽可能限于一个地点,发生在一日之内。千万不要学莎士比亚,使剧情发展历经多年,辗转于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国家。”

莎士比亚此时已经今非昔比,不必攀于他人的剧院。他有巨大的名声, 也有巨大的资产。作为送给十七世纪的礼物,莎士比亚出资与人合股修了一座伦敦最好的剧场:一座圆形木质建筑,舞台设施俱全,舞台向前延伸(半岛舞台),座池以及包厢统共可容千人。剧场起名“环球剧场”,场前升起作为戏院标志的旗子,上有“世界是个大舞台”的格言。而在此时,英国军队的旗帜正在远征爱尔兰的征途中飒飒作响,埃塞克斯伯爵骑着高头大马, 走在队伍中间。

环球剧场于 1599 年开始演戏,上演的是《享利五世》。尽管莎剧非常卖座, 但是观众之中常常出现焦躁不安的情绪,因为不时传来的有关埃塞克斯伯爵的消息很让他们担忧。不久,与爱尔兰秘结停战协定的埃塞克斯伯爵返回伦敦,被伊丽莎白女王投进了伦敦塔,不久释放。事隔不久,埃塞克斯伯爵的几名拥护者来到环球剧场,要求上演一出早就不再上演的老戏——《理查二世》。大概埃塞克斯伯爵此时已有谋反动机,先从剧场入手,因为剧场正是一个舆论场所,也是政治的一个隐喻。尽管《理查二世》这出老戏肯定会使莎士比亚赔本,可是伯爵保证包赔一切票房损失。

那么,《理查二世》是怎样的戏呢?从前有位歇斯底里的暴君,横征暴敛,并把英国的人才——放逐国外,于是,一位贵族(埃塞克斯伯爵在幻想中把自己看成这个角色,他也希望整个伦敦也这样看),出于荣誉之心以及国家利益的考虑,终于兴兵弑君。

想一想《哈姆雷特》剧中的那场“戏中戏”,你就可以知道:“剧场” 正是“政治”的一场预演。伯爵的用意可谓尽人皆知。可枢密院已经察觉, 当夜传召埃塞克斯,遭到拒绝。次日,伯爵及其拥护者们想把《理查二世》化为现实的戏剧,率兵叛乱。事后证明伯爵此举实在冒失,他之为阶下囚及

随后的刀下鬼也是必然。环球剧院因为上演该剧也遭怀疑,以至莎士比亚那年几乎没有怎么动笔写剧。但在这一沉寂的时期,他却写了一部《哈姆雷特》, 这是戏剧的顶峰。

艾塞克斯伯爵死于刀下不出两年,伊丽莎白一世也去逝了。直到临终, 她的手上一直戴着埃塞克斯伯爵当年赠给她的那个小指环,足见她对这位意气风发而又风流倜傥的年轻伯爵的追念。苏格兰的詹姆士一世匆匆登基。这位“身材匀称、不胖不瘦、充满活力”的苏格兰人与其严格的家教不同,对戏剧一类享乐的事情非常着迷,英国的戏剧在他治下臻于顶峰,尽管人们仍以“伊丽莎白时代”覆盖这一时期。莎士比亚的戏班也被封为国王戏班(原先只是内务大臣戏班),戏班成员同时成为宫廷近待。

宫廷的宴乐歌舞之后,必定藏有一时难以察觉的病态的内核,也即某种向上精神的丧失。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清教禁欲主义产生的历史必然。对此, 莎士比亚显示出了他比世人更为深远的预见。年及不惑,他就变得老态龙钟, 头发稀秃,满面胡须,正是他留给后世人的那张穿着皱边硬领的画像的样子。这位天才人物大概已经穷尽他对世界的理解,而带上了一种怀疑甚至忧郁的色彩。他的戏剧再没有了早期那种精灵般的飘忽氛围以及花丛般的意义。这是莎翁的悲剧时期。《奥瑟罗》、《李尔王》、《麦克白》以及前面提到的

《哈姆雷特》,便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作品。尽管这一时期他也写了几部喜剧

(《特洛伊斯与克瑞西达》、《终成眷属》和《一报还一报》,但这不是前期的那种轻松的喜剧,不如说是“喜中有悲”的戏剧。爱情主题虽然也是这些喜剧的主调,可它却染上了一层罪恶的阴影。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莎翁曾以乐观的调子歌咏过的那些精神已被时代的冷风摧折,而象早夭的花蕾一样命断枝头。

哈姆雷特便是这种早夭的花蕾的一个集中体现:这个从威登堡匆匆赶回丹麦赴丧的青年,他被丹麦“这座监狱”的阴谋紧紧追迫——“啊,奸恶的阴谋!阴谋!”他的最后一刻才对阴谋的全部内容明了——他的复仇动机受了内心指令的延宕,一延再延,最后与这笼罩一切的阴谋同归于尽。莎士比亚无疑地赋予了地名以深刻的象征意义。威登堡和丹麦,这是一组对立。威登堡是一座摇篮,一个人文主义精神的圣地,它培养出一种高贵的植物。

莎士比亚的伟大艺术才能在于他把这朵在威登堡培育出来的娇花,置于“丹麦”——其实就是世界的缩影,哈姆雷特说过:“丹麦是一所牢狱⋯⋯

(世界也是)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室;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的厉风浊雨之中。这里,力量的对比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惊效果:人文主义的个人对于一个巨大的邪恶环境的势在必败的反抗。

看看这位学者出身的王子初识丹麦这座牢狱之时的感叹: 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总作恶梦,

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已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主的。

(《汉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哈姆雷特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果壳。它是威登堡这座象牙塔的隐喻。人文主义者在自已的精神领域驰骋,自以为是世界(无限空间)的君王。这是对于自身幻想的权力的一种自信,其实质不过是“一个梦的影子的影子”。朝臣罗森格兰兹这句话真是一语道破人文主义者们的力量的微弱。真正的力

量在于“乞丐”,汉姆雷特说道,“我们乞丐才是实体。”

影子对于实体的反抗。难道有比这种对比更具悲剧意味的事吗?强大的实体象征邪恶,而善只是一些脆弱的影子。

哈姆雷特的震惊伴随着一系列的“发现”:发现父亲猝死的真相,发现母亲的背叛,发现叔父的阴谋,发现丹麦的痼疾⋯⋯这是一个走出果壳的大文学者的对于“丹麦”(世界)的历险。正是这些接踵而来的“发现”才使个人的复仇变为对于一个巨大环境的否定。

对于哈姆雷特复仇之时总显露出的延宕或者迟疑——他有多少机会可以一剑刺死克劳狄斯!——历来众说纷纭。出于策略?然而最后的复仇以及同归于尽的结局并非妙策。他有更好的策略刺死克劳狄斯而不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并且旁及皇后以及奥菲利娅。出于等待,等待阴谋自行毕露?对于舞台而言,这种解释还算合理,因为剥洋葱似的不断解开戏结,具有保持舞台悬念的不断震惊的效果。这种说法因戏班子在宫廷里演出的影射戏而具有更多的可信成分。可是,哈姆雷特那些没完没了的独白作何解释?这些独白从未谈到诸如动机或者策略之类的事情,而总落在“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些终极问题上面。出于佛罗伊德所说的“恋母情结”?可是哈姆雷特从未显出对于母亲形象的过分依恋,甚至,与此相反,他对父亲的形象倒是颇为崇拜:

太阳神的鬈发,天神的前额,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象降落在高吻穹苍的山颠的神使一样矫健的姿态;这一个完善卓越的仪表,真象每一个天神都曾在那上面打下印记,向世界证明这是一个男子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