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友》

莫泊桑的《俊友》写于一八八五年,以法兰西第三帝国的心脏巴黎为背景,以《法兰西生活日报》社总编辑杜·洛阿的发迹史为中心,整个情节围绕着《法兰西生活日报》而展开。

佐治·杜·洛阿是个乡镇酒店老板的儿子,有着高高的不胖不瘦的身材, 略现火红的天然鬈起的栗色头发,一双透着很小的瞳孔的浅蓝眼睛。他在法国驻非洲的殖民军中当了一个轻骑兵上士,身上挂着军刀,手里握着手枪, 随时可以对阿拉伯人行凶暗杀,不但没有人追究反受到纵容。两年后服役期满,来到巴黎。在一个铁路局当小职员。他挺着腰杆在街上走着,用出众的军人姿态,捏着“像泡沫一样在嘴唇上卷起的胡须”,横冲直撞,用肩膀撞着别人,口里吹着种种快乐的小曲子,丝光高帽偏在耳朵一边,鞋跟当当地踏着铺在街面上的石板。他每月收入很低,现在口袋里只剩下三个金法郎和四十个生丁来过本月最后两天的日子了。这个数目只够他吃两顿饱饭还不包括中午这顿。眼望着咖啡馆里各种颜色不同的甜酒,别人在里面大吃大喝, 他真想抓住一个有钱的顾客,扭断这个人的脖子,搜检出他口袋里的金币、银币和铜苏来。这个酒店老板的儿子总觉得会有某种机遇使他升官发财。

果然好机会来了,他在歌剧院广场的拐角上,遇见了过去在军队里的伙伴管森林。管森林现在是《法兰西生活日报》政治新闻的主编,生活过得很优裕。他见杜洛阿的生活很艰难,便邀请他参加新闻工作,所得的报酬比他现在当职员高得多,并且邀他第二天到他家吃晚饭,他将介绍他和报馆总经理洼勒兑尔先生认识。杜洛阿满口答应了,十分感激地说:“⋯⋯你放心, 我将来断不会忘记。”随后,管森林又借给他二个金鲁易(一鲁易二十个金法郎),他们一同到“牧人狂”游戏场玩了一阵子。在那儿,杜洛阿用管森林借给他的钱,和妓女乐色儿混了一夜。

第二天,杜洛阿生平第一次穿着租来的燕尾服到管森林家赴宴。他像演员似地在镜子跟前研究自己的表情动作,他微笑着做着种种手势,表现种种情感:惊讶、快乐、称赞,尤其注意在太太面前如何献殷勤⋯⋯

管森林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并且像花房一样摆满了花。杜洛阿是第一个客人,管森林的妻子玛德来因微笑着迎接他。在杜洛阿眼里,她是一个有着出众的金黄头发的俏皮妇人,有一张不甚匀称但有诱惑力的脸和聪明可爱的丰采。接着进来的客人是玛德来因的女友和亲戚马莱勒太太,这是一个矮小活泼,善于打扮的女人。再后面进来了一位矮胖先生,胳臂上挽着一个美貌的高个儿妇人,原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日报》的总经理、金融家、众议院议员洼勒兑尔先生和他的太太。这以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些报社的名记者。

晚饭是精美的、丰盛的。洼勒兑尔先生的食量抵得过神魔故事里的夜叉。客人们谈论着新闻工作中的种种事情,杜洛阿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不时地望着身旁的马莱勒太太,她那丰满的胸部诱惑了他,一粒用金丝穿起的金刚钻像一滴快要滴在皮肤上的清水似地挂在耳坠子下边。杜洛阿很想说话,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当人们把话题转到阿尔及利亚殖民地时,他插嘴了。因为他在那里当过兵,他向客人们谈到了军队里的奇闻轶事,阿拉伯的风土人情, 及时提供了“合乎时局”需要的资料,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妇女都抬起头望着他,连埋头吃菜的洼勒兑尔也抬起了眼镜来端详他。感到他“的确有一种独到的聪明”。管森林请求总经理洼勒兑尔先生吸收杜洛阿到报社工

作,洼勒兑尔便要杜洛阿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报道试一试,并要求他在文章里掺入殖民问题。洼勒兑尔太太给文章确定了一个吸引人的标题《一个非洲猎人的回忆》。

晚饭后,杜洛阿回到住处写《一个非洲猎人的回忆》。他本来不学无术, 真不知怎样动笔。开始,他的思想怎样也集中不起来,也不知怎样开头才好。后来,觉得无法用成文的语句来表达他所要说的内容,急得手心直冒汗。只好蒙头睡觉。第二天,他匆匆忙忙爬起来找管森林帮忙。管森林便指点他去找自己的妻子。于是在一间内客厅里,玛德来因一面抽着烟,一面口授,杜洛阿执笔,写完了这篇出色的《一个非洲猎人的回忆》。第二天,以杜洛阿署名的文章在报上发表了,他在报社算是站住了脚,当了《法兰西生活日报》记者。他得意忘形,马上跑到铁路局去辞职。回来后他又在一间小铺子里, 给自己印了许多名片。当他正式到报社上班时,管森林让他当一名采访记者, 派他和报社最能干的记者“老法螺”一起去采访从中国和印度来的两位要人。“老法螺”是一个脸色灰白、身体很胖的矮子,秃顶,顶门发着亮光,眼睛高度近视,写起字来,他的鼻子简直碰到纸上。管森林交代杜洛阿好好向“老法螺”学习,他能在“五分钟内掏得空一个人的肚子”。可是“老法螺”却带他到咖啡馆里喝茶聊天,东拉西扯地谈了许多隐私,根本没有采访什么人。回到报社,他竟然写出了和中国、印度要人的谈话纪要。从这里,杜洛阿受到很大启发,学会了种种捏造和欺骗的手段,特别是他有“天生的狡猾去每天预测老板的秘密念头”的本领。同时,他又利用记者身份广泛交游。不论阁员、将军、王公、警察、妓女、主教、看门老头、大使、车夫,他都和他们保持往来。仅仅两个多月他就熟悉了业务,练就了圆滑的处世手段和随机应变的本领,成了一个“使人注意的访员,消息可靠,性情圆滑,手段敏捷而且精细”,颇得洼勒兑尔老板的赏识,认识到他比周围的人更有才能。

尽管如此,杜洛阿一直苦恼着自己地位的平凡低下,他还没有爬到名利双收的高一级地位上去。这时,他想起了管森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要一个人成功得快一点,也还得靠她们牵线。”他从经验上感觉到自己对于女性有一种“罕见的吸引力”,但是他还拿不准哪个妇女对他前程有帮助,心里焦躁得像一匹被人锁住了脚的马。想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去访问马莱勒太太。她自称是一个喜欢“随随便便过日子”的女人,丈夫在北方铁路局当巡视,每月只回巴黎住八天。社洛阿看准了目标,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去拜访她,对她百般温存讨好,殷勤笼络;马莱勒太太也专门设宴邀请他,并请管森林夫妇作陪。席间那些含义曲折的语言揭去了他们平时的假面具,行为极其放荡。这一晚,杜洛阿单独陪同马莱勒太太坐车回家时,大胆地把她勾搭上了。对一个巴黎上流社会的有夫之妇,他仅仅靠自己的美丽动人的相貌, 就轻而易举地把她征服了。杜洛阿借助马莱勒太太的势力跻入上流社会社交界的大门。他们俩不断地寻欢作乐,经常在杜洛阿的住处幽会。有一次,马莱勒太太上楼时撞倒了邻居家的一个孩子,遭到邻居的臭骂。于是她索性自己出钱在君士旦丁街一二七号租了一间房子,作为幽会的地点。马莱勒太太的女儿洛琳叫杜洛阿为“俊友”,从此,他便得了这个绰号,很快就被人们叫开了。当马莱勒先生回来时,社洛阿就会乘空到“牧人狂”游艺场去找妓女乐色儿。这些女人,无论是上流社会的贵妇还是下等娼妓,杜洛阿都是需要的。

管森林的妻子玛德来因聪明伶俐,交游甚广,又有手腕,又有才华。对

于一个想向高处爬的男人那是一个瑰宝。对她,杜洛阿早动过邪念。偏巧, 管森林患着严重的气管炎,身体日益衰弱。一次,社洛阿没有按照他的意思, 把要采访的消息带回来,管森林生气了,骂了他几句。他火上心头,在离开管森林的时候,更想占有玛德来因,借此狠狠地进行报复。他心里不断地嘀咕着:“你,我将来要在你身上翻本。”一个迅速的念头穿过了脑子“我来教你戴顶绿帽子,老乡。”这个想法使他开心了,从第二天起他走访了玛德来因。他像对待马莱勒太太一样,单刀直入地向她表白自己的钟情,不料玛德来因毫不动心,十分冷静。她根本不相信爱情,望着他说:“亲爱的朋友, 一个钟情的人在我心上是不列入活人数目之内的。⋯⋯”她不客气地指山: “我很知道爱情在您心上不过是另一种嗜欲。”所以她只愿意作他精神上的好朋友。杜洛阿碰了个软钉子,但是仍不死心,厚着脸皮向她说:“倘若您或者失掉了配偶,我现在先来登记。”

在玛德来因的指点下,杜洛阿为了在报社取得更多的好处,得到更高的地位,准备拜访《法兰西生活日报》总经理的夫人洼勒兑尔太太。他先花十来个金法郎买了二十来个好梨,装作是从远处运来的,连同名片送到经理家。第二天他收到了经理夫人的回音,告知每逢星期六均不出门,他就在她不出门的这天登门拜见了。女主人洼勒兑尔太太正在会客,阔太太们聚在她的豪华而热闹的客厅里谈天说地。杜洛阿也插在其中,谈吐幽默而滑稽,太太们又惊讶又高兴。他走后,洼勒兑尔太太断言:“我相信他一定会升得很快。”

这次拜访的结果,他升了“本市要闻”的编辑主任,收到了老板夫人请吃晚饭的请帖。“本市要闻”原来是一个有三十年经验的老记者担任的,他业务熟悉,工作无可指责。然而他缺乏天生的狡滑,洼勒兑尔早就想换人。他要换一个机警活跃、狡猾勇敢、富于计谋并能随机应变,由这样人在“本市要闻”栏传播消息、散布谣言,去影响读者和公债,使《法兰西生活日报》在国家的背景上和政治的基础上扩大影响。现在,杜洛阿正是洼勒兑尔经过考察后选定的“宝贵的人才。”这件事使杜洛阿乐极了。晚宴上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很有气派的上流社会的人了。洼勒兑尔太太面带妩媚的微笑迎接他。他觉得什么都在对他微笑,一切都是温存妩媚的,他正在人生的阶梯上往上攀登。

第二年二月底,杜洛阿收到玛德来因的一封信,说管森林病危,请他赶去帮忙料理后事。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心情很愉快,匆匆忙忙地赶到迦恩, 这时管森林已经奄奄一息了。过了两天,他死了。杜洛阿和玛德来因一起守灵,他迫不及待地问玛德来因,是否记得他所提出的盟约:管森林死了,由他来递补。他这样“匆忙”,完全是因为同她在一块儿,他会变成很强干的和令人害怕的,他觉得自己真会前程似锦。玛德来因的条件是:“婚姻并不是一条链子,而是一种结合。我爱的是自由,凡是我的行为,我的举动和我的出入始终要完全自由⋯⋯我不能原谅有什么监视、妒忌和讨论。”婚姻协议达成了。五月份他们结婚了。杜洛阿搬进了昔日管森林的府邸。

杜洛阿给自己起了一个有贵族头衔的名字:佐治·杜·洛阿·德·冈对尔。新的崇高地位使他走起路来神气格外足,额头抬得格外高,髭鬚翘得格外有力。

洼勒兑尔和他的同僚们在《法兰西生活日报》上发动了一场评论内阁的笔战。杜洛阿和妻子合作,写了关于摩洛哥的评论,攻击当前内阁。文章的辛辣语言,明确的见解,已经很有分量了,杜洛阿又添上几句,使得攻势更

凌厉。再加上他善于使用的种种不顾信义的暗示性质的语言,文章获得了强烈的反响,社会骚动起来,众议员情绪紧张。洼勒兑尔亲自为执笔者的胜利庆贺,并请杜洛阿专任《法兰西生活日报》的“政治消息”编辑。杜洛阿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世界是归强有力者管辖的,应当做强有力者。应当超于一切之上。”他已经不满足于在报社的现有的地位了。这时,巴黎正举行武术比赛,老板娘洼勒兑尔太太要去观看,杜洛阿自

告奋勇陪她前去。在看武术比赛时,他竭力逢迎拍马,不时地望着洼勒兑尔太太射来的有点不安的温存而飘忽的眼光,心里一亮,决心勾引她。虽然她已四十岁了,女儿也长得和她一般高,但是他认识到从她那里可以得到别处得不到的好处。于是在第二天,他就赶到洼勒兑尔太太家吃晚饭。一进门就以出奇的大胆,跪下向她求爱,用种种恭维和“看不见您,我是无法过活的” 这类陈词滥调向她进攻。老板娘在爱他,但是一种道德责任感使她内心感到很慌乱,拼命想从这种感情中挣脱出来。她到教堂祈祷,但杜洛阿仍跟着她继续在她耳边“情话绵绵”,她慌乱痛苦地对他说:“我请您别再陪着我, 别跟着我,并且别单独到我家里来。分手吧!”杜洛阿望着她那副假正经的面孔,胸有成竹地、不慌不忙地吹着口哨走回报社。

报社,正一片忙碌。因为法国在摩洛哥和西班牙战事的失利,屠朗总理和他的旧内阁被推翻了。麻乐奉命组织新内阁。《法兰西生活日报》的股东、投机家拉洛史出任外交部长,洼勒兑尔老板成了国会议员,《法兰西生活日报》一跃而为官方的报纸了。它的政治消息比哪一家都来得早,拉洛史是报纸的灵魂,杜洛阿成了他传话的工具。随着新内阁的组成,洼勒兑尔需要起草一篇宣言,指出部长们应走的路线,同时指示应在非洲问题上造舆论,杜洛阿心领神会,赶写出《从突尼斯城到丹日艾城》一文,以适应新内阁的需要。洼勒兑尔看完大加赞赏,连说:“这是完美无缺的,您是个宝贵的人才。我表示我的一切赞美。”这样一来,杜洛阿便直接插足政治了。玛德来因的客厅成了一个有权有势力的人活动的中心,众议员、参议员、部长、将军都在那里聚会,甚至麻乐总理还在她家吃过两次饭。其中沃德雷克伯爵和拉洛史先生则是常客。

杜洛阿成了人人赞美、追逐的对象,洼勒兑尔太太完全屈服了。她托人送信给他,相约在蒙梭公园会面,杜洛阿借口人多,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引到了他和马莱勒太太幽会的地点君士旦丁街,征服了第三个女人。

随着《法兰西生活日报》上升为内阁的代言机关,杜洛阿夫妇利用阿尔及利亚殖民地问题写了十来篇文章,领导了一场有利于新内阁的有声有色的笔战。洼勒兑尔暗中在摩洛哥经营着庞大的铜矿买卖和公债生意,外交部长拉洛史则在杜洛阿家以主人自居,把他们夫妇当作自己的秘书。这一天,杜洛阿问外交部长,法国是否会出兵阿尔及利亚,拉洛史干脆地回答他:“不会”。分手后,杜洛阿却从老板娘口里知道了拉洛史和洼勒兑尔密谈出兵占领摩洛哥的消息,并且借给他一笔钱购买摩洛哥债券,从中可以赚取七万法郎的外快。杜洛阿仔细地听着、想着,高声骂着拉洛史:“那个脏东西,正是我将来要扼住的那一个。贱骨头⋯⋯他真应当小心火烛⋯⋯他那副部长枯骨头将来逃不出我的手掌!”

杜洛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新的争斗又要开始了。他气呼呼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知道有钱的沃德雷克伯爵患重病要死了,他没有继承人。杜洛阿想到妻子原是他的情人,便怂恿玛德来因去看他。跟她说:“因为他总算

是我俩的至好。每星期,他到我俩家里吃两顿饭,随时说来就来。把我们家里看做他自己家里一样,完全看做他自己家里一样。他象一个父亲那样爱你, 而他却没有家庭,没有儿女,没有弟兄姐妹,仅仅一个侄子,一个被他疏远了的侄子⋯⋯他对于我俩很应当有一种友谊的表示。”果然,伯爵死后,把一百一十万法郎的遗产全部赠给玛德来因。这时,杜洛阿又用保护妻子名誉为由,要玛德来因用生前赠与的方式把遗产的一半分给自己,这样就可以封住别人的嘴,不会变成社会的笑柄了。这一回,连精细狡狯的玛德来因也屈从了,他们立刻让会计师作好分产手续,杜洛阿轻巧地夺走了妻子五十万法郎。归家途中,杜洛阿快活得像一个国王,而玛德来因也觉得他是巧妙能干的。当他们走到二楼平台上的镜子前时,杜洛阿在一种胜利的笑声中说道: “这儿有两个家资百万的人经过。”

杜洛阿正在充满着胜利的欢笑时,摩洛哥被法国派出的远征军征服了。拉洛史赚到了两千来万法郎,洼勒兑尔在公债上赚到了三、四千万法郎,后者在摩洛哥经营的铜矿也大大赚钱。几天之间,他成了世界最富有的金融资本家,力量比国王还要强,他花三百万买下了一所亲王的住宅,又用五十万收买了被誉为“本世纪神品”的《基督凌波图》。为了炫耀他的财富,他邀请全体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前来欣赏。他特意把图画陈列在住宅深处,这样每个参观者非穿过住宅的各处不可。面对这以百万计算的金两,杜洛阿发现他刚得来的五十万法郎简直没有什么价值,和五千万富翁相比,自己是贫穷不堪的。

在洼勒兑尔展览油画的那天,他和玛德来因一进正门就被豪华的场面震住了,心里很妒忌,很不舒服。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臂,用美妙的声音呼唤他,原来是西茶因·洼勒克尔。她蓬着一头卷得像云一样的金黄头发,有一双如篮宝石样的眼睛,像一个美丽的洋娃娃,又像瓦多(法国名画家)画的油画。杜洛阿看见了她,心头一亮,暗自想着:“倘若我以前真是精明能干, 那么我想娶的可以是这一位呀!”杜洛阿不断地盘算着自己应当怎样发财升官,一个念头来到心里:“那只须我和这个有血有肉的洋娃娃做夫妇。”

杜洛阿开始向西茶因“进攻”,私下和她约好:要她不要答应正在追求她的贾佐勒侯爵的亲事,要她等他三个月。在这期间他可以办好和妻子的离婚手续,幼稚的西茶因有点惊慌,但答应了。

杜洛阿细心地监视着玛德来因的行动。自从沃德雷克伯爵逝世后,拉洛史外长代替了伯爵的位置,经常在杜洛阿家里吃饭,像第二个户主那样差遣杜洛阿的仆役。最初,杜洛阿像一只想咬人又不敢下口的狗一样,一面发着抖,一面对他容忍。现在他为了达到和妻子离婚的目的,事先探知了玛德来因和拉洛史在马尔底街幽会的地点。这天装作到洼勒兑尔家吃饭的样子,和蔼地吻别了妻子,然后和警官一起赶到了他们幽会的地点,当场揭发了奸情。这样一来,他打倒了外交部长拉洛史,又冠冕堂皇地找到了和妻子离婚的理由,取得全盘胜利。一小时后,杜洛阿喜气洋洋地走进《法兰西生活日报》编辑部,写了一则本市要闻。他笑着告诉洼勒兑尔:“和她做夫妻,我既不能获得地位,也不能受到尊敬。⋯⋯现在我扔掉了管森林留给我的这条蛀虫。我两只手解掉了束缚。我将来前程是远大的。我将来前程是远大的。”

三个月后,离婚判决书公布了。当洼勒兑尔一家到海滨歇夏时,杜洛阿暗暗地指使西茶因,由她主动向父母提出嫁给他的愿望,如果遭到拒绝,夜半偷偷地逃走。这个想法激起了又天真又渴望冒险生活的姑娘的兴趣,她按

照他的意图做了。果然,洼勒兑尔夫妇不同意女儿嫁给杜洛阿,反对最凶的是杜洛阿的老情妇,西茶因的母亲洼勒兑尔太太。于是半夜十二点三刻西茶因登上了等候在协和广场的马车,他们俩悄悄地离开巴黎到了塞因河畔的罗诗奇雍。

洼勒兑尔家可翻了天,西茶因要嫁俊友,洼勒兑尔太太精神错乱了,洼勒兑尔老翁怒不可遏地大骂杜洛阿。等到发现西茶因失踪了,洼勒兑尔无可奈何地说:“那是已成之局啦,他扣住了她。我们都失败啦!”洼勒兑尔太太发出了绝望的狂吼:“他!水远不成!”洼勒兑尔已经平静下来。他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女儿嫁给杜洛阿。他从杜洛阿的拐骗行为里,看出了“这光棍居然是精明能干的,是个有前途的人。他将来是要做国会议员和部长的。”

杜洛阿和西茶因结婚日子定在十月二十日,正是众议院复会之后。婚礼前,《法兰西生活日报》宣布杜·洛阿·德·冈对尔男爵担任它的总编辑,洼勒兑尔先生保存着总经理的称号。报纸总编辑的婚姻也成了巴黎的新闻。结婚的日子,教堂在那条对着王宫街的高大台阶的石级上铺了很宽的大

红地毯。十一点一刻宾客都挤满了,女宾们的衣裙发出一种丝质品的窸窸嘿嘿的摩擦声,男宾们神气庄严,几乎全是秃顶的,走起路来带着上流社会的规矩气派。参加婚礼的人彼此打招呼,聚集成团。诗人伐仑看见了老朋友, 他们一个说:“好罢!前程是滑头们的!”另一个回答:“对他真多么好。他的生活是成就了的。”

群情鼎沸,阳光明媚,新婚夫妇跪在唱诗台上,正对着烛光明亮的祭台。洼勒兑尔太太掩面的哭泣声伴随着新任主教用上帝的名义给新夫妇的祝福声。母亲心里真想高声嚷道:“这个男人到底是属于我的,是我的情夫。这种正由您替他们祝福的婚姻是无耻的。”但是,当着两千来宾的面她不能。只听主教高声说道:“您,杜·洛阿先生,您的才干真高出他人之上,您正为写作而工作,您正为教育而工作,您正为劝导而工作,您正为指挥人民而工作,您正担负一个有待完成的使命,您正怀着一个有待表示的好榜样⋯⋯” 杜洛阿被自命不凡的心理陶醉了,他觉得这些人,这些知名之士,这些祝福都是为了他的。现在,他变成了世界主人翁之一,感到无边的幸福。整个教堂弥漫着回肠荡气的音乐。接着又有大歌剧院名演员的歌唱,香炉里喷出安息香的芬芳味儿,天神的宠爱使杜洛阿感激不尽。婚礼结束,他挽着新娘, 宾客排成数不完的行列走来贺喜,忽然他望见了马莱勒太太,低声地向她说: “等会儿再见。”

杜洛阿再抬起眼晴,望见了那边的众议院。是的,他现在还站在教堂的廊柱下边,但不久定会跳到众议院那一排廊柱下面去的。同时,他的眼睛透过两边观看的人墙,看到马莱勒太太的影子:她正对着镜子整理鬓脚边那些起床之后一定散开了的浅头发。

《俊友》是莫泊桑对资本主义社会和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反动统治批判得最有力的一部长篇。书中主人公杜洛阿原是一个双手沾满殖民地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不学无术的恶棍和流氓;他的内心世界充满了极端卑贱的利己主义和肮脏的禽兽的本性。为了爬上名利双收的地位,他一方面依靠厚颜无耻的卖身投靠,另一方面依靠狡诈、毒辣的阴谋手段,剥削一切人、欺骗一切人,到处搜寻金钱和享乐。巴尔扎克在《高老头》里,曾经揭露说,那个社会要走个人野心家的道路,就必须把女人当作猎取富贵的手段,把男男女女

当驿马骑,这样就可爬上欲望的顶峰。如果说那时在实现这一套利己主义的哲学时,多少还有些胆战心惊、思前想后的话,那么到十九世纪后半期,杜洛阿就完全适应了这一套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法则,运用得又巧妙、又狠毒。凡是和他接触来往的人,都是他手中的工具,都是他爬向顶峰的驿马。杜洛阿不但是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又是一条毒蛇、巨蟒,在万头蠢

动、争名夺利的风口浪头上,他能冷静、机智、乖巧。在资本主义那个罪恶的社会里,他的手段越卑劣、毒辣,爬得越快、越高,他越贪婪、狡猾,越有价值,越得到资产阶级政府、金融寡头的赏识,法国议会的大门,自然而然地向他打开。杜洛阿的成功,充分说明了他既是腐败与罪恶的污泥中的产物,又是这种烂泥潭里的一个典型,一个代表。

《俊友》以赤裸裸的真实,戳穿了资产阶级英雄的真面目,暴露了杜洛阿、拉洛史和法勒兑尔之流的罪恶勾当和丑恶的灵魂。随着麻乐新内阁的上台,《法兰西生活日报》上升为官方报纸和摩洛哥事件中,洼勒兑尔和拉洛史等人赚取几千万法郎的事实,形象地说明了为法国统治阶级说话的官方日报,不过是金融资本家的喉舌,法国的国会、议员、部长也不过是金融巨头手下一批俯首听命的傀儡而已。莫泊桑把自己对法国第三共和国的深刻认识和批判,提炼、凝结为这样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笔锋犀利、语言辛辣、尖刻,通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写出了比现实本身更完全、更确切的图景,使人读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腐朽有着异常真切而深刻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