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和腐败
莫泊桑创作的八十年代,法国已进入腐朽黑暗的帝国主义时期。垄断组织迅速发展、金融财政资本在国内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莫泊桑在自己的许多优秀的作品里,深刻地揭露了“文明”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金钱的势力,道德的败坏,无耻的欺骗和人的社会行为的畸形。短篇小说《人妖之母》写了一个可厌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妖怪。她本来是一个田庄的女工, 为人勇敢、正直、勤俭。在一割麦子的傍晚,天气热得像火炉,大家都躲在麦垛里乘凉的时候,她被人侮辱了、并怀孕了。于是恐怖与羞愧使她要掩盖住她的耻辱,用她自己所发明的用木条和粗绳制成的硬性腰甲,紧紧地箍住日益凸起的大肚子,她和胎儿一起忍受着非人的痛苦。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未来的儿女们,因为在胎内受到了过度地压迫, 头便自行拉长了,变成两眼突出眉骨之外的尖东西,四肢竟像葡萄的藤子, 歪歪曲曲的带着一些俨如蜘蛛长腿一般的指头,成了一个三分象人、七分像怪物的畸形儿。从此,她被人叫作女魔王。她被驱逐,丢掉了工作。她靠着布施或许是暗地里靠着爱情度日,因为当时她是个美貌女子,而一切男子都不怕地狱。一些恶商、一些怪物陈列者听到了这则奇闻,竟给了这个人妖的母亲五百金法郎的现款,把那个怪物带走了。起初她还羞愧,拒绝人家看这个怪物般的孩子,后来就用一种商人式的态度增加价钱,会为一个铜元争执不休。
这笔意外之财使她发狂了。从这以后,她成了一些奸商的主顾,奸商们向她预约新奇的商品,她为奸商们生产奇异的产品。她有了一些长的和一些短的;这一些像螃蟹,那一些像蜥蜴的畸形儿女。有好几个已经夭折了,她因此很伤心。
在目下,她有十一个这样的活东西,每年好歹可以使她弄到五、六千金法郎的进款。⋯⋯
这样悲惨的畸形怪事,一点也不值得诧异,因为在十九世纪,社会是被黄金的铁的腰甲束缚着。而大的社会,便是一个大的人妖之母,绝大部分人, 都变成了奇异的人妖,奇异的商品。而奸商们向人们的母亲——社会——预约新的产品。
黄金的铁甲毁灭了人,毁灭了人的最美好的爱情和人格,毁灭了人的一切。随时随地在制造畸形的人、畸形的行为、畸形的思想和畸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儿子》描写了一个所谓的规规矩矩的人,一个严肃的颇享盛誉的人。当他 25 岁的时候,玷侮了一个客店的女侍,就像是买了个玩艺, 玩过之后顺手一丢。谁知在偶然的机缘下,在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时候,仍在那个客店里,看到了一个乾瘦而且跛足的汉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如同好些绳子一般垂到脸上的长的黄头发,脏得怕人。据说他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 不知道父亲是谁,成了无父、无母、无钱的孤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会傻笑,只能打扫马房,在兽粪堆里潦倒。只要口袋里有二个铜元,就会把钱统统花在酒店里,末了,醉醺醺地躺在雨底下的烂泥里熟睡,任人打骂、唾弃⋯⋯而这个人,就是曾经被他玷侮的那个侍女的遗孤,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儿子呀!这些体体面面的人物,不正是用另一种形式制造出来的人妖么。莫泊桑的另一篇小说《珠宝》写得更曲折、微妙。小说的主人公是内务部的主任科员朗丹先生,他娶的是外省税务局局长的女儿。她那种含羞意味的美、
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说:“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找不出更好的了。”婚后,她对丈夫又是那么体贴、关心、温存, 真是一个贤妻的绝对典型,朗丹先生感到生活是那么美好幸福。在他看来, 朗丹太太只有两个可以原谅的小小的缺点,就是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几乎每天晚上,朗丹太太总要看戏,回来时也总要带回一件新的首饰。有时,在耳朵上挂着金刚钻的大颗儿来因石的耳坠;有时脖子上戴着珍珠项圈,手上是黄金的镯子;有时头上嵌着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压发圆梳。不过,朗丹太太每次都是笑着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是“假的”。甚至,在他们俩偶然有机会坐在火炉旁边,共同消磨夜晚的时光,朗丹太太还要把那只装着“假货” 的摩洛哥皮的匣子拿出来,热情地一件件地玩、一件件地欣赏、好像其中有一种无穷的秘密的乐趣似的。她还一定要把一串项链挂在朗丹先生的脖子上,哈哈大笑地说:“瞧你有多滑稽!”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朗丹太太从歌剧院回家时受了风寒。八天后害肺炎死了。于是,生活完全变了样,朗丹先生从幸福的顶端跌进了痛苦的深渊。更奇怪的是,生活也随着朗丹太太的去世,显得越来越拮据困难, 甚至于要靠借债过日子了。终于有一天,他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只得狠一狠心,把爱妻平日喜欢的“假”项链,拿到一家珠宝店,准备卖上七八个法郎,维持一两天的生活。完全出乎朗丹先生意料之外,珠宝店的商人竟然告诉他:“这个项圈是我店里卖出去的,从前卖了二万五千金法郎,现在可以用一万八千的价钱收回来。”
朗丹先生吃惊了,发呆了,沉思了。慢慢地他猜到了生活的另一个方面, 这是一件馈赠品⋯⋯ 所有的珠宝都是真的,都是太太出卖色相换回来的馈赠品。他了解了“真相”,想起那批肮脏的“宝物”,明白了妻子疼爱他是假的,妻子的温柔、贤良⋯⋯安琪儿的美全是假的。最难堪的耻辱绞着他的心,他痛苦地走在大街上⋯⋯
中午,朗丹先生已经很饿了,他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这时候, 他忽然想到:那串项链可以卖一万八千金法郎。啊!金子,闪光的金子,耀出了迷人的光芒,朗丹先生陶醉了。他忘记了自己的羞耻、荣誉和人格,从这种丑恶的淫荡的关系中,感到一个人有点儿财产是多么幸福啊!一个人有了钱,甚至连伤心的事都可以忘掉,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可以旅行,可以寻欢作乐!啊!只要有了钱!于是,朗丹先生一下子冲进了珠宝店,望着店员们嘲讽的眼光,神情沉着地出卖妻子用色相换来的全部珠宝,跟掌柜的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争论着那些珠宝的价钱,总共卖了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到了街上,他看见凡多姆纪念柱,恨不得爬了上去。他觉得身轻如燕, 一纵身就可以跳入云端。他在瓦森饭店吃过饭,喝了酒沾沾自喜地到布罗涅树林里,恨不得向所有的行人炫耀、夸口,说出自己内心的快乐:“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有二十万金法郎。”随后,他走进内务部,大模大样地跟科长说:“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职的,我现在得到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晚上,他到英国咖啡馆去吃饭,坐在一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绅士旁边, 心里痒痒得忍不住想炫耀一下,告诉这位先生,他刚刚得到了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他的悲哀变成欢笑,他的羞耻变成了荣耀。原来,他对妻子的爱, 他的羞愧,他的名誉心等等也都是假的。
这个短篇通过金钱与名誉的尖锐冲突,剥下了蒙在人们脸上的假面具。
朗丹夫妻两个人的丑恶关系,说明了资本主义像是一个大的粪堆,人们在金钱的烂泥里打滚。所谓爱情、夫妻、荣誉、尊严等等都是虚假的,只有对钱的追求才是真的。为了财富和享乐,人们不惜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当金钱与名誉发生激烈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个人的名誉、人格和尊严, 甘心情愿地拜倒在“金钱”的宝座下,在金钱的淫威下,人们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人们的道德是卑污的、堕落的,朗丹太太就是这个社会里的奇异的商品,朗丹先生就是这个社会里一个因为妻子出卖色相、获得这笔意外之财后,感到无限骄傲的衣冠禽兽。
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曾经写道:“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莫泊桑用自己的小说,剖析了金钱统治一切的社会里,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可以买和卖。《离婚》直接了当地描写了一个律师,为了二百五十万法郎,和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结婚了。在这样的现实中,人们想尽办法获取更多的金钱,相互之间像猛虎、像狡狐也像贪狼一般的扑杀、撕咬。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温泉》,特意选用了温泉这样一个疗养休息的好地方,幸福宁静的场所,揭露了温泉区建立的过程,就是一场可怕的欺骗和勾心斗角的战争。
故事写的是昂华尔镇有个很富裕的农民叫阿立沃老汉。有一天他和儿子一道,炸毁了一座田间的石头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炸出一道泉水。围观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瞧着这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感到新鲜、好玩。泉水不断地翻腾着,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去。
这时,只有一个人,即是大银行家昂台尔马敏锐地望着这道泉水,望着这个冒着气泡的、满是泥浆的小水坑,一眼就看透了这股泉水可以扩大、可以发展,可以供给人们享用,可以建设一座美丽的温泉城。于是,他的脑袋里也像这股泉水的翻腾一样。不停地盘算着金钱的出出进进,响起了大批金币的悦耳的声音,一个大规模的赚钱的计划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他为了把泉水所带来的收益全部抓在自己的手里,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阿立沃老汉的家里,向他提出:“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刚才您的葡萄田里发见了一道泉水, 如果泉水化验的结果合于我的愿望,我就提议向您收买那一片土地和周围的土地。”“有一点请您考虑,除了我,谁也不会这么作。老的浴室快破产了, 这种经营的失败是不会鼓励别人作新的尝试的。”
老汉静静地听着,他有他的作风,并且精细得谁也赶不上,现在他只是恭敬地回答,他可以看情况,可以考虑。客人走后,他以精密而有经验的农人立场,谨慎地衡量着一切机会。他明白,不应该推开昂台尔马。不过也不能完全把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里,因为它有一天可能有很大的出息。这样一来,双方争夺金钱的战斗打响了。
首先,阿立沃和儿子一起来到泉水边,看到了克洛肥司,一个疯瘫的老汉。可是年轻人在夜间却看到他在树林里迅速得像只鹿,滑溜得像条蛇。说他的疯瘫不过是骗骗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罢了。看见了克洛肥司,一道快活胜利的狡滑皱纹,使得阿立沃老汉的两只阴险的眼睛的边儿都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问他:“你可愿意赚二百金法郎?”克洛肥司懒洋洋地答道:“那还用说,我为什么不要?”“既然这样,老爹,你只要每天在水坑里呆上一个小时,一个月后可以得到二百金法郎。月底,病好了还可以得到五百金法郎。怎么样?”克洛肥司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来了。阿立沃老汉煞有介事地说:“瞧!
这股泉水有些铁质,”随即把手浸在水里,高声说:“了不得,它热得可以煮一个鸡蛋。”医生回答他:“这不算数,还要有其他的品质。”老汉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昂台尔马说:“并不是为了作广告我才说这一套!的的确确不是。我想当着您的面作种试验,真正的试验,是在一个病人身上的试验。我可以打赌它会医得好一个疯瘫了的病人,既然它这么热,我可以打赌。” 说着,他用手指着疯瘫的克洛肥司,昂台尔马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办法。
一个月后,疯瘫老爹的病果然好了。昂台尔马费了好多口舌,阿立沃老汉装出一副很勉强的神气向公司交出一部分只值八万法郎的土地,这种投资耍按二十五万金法郎折价,并且还要分享新温泉公司的红利四分之一。
银行家昂台尔马也很得意,因为他完全掌握了他计划的温泉站了,新的温泉城大规模地建设着。不久,银行家就看穿了阿立沃和克洛肥司玩的这套鬼把戏,他反而更高兴了,因为他可以作同样的投机。所以,他也用高价收买克洛肥司,欺骗群众,同时,又用高价收买了温泉浴场的股东和委员职务, 牢牢地掌握住浴场的大权和收益。他又用高价收买了颇享盛誉的马斯卢绥尔教授、克罗诗教授、雷沐教授等医界名流、收买了报纸和气象预报站。他们统统地联合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新开辟的温泉的水,一定能治好百病⋯⋯”成群的病人全都跑来了,阿立沃山大旅馆客满了,昂台尔马胜利了。
昂台尔马虽然胜利了,可是他没有满足,他还想着阿立沃老汉手里保存下来的土地,想着这 些土地将要赚到的巨大利润。他挽着妻兄共忒朗的手臂,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倘若我们手里已经抓着那一切被这个乡下扒儿手保存下来的土地,我就可以利用它去赚点儿金子,而这些,将来都是阿立沃老汉两个女儿的陪嫁财产。倘若您情愿,我们可以靠着那个作一笔很大的买卖。”共忒朗心领神会,立刻追逐阿立沃的小女儿沙尔绿蒂。然后兴冲冲地向昂台尔马报喜:“亲爱的,铁正是热的,请您打呀。那个女孩子正等着我的要求⋯⋯应当在她父亲口里去探听我们如何才可以同时作您的买卖和我的买卖。”可是探听的结果很不妙,阿立沃老汉偏偏把昂台尔马所需要的土地, 全给了大女儿。共忒朗立刻转移目标,毫不犹豫地和老汉的大女儿订婚了, 这笔买卖作成了。
昂台尔马变成了温泉区的真正主人,温泉所带来的大批黄金流进了他的银行,装满了他的口袋。这时,所有的眼睛全望着他,所有的嘴全恭维他, 饭厅里的侍应生上菜的时候,都用恭敬的态度,尽先把盘子献到他的眼前。昂台尔马,这个骗子手、银行家、高高在上地统治着整个地区。⋯⋯
莫泊桑生动地描绘着各种各样的资产阶级人物,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的丑恶嘴脸,他们的财富全是靠欺骗的手段得到的。昂台尔马欺骗了阿立沃老汉,克洛肥司和阿立沃又欺骗了他。他们在共同的利益基础上,又联合起来,欺骗社会和人民。所以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贪求金钱的骗子手们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豺狼般的关系。
同时,莫泊桑也让我们看到了在金钱左右一切的社会里,社会上的一切, 无论是医生还是记者,无论是小丑还是贵族都可以用钱收买。甚至道德、舆论、婚姻和爱情也同样可以用钱买和卖。
莫泊桑不但是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里黄金的淫威、道德的堕落,并且彰明较著地宣布了他对统治者的态度。在一八七七年十二月十日他给福楼拜的信里写道:“我要求消灭统治阶级——这一伙漂亮的昏庸老爷,他们在叫做优秀社会这个虔诚的愚蠢老娼妓的裙子里翻寻。不错,现在我发现九三年是
温和的,九月党人是好心肠的,马拉是羊,丹东是无罪的家兔,而罗伯斯比尔是鸽子,在老的统治阶级现在继续是像当时那样不讲理性的条件下,那么现在就应该像当时那样消灭统治阶级,并且把漂亮的白痴老爷跟他们的漂亮荡妇一起淹死。”
莫泊桑怀着对第三共和国统治者这样深刻的憎恨和蔑视的感情,创作了长篇小说《俊友》。这是莫泊桑的一部最有力的作品,作者通过乔治·杜洛阿的发迹史,无情地揭露了第三共和国的腐败和冒险主义,法国帝国主义的腐烂和丑恶。杜洛阿的情妇柯洛蒂德对他说:“你是个多么狡滑狠毒的流氓啊!”“你欺骗每一个人,你榨取每一个人,你到处搜刮,根本不管你这些快乐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而这样的人,在莫泊桑所生活的时代里,却被牧师祝福为:“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您的才干真高出他人之上,⋯⋯ 您正为指挥人民而工作,您正负着一个有待完成的使命,您正怀着一个有待表示的好榜样⋯⋯”
这个狡滑的流氓可以成为一个榜样,这是对那个社会多么辛辣无情而又正确的讽刺啊。然而这一切,又蒙上了一层伪善的假面具。莫泊桑描写了一个主人公,当他的爱人死去后,整天地徘徊在她的坟边,他在她的墓碑上雕刻了许多亲昵、沉痛的字。而在其他的墓碑,男的女的、贵族的和资产者的墓碑上面也刻着:
某某生时正直平和,于某年月日死。或是某某的妻,生时很贤惠,于某年月日死。
他徘徊在墓园里,在他的爱人的坟墓边徘徊到黄昏、徘徊到夜间。他盼望着她能够从坟墓里轻轻地走出,对他像往日一样地温存。忽然在黑夜里, 墓碑都放光了,所有上面的字都变了样儿。
上面说:
某某,生时刻薄;阴险,为人所杀。或是某某,贪婪、重利盘剥。或是
某某淫荡,嫉妒,死于情敌之手。
他跑去看他的爱人的碑子,也不是原来的文字。上面写着: 某夫人于某夜,冒雨与情人幽会,染病而死。
他明白了一切。
我们读了这些人的墓碑上的文字,也明白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看到人生的真实的记载。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繁华、文明、进步,在莫泊桑这颗流星的光芒下面,全改变了样子,显露出它的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