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先驱——波德莱尔

十九世纪中叶,正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三股艺术力量在诗歌的张力场上进行着“情”、“理”、“美”的三角拔河赛之时,一种新的因素悄悄地生长起来了,这就是以象征主义为先导的现代诗因素。

与传统诗学相比,现代诗学表现出主体性强化、主客体契合、以及诗学与人文学科学贯通等基本特点。

波德莱尔(Charles—PlerBaudelaire,1821—1867),是十九世纪法国划时代的诗人和著名的文艺批评家,他的诗歌创作,上承浪漫主义体系,开象征主义之先河。

在传统诗学中,模仿说曾长期占主导地位,从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到莱辛的《拉奥孔》,都认为诗的本质是对人类行动的模仿。这种传统诗学着眼的是客体性。浪漫主义时期表现说兴起,把诗看作“情感和整个内心世界的表现”,对诗的评价标准也从忠实于客观对象变成忠实于情感,即“真挚”。浪漫主义诗学着眼的主体性。浪漫主义之后,现实主义诗人重新向客体性方向回归。但现代诗的先驱者却走了强化主体性的道路,他们继承了表现说诗学,并且把表现内心的层次推向深层;但是在形式上却抛弃了浪漫主义的直陈式,而改回了隐喻式、暗示式或结构式。所以,表现的不复是浪漫主义诗歌的赤裸裸的自我,而是主体与客体的渗透和契合。

波德莱尔的美学主张和诗歌创作比较复杂。他继承发展了西方社会从柏拉图开始的应和理论,认为世界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表面上分裂的万物这间, 有一种隐秘的、内在的应和关系。既然万物之间互相应和,艺术创作就不一定要去直接描写事物,可以用含蓄暗示的办法迂回曲折地去表现,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创作方法,为象征派诗歌创作开辟了道路。

波德莱尔的诗,意象新奇大胆,意境幽深,富于感染力。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转折时期,波德莱尔宣称:“大名鼎鼎的诗人早已割剧了诗的领域中最华彩的省份。因此我要做些别的事。”

那么,波德莱尔做了些什么呢?他认为:“十八世纪流行的是虚伪的道德观,由此产生的“美”也是虚伪的。“所以十八世纪是一个普遍盲目的时代。”因此,他对诗的性质作了激烈的变革:“什么叫做诗?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透过粉饰,我会掘出一个地狱!”

波德莱尔生在一个受过法国大革命洗礼的美术教师家中,六岁丧父,母亲改嫁,使波德莱尔从此陷入孤独,成了一个忧郁的哈姆莱特。继父想叫他进入官场,他却专与文人名士结交,一度沉迷于名士派的放荡生活;后来, 在家庭的经济管制下,波德莱尔只能长期生活在贫困线上。

波德莱尔在苦闷中写诗,但发表的不多。1848 年革命中参加过武装起义,但起义失败。路易·波拿巴称帝,使他圣西门式的空想社会主义破灭。在此情况下,波德莱创作了《恶之花》,于 1857 年出版。它仿佛一声霹雳, 刹那间震动了法国诗坛,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它又像是一只无情的铁手, 狠狠地拔动着人们的心弦,令其发出“新的震颤。”波德莱尔一举成名。

《恶之花》虽然神奇诡异却并不虚幻缥缈,因为它就扎根在具体的时空里。它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却令怯懦者畏葸不前,因为它揭开了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它又蕴藏着地火一样的潜在的威力,使秩序的维护者胆寒,因为它是一颗不安的灵魂的抗议。因此,他因《恶之花》成的名却是“恶之名”, 波德莱尔成了“恶魔诗人”。《恶之花》遭到了“普遍的猛烈抨击,引起人们的好奇。”尽管“好奇”,正是作者的追求,“抨击”也不能使他退缩, 但跟在“抨击”之后的却是法律的追究。法兰西帝国法庭以“有伤风化”和“亵渎宗教”之罪名向波德莱尔起诉,查禁《恶之花》并判处罚款。诚然, 法兰西帝不配做诗国的裁判官,可就在文界,这本不厚的小书也引起了唇枪舌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毁誉参半,迷离惝恍,莫衷一是,竞使得波德莱尔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久久不能确立。当时只有少数人真正看到了这本诗集的艺术价值。例如历史家和评论家梯耶里把波德莱尔称作但丁,而作家巴比·多勒维利却说:“不!波德莱尔是来自地狱的,而但丁仅仅是到地狱去

过而已。”特别是流亡国外的雨果写信给波德莱尔,对《恶之花》作了著名的评语:“你赋予了艺术的天空以人所未知的致命的闪光,你创造了新的颤栗。”关于诗,雨果还称它“灼热闪烁,犹如众星;”阿尔弗莱德·德·维尼看到的也分明是“善之花”。关于诗人,阿尔杜尔·韩波波呼为“真正的上帝”;艾略特奉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然而,针锋相对的评论者也不可枚举。如埃德蒙·谢雷却只闻到了令读者掩鼻的“臭气”; 费迪南·布吕纳吉埃却称波德莱尔是“旅馆中的撒旦。”⋯⋯

毁誉双方,各趋一端。因此,人们自然要问:《恶之花》究竟是香花还是毒草?波德莱尔又是怎样一个诗人呢?

《恶之花》原文是《LesFleursdumal》,其中 mal 一词除了“恶”的意思之外,还有“病”、“病苦”等意义。所以,波德莱尔的这一束花不仅是恶之花,也可是病之花,病苦之花。但作为“善”的对立面,“恶”字具有最大的哲学概括力,最能表现出波德莱尔的非道德主义,所以汉译成《恶之花》最为贴切。这本诗集之所以能成为诗歌史上的转折点,主要是因为波德莱尔毫不掩饰地正视了历史和人性的恶。正如黑格尔说的:“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们就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他们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波德莱尔写《恶之花》虽然在布莱克的《天堂和地狱的婚姻》之后,但

与之又有很大的不同。在被称作布莱克思想诞生地、布莱克精神的独立宣言的散文诗集《天堂和地狱的婚姻》中,布莱克系统地运用了“对立面”观点, 他说:“没有对立面就没有进步。吸引与排斥、理性与活力、爱与恨,都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因此,对方面的统一和相互依存,构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主要是把被颠倒的善恶颠倒过来,在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理想的基础上,建立全新的善恶法规。然而,波德莱尔却不再把真善美看作不可分的模式,不再承认善恶是宇宙的理性法规。尽管他在得自浪漫主义的忧郁与理想之间徒劳地挣扎,但是他却已不再把丑恶仅仅看作道德谴责的对象,而是看作是现实存在的方式和审美对象。显然,这是一种全新的审美态度。《恶之花》的问世,标志着文学中上天真时代的结束。

《恶之花》的开创性意义,还在于其中提出了象征主义的纲领——契合论(请读《契合》一诗)。契合说源自古代的巫术诗;柏拉图论现实世界与理念世界的关系,也是一种契合说。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丘特切夫把主体融入自然和混沌,波德莱尔使心灵与自然的庙堂应和;丘特切夫对世界不是观察而是参与,波德莱尔则与世界相通相感,这部属于现代的契合论,但二者不尽相同。波德莱尔的契合论源于十八世纪瑞典哲学家斯威登堡,他把宇宙看作象征体系,其学说含有基督教神秘主义成分。据此,波德莱尔也把自然的信息看成一部象征性的词典,诗人透过物象,看到了一个超感性的宇宙。波德莱尔的契合论还有一重含义。他认为,与本质的契合相应,各种感

受的感觉即人接受自然界的各种信息,也是互相契合的。这叫做“联觉”

(syhesthesie),表现为声、色、香、味的相通相感。波德莱尔认为,一切可感性来自同一个本源,同一个宇宙奥秘,只是人的各个感官对之作了不同描述而已。因此,感官的或艺术层次的契合,仿佛是为哲学层次的契合提供着表象的印证。

波德莱尔在“联觉”世界中找到了鲜明而丰富的意象,找到了奇异神秘的美,从而为象征主义诗歌开辟了广阔的艺术新天地。值得指出,在各种官

能中,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是历来诗人常写的,而嗅觉却是波德莱尔着力开辟的领域。下面《契合》一诗的下阕就全部集中在嗅觉上,从而更加突出了诗的官能性。他写的嗅觉极为充沛,既有东方色彩的异香,也包括了“恶之味”。最后,让我们一起读读波德莱尔的《契合》(又译《应和》或《感应》) 一诗:

自然是座宙宇,圆柱皆有灵性, 有时发出阵阵隐约模糊的语音; 行人步经此地,穿过象征之林, 森林便用亲切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空空谷回音遥遥地汇合天边, 混成在一个幽昧深邃的统一体, 漫漫如同黑夜,茫茫好像光明, 香味、色彩、声音皆相通相感。

有的香味若儿童的肌肤般新鲜, 如笛声般柔和,象草原般翠绿; 别的却朽腐、浓郁、涵盖万物, 象股无格无限的力量四处扩展, 如琥珀、麝香、安息香、乳香 在歌唱着那精神和感官的激昂。

这首诗发表于初版《恶之花》中,约作于 1845 年左右,具体形象地表达了波德莱尔的美学观点,被称为“象征派的宪章”。

在诗的开头,诗人以神秘的笔调描绘了人与自然的契合;自然界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其中万物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契合。它们组成了一个象征性的森林,并对穿行其间的人投射出亲切的目光,向人们发出模糊的话音。这种话音,唯有诗人才能领悟,因为“正是由于诗,同时也通过诗,通过音乐,灵魂窥见了坟墓后面的光辉”(爱伦·坡语)。其次,诗人揭示了人的各种感观之间的契合,形成茫无边际,深邃的统一体。接着,诗人用语言具体表现了嗅觉、触觉、听觉、视觉之间的契合;感观和思想状态之间的契合: 香味可以象儿童的肌肤一样摸得着,象笛声一样听得见,象颜色一样看得见。显然,诗人在此已不再是故事的说书人,不再是伦理说教的教师,也不再是直抒胸臆的歌手,而成了宇宙奥秘的密码翻译员,他用洞察的眼光审视一切, 感受着、传达着宇宙万物间、人和自然间、精神物质的契合。诗人引导我们漫步于自然这座庙堂这宫,倾听象空谷回音般传出来的神秘信息。

《契合》是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诗中意象丛生,象征神奇、生动。从契合论出发,波德莱尔反对“为艺术而艺术”,把激情和理智赶出文学的做法,既然世界上的万物相互契合,那么语言形式和内容也是不可分的。波德莱尔把各种艺术看成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诗歌语言只是艺术语言的一种表达形式。诗可以论画,画也可以说诗,各种艺术殊途同归。此外,从诗的结构来看,开头气势磅礴;结尾余音袅袅,意犹未尽,把我们的想象引向了无限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