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事》

一八七五年九月开始，福楼拜先后写了三篇短篇小说：《慈悲·圣·朱莲的传说》、《一颗简单的心》和《希罗底》。

《慈悲·圣·朱莲的传说》卢昂的礼拜堂是福楼拜年轻时常去的地方。礼拜堂的窗玻璃上画着圣·朱莲的故事，引起福楼拜写这个美丽传说的兴趣。十三世纪的《先圣传说》中也记载着圣朱莲的故事。福楼拜根据这些传说， 于一八七五年九月开始写《慈悲·圣·朱莲的传说》。小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朱莲的父亲是中世纪一个堡长，母亲出身于名门之家。感谢上帝，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一天夜晚，母亲躺在床上，月光下，看见一个隐士打扮的老头走近床头，对她说，“欢悦，噢！夫人！你的儿子将是一位圣人！”随即无影无踪了。一天破晓，父亲在外边看见一个乞丐站在眼前，游民打扮，两眼闪闪发光，仿佛神明附体，向他说着无头无尾的话：“啊！啊！你的儿子！⋯⋯不少的血！不少的荣耀！⋯⋯永远快乐！一个皇帝的家庭。”说完，乞丐倏忽不见了。夫妻都为儿子辉煌的命运眩惑着，十分钟爱儿子。母亲教他唱歌， 父亲教他骑马，请一位高僧教他圣经、数学、文学。父亲相信他来日将是一位征服者，母亲要看见他做主教。然而小孩子生性残忍，见着小白鼠，他一棍子打死；见成群的小鸟被他打下来，他乐不可支；一石头打死鸽子，还要撕烂皮肉。稍大一些，他学会了打猎，无论什么动物，他见着就杀，半夜归来，一身泥血，发出野兽的气味，他简直变成野兽了。一天，他走进森林， 一路射杀了无数动物，忽见在一个山谷里，挤满无数公鹿，互相依偎着取暖， 朱莲杀性大起，拔箭射去，鹿群发出悲哀的鸣叫，最后都被射死。天快黑了， 从山谷的另一侧，他望见一只公鹿、一只母鹿和它的小鹿。公鹿很高大，一把白胡须，十六节犄角，母鹿金黄，小鹿吸着乳。朱莲一箭射死小鹿，母鹿发出一声深沉的哀鸣，朱莲又一箭射倒了母鹿，大公鹿的面门也中了一箭， 它好像没感觉到疼痛，跳过死尸，扑过来，朱莲吓得往后退，公鹿眼里直冒火光，庄严得好似一位教主，向朱莲重复说了三次：“恶人！恶人！恶人！ 有一天，残忍的心肠，你会害死你的父母！”伴着悠悠的钟声，它弯下膝盖， 从从容客闭拢眼睛死了。朱莲吓呆了，从此后，他总觉得有无限的危险、无边的忧郁，公鹿的诅咒威胁他，他睡不着觉。他不再打猎了，然而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一次，从他手上滑出的宝剑险些刺死父亲；又一次，他投镖枪险些打死母亲。朱莲害怕公鹿的预言真会应验，逃走了。后来，他成了一支军队的首领，到处解救危难。他从西班牙人手里救出了被囚的奥克西尼亚皇帝，他被招为驸马，隐居在城堡里。他虽然向往打猎生活，但他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他时常被那可怕的预言折磨，妻子说他不可能干出那种忤逆不孝的事情。八月的一天夜晚，听见一只狐狸叫唤，诱惑太大，他带上弓箭出去了。

朱莲走后，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弯着腰，穿着粗布衣服，拄着拐杖找到公主，原来这是朱莲的父母。儿子走后，他们思子心切，抱着依稀的希望出来寻子，漂泊多年，受尽折磨，历尽苦难，到处行乞，才找到这里。公主服侍两位老人睡在自己床上，关好窗户。天就要亮了，朱莲打猎回来，摸到床上一男一女，他以为这是妻子和情人睡在一起，举刀杀死床上的两个人， 这时他模糊听到大公鹿的鸣声，他吓坏了。天亮了，妻子走进来——朱莲明白了一切，他纵然逃到异乡，也逃不了命运的安排，到底应了公鹿的诅咒。隆重地安葬了父母以后，朱莲抛弃了宫邸、财产、地位以及身上的衣服、足

上的软缎鞋，进了山，他要用苦行来忏悔他犯下的万世不赦的罪恶。他到处行乞，讲述他的故事，人们唾弃他。他吃草根、野菜、蚌蛤。他弃绝尘世的一切诱惑。他穿带铁针的苦衣，膝行而上，朝拜山上的小庙。他希冀解脱， 出生入死，从大火中救出疯瘫人，从深渊中救出婴孩，他想投河，都没死成。跋涉许多国度，他来到一条大河边，修好一条旧船，要献出生命为人类服务。在岸边一所小茅屋里，他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来往摆渡行人。一个夜晚， 他睡了，对岸传来喊声，他冒着暴风、激浪、骤雨、冰雹，把那人摆渡过来。那人长了一身癞疮，朱莲不嫌，悉心侍奉他。那人睡在朱莲床上，嫌冷，让朱莲贴着他的身体取暖，朱莲全身贴着他，嘴对嘴，胸对胸。那人原来是耶稣，念朱莲用苦行洗净了罪孽，超度他上了天堂，朱莲成为圣人。

《慈悲·圣·朱莲的传说》的寓意是明确的。福楼拜以极端憎恶的心情诅咒了人类的残忍，从而反映了他对残酷的社会现实的深深厌恶和批判。同时，作家也宣扬，人们应当摒弃现实的各种龌龊欲望，以慈悲、博爱、牺牲精神为人类服务，改恶从善，净化灵魂，求得理想的归宿。这种说教当然只能是一种幻想。朱莲虽然升天为圣，并不叫人感到宽慰和鼓舞，反而让人感到怅然若失，命运难逃。宿命论思想成了这篇小说的主导思想，宗教式的道德说教也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倾向。

《一颗简单的心》

一八七六年七月，福楼拜写《一颗简单的心》。他的甥女回忆道：“我舅父临到晚年，非常喜欢温习他的儿时，他写《一颗简单的心》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后。描写她生长的城镇，她嬉戏的家园，看到这本书，她的同辈亲戚、儿时的伴侣，等于又找到了她。这种温柔的心情，帮助他写出他的最动人的篇幅。”《一颗简单的心》写的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的一生。她的名字叫全福， 是主教桥地方欧班太太的女仆。每天天一亮她就起来，做过弥撒就开始工作， 一直到晚上。一年到头穿着那身衣服，脸瘦瘦的，声音尖尖的，二十五岁时， 人家看她就像四十岁的人，一到五十，她就失去了年纪，永远不作声，身子直挺挺，好像一个木头人在做活，一副机械的样子。

她出身贫苦，是泥瓦匠的女儿，从小父母双亡，流离失所，被一个农夫收养，看管母牛，常常挨打，被撵出来后，她来到另一个田庄，料理家禽。在一次集会上，她结识了一个年轻人，两人相爱，年轻人答应娶她。不久， 年轻人为了逃避征兵，和一个有钱的老妇人结婚，把她抛弃了。全福悲痛极了，她扑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整整哭了一夜。她辞别了田庄，来到主教桥， 给欧班太太做佣人。欧班太太守寡，有一儿一女，儿子叫保罗，女儿叫维尔吉妮。全福料理全部家务，还哄小姐少爷，对主人非常忠心，人们都夸奖她。有一次，全家人到一个田庄去，经过牧场时，忽然一只大公牛向太太冲过来， 全福掩护太太、小姐、少爷逃开，自己险些被牛顶死。她认了个外甥维克道， 每个星期天来看望她，她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非常疼爱他。后来，外甥当水手去了美洲，病死在那里。全福很难过，常常垂着头，机械地干活。不久， 小姐维尔吉妮也病逝了，全福剪下小姐一绺头发，放在自己胸口，决心永不分离，每天四点钟时，她都去给小姐上坟。好多年过去了，欧班太太家旧日的亲友渐渐疏远，长辈亲戚也年老多病，主人家也越发冷清寂寞。全福老了， 也更仁慈了，有一个参加过一七九三年雅各宾党人革命活动的老人高米实老

爹患了重病，躺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孤苦伶仃，无人过问，全福去照料他， 洗脏衣服，擦脓擦血，喂饭，又把他移到主人的一间小屋里，精心侍奉，老头死了，全福还求人做弥撒，安慰死者灵魂。欧班太太送给全福一只鹦鹉， 全福非常爱惜它，教它学话，给它治病。有人祸害鹦鹅，鹦鹉飞走了，全福到处寻找，精疲力竭，鞋磨穿了，也没找到，她难过，她绝望。虽然鹦鹉又飞回来了，但从这以后，全福身体每况愈下，患了感冒、喉炎，三年后，耳朵聋了。孤独之中，鹦鹉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安慰。一八三七年冬季的一天早晨，鹦鹉死了，她哭得很伤心。她请药剂师把鹦鹉做成标本， 放在屋内突出的地方壁炉上，每天早晨醒来，她望着鹦鹉，感到慰藉，她甚至把它看作是圣灵。一八五三年，欧班太太也离开了人世，她的儿子保罗把家具卖的卖，拿的拿，只有房子卖不出去。全福一个人仍住在她的小屋里， 孤独、寂寞、忧郁伴随着她。后来，她的眼睛看不清了，又吐了血，得的是肺病。圣体瞻礼节到了，她送去她唯一的宝贝鹦鹉标本，作为献给圣体的礼物。随着节日抑扬的钟声和对圣德的颂扬声，这一颗淳朴的心，呼出最后一口气。她此时相信在半开的天空，一只奇大无比的鹦鹉，在她的头上翱翔。

福楼拜真实、细腻地描写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一生，她贫苦、多灾多难， 纯朴、忠诚、勤恳、善良、笃信宗教、听凭命运的摆布，辛劳一生，为别人付出了一切，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通过全福的一生，反映了福楼拜对贫苦劳动人民朴素、纯洁的品德的赞叹与深切的怀念。但这不是作家写这篇小说的主旨。一八七六年六月，福楼拜给翟迺蒂夫人的信中解释道：“《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老实说来，叙述一个隐微的生命，一个乡下可怜女孩子， 虔笃，然而神秘，忠诚，并不激扬，新出屉的馒头一般柔和⋯⋯你以为有所嘲笑，一点也不，而且相反，非常严肃，非常忧郁。我想打动慈心的人们， 让他们哭，我自己便是其中的一个。”作家是在感叹卑微的人生，正像全福那样，含辛茹苦，劳碌奔波，到头来默默死去，“好一似食尽鸟归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生啊，多么使人感伤，使人忧郁，使人失望！福楼拜的晚年作品，都流露出浓重的悲观、虚无思想。

《希罗底》

一八七七年二月，福楼拜写了《希罗底》，它是以圣经记载的圣约翰故事做题材的。基本情节是：藩王希律娶了弟弟的妻子希罗底，遗弃原妻阿拉伯公主，阿拉伯军队围住了希律的城池，进行报复。希律盼望罗马派来的叙利亚总督维特里屋斯率援军来解围。希罗底野心勃勃，是邪恶的化身，圣者约翰因咒骂她，被希律囚在地牢，希罗底怂恿杀掉圣约翰，希律因圣约翰名声太大，不敢轻易杀掉，又不知怎样处理才好。一天早晨，希律正倚在宫廷的栏杆上苦恼，忽然看见对面平台上有一位绝代少女，他禁不住眼中冒出火光，呼吸急促。罗马援军首领维特里屋斯来了，他在巡查宫廷时，发现地牢， 放出圣约翰。约翰诅咒希律的残暴统治和希罗底的乱伦，希罗底反诬圣约翰鼓动人民抗拒交税，维特里屋斯下令对圣约翰严加看管。宾主举行盛大宴会， 正在酒酣耳热时，希罗底领着一个美丽的少女进来，她就是希律在平台上见到的那位绝代佳人，希罗底与前夫的女儿，叫莎乐美。原来希罗底从儿时就有统治一个大帝国的梦想，为达到这个目的，她抛下前夫，与夫兄藩王希律结合。但她现在年老色衰，不能拢住藩王的心了，她想出一个办法，叫女儿

莎乐美来做助手，一是用女儿的美色蛊惑丈夫，维系她与藩王的关系和地位， 一是报圣约翰的诅咒之仇。莎乐美当着宾主，翩翩起舞，希律上了圈套，被莎乐美（是他的亲侄女）迷住，答应满足莎乐美的一切要求。莎乐美按母亲的吩咐，只要圣约翰的头，盛在铜盘里端来给她看。圣约翰被杀了。

这篇小说十分费解。福楼拜说：“希罗底的故事，就我所了解而言，和宗教毫无关系。其间引诱我的，却是希律（一个真正的省长）的官气十足的容貌，希罗底（克莱奥巴特和曼特龙一类的女人）的狂野的面孔，种族问题主有一切。”是的，《希罗底》写了各种族之间的纷争，也写了那个时期政治、宗教、私忿等复杂的社会生活，画面瑰丽，眩人耳目，再现了那一时期的历史。史学家泰纳盛赞《希罗底》，他向福楼拜说：“这八十页，关于基督教的环境、发源与本质比罗朗的著作还要教我教得多⋯⋯也只有你的方法和你的敏悟，写得出全盘的风俗、情绪和景物。”《希罗底》写了古代藩王希律的统治和他的性格：专横、残暴、淫逸，然而优柔寡断，对弱者，他是一个暴君；对强者，他是一个奴仆。希罗底的性格十分鲜明深刻，她野心极大，怀有统治大帝国的梦想，为达目的，她不择手段，抛弃前夫，攀附希律藩王，甚至不惜牺牲天真纯洁的女儿，满足希律的淫欲，维系她的地位。她积忿甚烈，报复心极重，不惜搞阴谋，杀死圣者约翰。她是邪恶的化身。作家的同情在圣约翰一边，他苦修善行，诅咒邪恶，却死于邪恶和阴谋，令人怅恨不已。从反映的历史画面以及帝王形象上，《希罗底》使我们联想到《萨朗波》，从圣者约翰身上，我们又联想到圣安东和圣朱莲。我们极为叹服作家高度的艺术概括力，一篇短短小说，容纳了这么丰富多彩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