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
通常,人们都把《包法利夫人》当作福楼拜的代表作品。但也有许多人提出不同看法。当代法国作家、龚古尔学院院士弗朗索瓦·努里西埃就说过: “我无法在《情感教育》和《包法利夫人》之间作出选择。如果非选不可, 那我无疑将会选《情感教育》。”由于时代以及每个人的艺术观点不同,对作家或某些作品,当然不能、也不必要作出完全一致的评价。但是,它毕竟表明,《包法利夫人》与《情感教育》是福楼拜的两部最重要作品。
《情感教育》写作始于一八六四年,完成于一八六九年。全书共分三部。一八四○年九月十五日凌晨六点左右,一艘客轮从巴黎启航了。
船上有一位十八岁长头发青年,腋下夹着一本画册,一动不动地呆在舵边。他透过雾霭,凝望着一幢幢钟楼和大厦,随后,他向圣路易岛、巴黎旧城和圣母院环视了最后一眼。巴黎消失了,他长叹了一声。
他叫弗雷德利克·莫罗,新近从桑丝中学毕业。这次他到勒弗阿尔探望叔叔归来,经巴黎回诺让省亲。在家乡度假之后,再来巴黎攻读法科。
在甲板上,他见一位先生正向一个农家妇女说风月话,那人四十多岁, 头发卷曲,粗壮的腰身,穿着很讲究。他们攀谈后知道那人叫雅克·阿尔努, 住在巴黎蒙马尔特大街,一个工艺社的老板,经营着一家画店和《工艺画报》。他见多识广,健谈,在温和的语气中,带有一种放荡的情趣,叫人感到畅快。
弗雷德利克在甲板上散步,突然,他仿佛看见一个圣灵出现了。她独自坐在板凳当中,头戴宽边草帽,背后几条玫瑰色飘带随风飘拂着。黑色的头带,绕过一双浓眉梢,压得低低的,好像多情地贴住她的长圆的脸庞。她穿一件圆点子花的浅色细布连衣裙,铺撒开来,形成无数褶裥,手中正在绣什么东西。笔直的鼻梁,尖尖的下巴,整个身躯,都清晰地映在蔚蓝色天空的背景上,棕色的皮肤闪着光辉,身材苗条,手指纤丽,酷似一位天仙。弗雷德利克被吸引住了。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活得怎样,经历如何?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
忽然,那妇人的长围巾要滑落到水里,弗雷德利克纵身一跃,一把抓住它。她说:
“谢谢您,先生!” 两人目光相遇。
她是阿尔努夫人,全家到瑞士旅行。
弗雷德利克望着岸上的草地、平川、丘陵,啊,若是能同她并肩攀登那座小山丘,倾听她的声音,凝望着她那灼灼的眼睛,那该是何等幸福啊!
船靠岸了,弗雷德利克走上码头,转过身来向她投去一瞥,这一瞥倾注了他的全部深情。她真像浪漫小说中的女郎那样富有魅力,在她身上,再增添一分则有余,再削减一分则不足。他觉得整个宇宙仿佛突然开阔起来,而她正是那万物辐辏的光点。他随着马车的急驶左右晃动,眼睛半闭着,目光注视着浮云,沉浸在慢悠悠的无限欢乐之中。
弗雷德利克的母亲莫罗太太出身于贵族世家,如今没落了。丈夫是个平民,在她怀孕时,丈夫死于剑下,留给她一笔不多的财产。她对儿子的前程雄心勃勃,她觉得,儿子有人保护,再凭他的本事,定能平步青云,成为议员、大使、部长⋯⋯
弗雷德利克到家的那天晚上,中学时的好友查理·戴洛立叶来探望他,
他喜出望外。戴洛立叶的父亲当过正规军上尉,退役后,作过教堂执事、招兵的掮客等,性情尖刻乖戾,对儿子很严苛。戴洛立叶读中学时,满腹雄心, 矢志以后参加法学院教授职务的竞考。因为身无分文,现在在家乡一个诉讼代理人那当书记长,攒够钱以后,再去巴黎和弗雷德利克一起攻读法科。
两个月后,弗雷德利克来到巴黎。一天早晨,他拿着邻居罗克老头的引荐信去拜访银行家唐布罗士先生。唐布罗士,原来是位伯爵,一八二五年后, 抛开贵族头衔,经营实业,成为银行家。他精明,时刻窥视良机,插手各种企业。他还是荣誉团的勋士,省议会议员,众议员,说不定就要成为上议员。他身材瘦削,白发稀疏,脸色苍白,颧骨高高隆起,手上满是筋结,两只海青色眼睛,比玻璃还淡漠,里面隐藏着残酷。他的夫人也是一个赶时髦的人, 善于阿谀奉承公爵夫人们。弗雷德利克到唐布罗士家时,正巧遇见银行家夫人外出,没能看见夫人的丰采,他深感惋惜。
从银行家家里出来,经过蒙马尔特大街,无意间发现了阿尔努画店,弗雷德利克犹豫了好久才走进去,阿尔努没在家,也没见到阿尔努夫人。
弗雷德利克开始攻读法科。他去听了半个月,便感到索然无味,不再去了。他念念不忘阿尔努夫人,怎样才能打开局面?如果坦率地向她表示爱情, 也许能更有效?于是他写了一封长达十二页的情书,充满了动人的词句和激情的感叹。写完又撕了,因为老是担心碰壁,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又着手写一部小说,题为《渔夫之子西尔维奥》,书中男主人公正是他自己,女主人公是阿尔努夫人。他为了占有她,暗杀了好几个贵族,放火烧了城市的一隅,在她的阳台下唱歌⋯⋯然而,许多往事模糊不清,弗雷德利克没勇气再写下去了,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闲来无事,他先后结识了一些朋友:马蒂农,过去的同学;杜萨迪埃, 一个铺子的学徒工;余索内,一个浪子,《工艺画报》的撰稿人;西齐,贵族公子,子爵;佩勒林,画家;塞内卡,是一个激烈的“社会主义者”,华娜丝,小学教师,同时给小报写稿。
有天早晨,弗雷德利克正穿衣服准备去迎接好友,忽然门铃响了,阿尔努走了进来,邀他去府上赴宴。弗雷德利克两个膝盖直颤抖,不得不坐下来。他自言自语:“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随即穿上了新买的漂亮靴子、新礼服,戴上新帽子,赶到阿尔努家。
客人们高谈阔论,弗雷德利克一边听,一边望着阿尔努夫人。阿尔努夫人斜身靠近白发苍苍的曼休斯老头,两人头碰着头聊天。弗雷德利克心想, 要是自己也赫赫有名,也有几绺白发,总而言之,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帮他同阿尔努夫人也建立起这么亲密无间的关系,让他做什么都心甘。
他来到塞纳河桥上,敞开胸怀,没戴帽子,呼吸着新鲜空气。他觉得从心底涌上某种永不枯竭的东西,那是一股使他激动的爱情暖流,宛如眼前起伏的波涛。同时,他身上又涌出一种非凡的才能,他反躬自问,是成为一位大画家呢,还是成为一位大诗人?他决定从事绘画,因为这可以接近阿尔努夫人。到底找到他的天职了!人生的目的,现在明确了,前途在握了!
他买了笔、颜料和一些名画,拜画家佩勒林为师,学起画来。但他总画不下去,心绪不宁,他的每一个念头的深处,都有阿尔努夫人的形象。她的梳子,她的手套,她的戒指,在他看来全是珍奇物品,如艺术品一样贵重, 所有这一切都沁入他的心脾,激发起他的热情。他忍不住把心事告诉给戴洛立叶,戴洛立叶鼓励他:
“那么,起劲追就是了!” “我可不敢。”弗雷德利克说。
法科考试了,弗雷德利克考得一塌糊涂,失败了。
他照样出入阿尔努家,和阿尔努夫人虽有过多次接触,但总没有机会表达他的爱情。一天晚上,有两位阿尔努夫人的老朋友吻了她,他们说:“依照朋友所享有的特权,您是允许的,不是吗?”
弗雷德利克讷讷地说:“我觉得我们全是朋友,对吗?” “但不全是老朋友。”她应道。
他遭到拒绝。怎么办呢?告诉说他爱她,这行吗?这样做,她无疑会婉言谢绝,说不定一翻脸,把他赶出门去!然而,他朝朝暮暮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亲昵地以“你”相称,用手长久地抚摸她的包头巾,或者跪在地上,双臂搂住她的腰身,从她的眼里吸饮她的灵魂!为了这种幸福,恐怕要翻天覆地才能达到。可是,他无力去做。他诅咒苍天,责怪自己软弱。他情火中烧, 坐立不安,他感到无穷的焦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泪水盈盈。
一天傍晚,余索内告诉他,下星期六,二十四日,是阿尔努夫人的生日, 他们到乡间别墅去欢宴。那天,弗雷德利克谢绝了唐布罗士的邀请,赶往乡间去会阿尔努夫人。
客厅里烛光灿烂,阿尔努夫人独自坐在窗边,弗雷德利克向她走去。他们谈到演说家,她说她钦佩演说家的雄辩,当看到自己打动群众的心,看到自己的全部情感灌输到人们的心灵中去,他一定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欢乐。他讲起情场上的种种奇遇,她对爱情的种种不幸深表同情,对那般假装正经的无耻行径深恶痛绝。这种正直的品德,同她端庄的容貌如此相称,仿佛她就是这种品德的化身。她有时粲然一笑,眼睛在他身上凝视片刻。他觉得,她的目光一直钻进他的心灵,好像强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木底一样。他爱她, 决无二心,也不求报答。
他们乘车回家。弗雷德利克坐在她身旁,觉察到她浑身颤抖,那是因丈夫怠慢了她,在送一束玫瑰花时,又漫不经心地用别针刺痛了她的手。她把花束扔出车外,然后挽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暗示他不要声张。他帮她托住熟睡的女儿,轻轻地在小女孩额上吻了一下。
“你真好!”阿尔努夫人说。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孩子。” “并非所有的孩子我都喜欢!”
次日,他开始攻读了。他仿佛看见自己是一位大演说家,站在众议院讲台上,以雷霆万钓之势,以辛辣、动人、激昂、高雅的声音,慷慨陈词,压倒一个个对手,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又仿佛站在法庭上,讲了四个钟头之久, 弄得法官个个面无血色,听众气喘吁吁,把法庭的板壁挤得咯咯响。而她—
—就在人群中,热泪盈盈。这些想象,好似灯塔,在他生命的天际迸射出光芒。他的思想受到了激励,变得更加机敏和坚强了。一直到八月底,他闭门攻读,终于通过了最后的考试,论文也通过了。他确信,他一定会成为她的情夫的。
他回家度假。母亲告诉他,他家的财产已经很少了,他每年只有二千三百法郎的收入,破产了,一贫如洗,美梦破灭了!他悲痛、失望。如今还有
什么脸去见阿尔努夫人?还有什么条件去巴黎?可是在他眼里,艺术、科学和爱情只能依附于首都而生存,他不能离开巴黎!但经不住母亲哭哭啼啼, 终日劝告,他疲惫了,麻木了,终于同意在诺让的一个律师事务所当练习生。每日里,他自怨自艾,感到自己处境可憎可恨。慢慢地,他对外省生活习惯了,巴黎的一切——包括她,也淡漠了。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九点钟,弗雷德利克接到一封信,叔叔病故,由他继承遗产!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好像生命的旅途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他纵身跳下床来,一阵狂喜扰乱了他的方寸。他眼前出现一种幻觉: 在华丽的府邸里,或在轿式马车里,他紧挨在她身边⋯⋯这种幽会将天天如此,永无休止!他决定定居巴黎。
“在巴黎做什么呢?”母亲问他。“啥也不做!”
莫罗太太又问他想当什么。 “部长。”弗雷德利克回答道。他打算投身外交界,靠唐布罗士的提携,
他也许闯入国务院供职。
弗雷德利克坐驿车奔向巴黎。此时,好比建筑师在设计宫殿,他对生活也作了一番安排。他设想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美妙而瑰丽。这座生活之宫高耸入云,宫中呈现出五彩缤纷的事物,使他如醉如痴。车过塞纳河桥,吹来一股清凉的气息,他使劲往肚里吸,好象空气中蕴含着爱情的暖流和智慧的芳香。
他立即去阿尔努家。到蒙马尔特大街,画店没有了,倒舒瓦泽大街,他的家也不在了。世事沧桑,原来阿尔努画店亏本,改营瓷器,住在天堂—— 渔妇街,画报社典卖给浪子余索内了。他找到阿尔努家,他本来认为他们一见面会欣喜若狂,不料阿尔努夫人心情如此平静,她身上仿佛失掉了什么, 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晕影,没有先前那样光彩夺目了,他不禁愕然了。
戴洛立叶运气也不佳。他参加大学教师资格考试,发表了一通奇谈怪论,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蠢话,他的尖酸刻薄吓坏了保守党,也吓坏了基佐先生那些门徒,即所有年轻的理权派。考试失败了。
一天傍晚,阿尔努先生领弗雷德利克到他的情妇萝莎妮家参加舞会。舞厅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丝绸、天鹅绒,内室精美绚丽的装潢,使弗雷德利克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对对起舞者在他身边旋转,越转越快,个个舞姿婆娑, 优美动人,引起各种特异的刺激,他感到神魂颠倒。这里确是游乐的好地方, 他发誓要尽兴享乐。他眯起眼睛,好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深深吸吮着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芳香,好像是扩散开来的无边无际的亲吻。于是,他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女人,渴望豪华,渴望巴黎社会所包含的一切。
弗雷德利克在伦佛街拐角的地方租了一所小公寓,他卖掉一部分地产, 大约用了三万七千多法郎,把小公寓布置得像“女元帅”萝莎妮内室那样豪华。
钟响了六下,弗雷德利克来到阿尔努家。阿尔努夫人正坐在窗边给孩子缝衣服,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她那对漂亮的眼睛慢慢转动着,蕴含着无限的善良。弗雷德利克凝视着她,顿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爱情,一种无与伦比的爱情。许久,他才从沉思中挣脱出来。怎样才能得到她的垂青呢?在谈话中,她说,他在家乡住了那么久而没有把他们一家忘记,实在难能可贵。
“不过⋯⋯我怎么会呢?不信吗?”他说。
阿尔努夫人站了起来,“我相信您对我们的友情,诚挚又牢固。再见!” 她伸出手来,既坦率又坚决。莫非这是一种怂恿,一种许诺?弗雷德利
克觉得快活无比。他真想唱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他真想找人倾述自己的欢乐心情,又急想做些济贫扶弱、慷慨解囊的好事。
阿尔努常拉弗雷德利克到萝莎妮家用晚餐。不多久,弗雷德利克便同时出入两家。萝莎妮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忽而欢喜若狂,忽而耍小孩子脾气。要不然,席地而坐,面对炉火,耷拉着脑袋,双手抱膝,想入非非,懒洋洋的神情好似一条昏沉沉的水蛇。她毫不介意地在他面前穿衣服,仰着身子, 活像浑身战栗的水仙女。她那洁白的牙齿,妩媚的笑容,炯炯的目光,秀美的姿色,那轻松快活的神态,都使得弗雷德利克不能自制。
同这两个女人的交往,仿佛是两章乐曲同时在他的生命中弹奏着:一个轻松、激昂、动人心弦;另一个庄严、沉静,几乎具有宗教般的虔诚,这两种旋律逐渐交织在一起。
为了显赫有名,弗雷德利克脑子里酝酿了一个文学创作计划。他和画家佩勒林谈了一次话,又想写一部美学史。受到戴洛立叶和亲索内的影响,又想把法国大革命写成一部大型喜剧。可是在写作过程中,在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这个女人的音容,便是那个女人的笑貌。他竭力想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们,不去看她们,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不仅到阿尔努夫人家去,还去找萝莎妮。
弗雷德利克一跨进门,萝莎妮便站在垫子上,挺直身子,好让他更好地拥抱她。她叫他小乖乖,小宝贝。“难道这是对我有意?”他认为自己以前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可又觉得太笨手笨脚了,他决计要毫不含糊地从萝莎妮身上下手。有天下午,趁她在衣柜前俯下身去的时候,他靠近她身边,做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举动,她一下子挺起身来,满脸绯红。他再三调戏她,他认为作得过火一点,那才是风月老手呢!可是萝莎妮总是不接待他,令他气愤、烦恼。
戴洛立叶和余索内来找他。戴洛立叶在当辅导教师,因向学生讲一些不利于考试的言论,被踢开了。他想办报,在报上宣扬自己,报仇雪耻,发泄自己的愤恨。正好浪子余索内因办报时尽捏造新闻、编造字谜、竭力挑起论战、胡吹乱编,结果毁了自己的《艺术报》。戴洛立叶趁机笼住余索内,来找弗雷德利克,希望资助一万五千法郎办报。弗雷德利克不肯花这笔钱,被戴洛立叶狠狠挖苦一通。弗雷德利克无奈,答应给他们弄一万五千法郎。
弗雷德利克去拜访唐布罗士,求他在国务院给谋个职务。银行家说国务院职务很难谋到手,劝他做生意,他有些心动,依稀望见一大笔财富就要到手。客厅里,男宾们在打牌。打扮华丽、裸肩的女人们坐在内室,手里摇动扇子,飘来阵阵芳香。弗雷德利克戴着夹鼻眼镜,端详着唐布罗士夫人。虽说她的嘴巴稍微宽了一些,鼻孔稍大了一点,但毕竟还是迷人的。而且,她的风度与众不同,她的面部表情好像总含有一种多情的倦意,玛瑙色的额头仿佛蕴藏着广博的知识,叫人觉得她像一位大师。她的片言只语,她的目光, 她的神态等等,弗雷德利克都逐一加以推敲。要是能有这样一位情妇,那有多美啊!说句绝话吧,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他哪点不如别人!说不定她不难弄到手!
他到阿尔努家,正遇见他们夫妇吵架,对丈夫与萝莎妮的关系,阿尔努
夫人感到气愤和痛苦。弗雷德利克安慰她,转弯抹角,探知了她的身世。她的父母是夏尔特尔城的小康人家。有一天,阿尔努在河边画画,正遇见她从教堂出来,他立即向她求婚,发狂似地爱她。随着时光推移,他变得越来越庸俗,谈吐粗鲁,挥霍无度,染上了种种恶习,她的不幸是难以避免的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机会?可是,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夫人了解越多,反而越比以前胆法。每天早上,他都发誓放大胆子,由于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 每天依然如故。因为这个女人不同一般,他早已把她置于凡人之外,每当来到她的身旁,他就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微不足道。随后他又想些荒唐事情,他暗下决心,要独自占有她,然后一道逃到遥远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一万五千法郎寄来了,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戴洛立叶。回到家,他发现一封信,上有阿尔努夫人的签名,来向他借钱。原来阿尔努又遇见了大祸,债户逼债,今天下午不交款,就要拍卖家产,宣告破产了。
“他的妻子,她求我!”弗雷德利克把一万五千法郎转借给阿尔努了。戴洛立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他对弗雷德利克的友谊算是结束了。
有一天,弗雷德利克正在写《文艺复兴史》,门突然被推开,阿尔努夫人来了。果然是她!手里领着儿子,后面跟着女佣人。
“您好久不上我家里去了。”
由于弗雷德利克找不到推托之辞,她又说: “这是因为您太细心了。” “有什么细心呢?” “您为阿尔努所做的事。”她答道。
弗雷德利克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我才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是为了你!”
她把儿子和女佣人打发到客厅里去。两人寒暄了两三句,便相对无言了。她身上穿着一件褐色丝袍,披着一件貂皮滚边的黑绒大衣,头上包着长
包头巾。一种冲动的激情使她心慌意乱,她望着房门说: “这儿有点闷热!”
弗雷德利克从她的目光中,猜到她小心谨慎的用意。“对不起,两扇门要往里推才能打开。” “啊!真的!”
她微微一笑,似乎要说:“我什么都不怕。” 弗雷德利克问她,是什么风把她吹来的。
“是我丈夫叫我到您这儿来的,他自己不敢来。”她很吃力地说。“那为什么?”
“您认识唐布罗士先生,是不是?”
原来是阿尔努无法支付唐布罗士四千法郎期票——那是用她的姓名签字的,求弗雷德利克给说情,延期偿还。
“可怜的女人啊!”弗雷德利克喃喃说道,“我就去!相信我好了!” “谢谢!”
“噢!别急!”
她想看一下他的小花园,他伸出胳膊让她挽着,带她去看。时值四月初, 丁香已经吐翠,清风吹拂,小鸟啁啾。他摘了花园里仅有的一朵玫瑰花送给她。
“可还记得⋯⋯有天晚上在车里,有束玫瑰花?” 她脸上泛起红晕,“啊!那时我多么年轻呀!”
“可是这一朵玫瑰,说不定也会遭到那束花一样的命运?”他低声提超那次她把丈夫献给的玫瑰花扔在车外的事。
她用手指转动玫瑰花茎,回答说: “不会的!我要永远保存它!”走到临街门坎上,阿尔努夫人用力闻着
玫瑰花,头歪向肩膀一边,流露出和接吻一样甜蜜的目光。
弗雷德利克回到书房,凝视着她坐过的沙发和摸过的一切。从她身上留下来的某种东西环绕着他。她在这房间时的柔情蜜意,依然存在。他心头涌起无限的情爱,好像万顷波涛,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他到唐布罗士家替阿尔努说情去了。唐布罗士趁机劝他入股法兰西煤矿总联合会,并挂个秘书头衔。
他去阿尔努家,阿尔努外出了,夫人去了工厂。真是难逢的良机,他心如火燎,赶到乡间瓷器工厂,登上三楼。
“什么好运气把您带到这儿来的?” 他不知怎么回答,傻乎乎地微笑一下。
“要是我说了,您相信我吗?”他编造说他昨夜作了一个恶梦,“我梦见您害了一场大病,几乎快死了。”
“噢!不论我也好,我丈夫也好,谁也没有生病!” “我只梦见您一个人。”他说。
她冷静地瞧了他一眼,“梦都是不会应验的。”
弗雷德利克张口结舌,寻找话题,就灵魂的结合方面,滔滔不绝地议论了许久。她低头听着,脸上露出富有魅力的微笑。他高兴极了,更加无拘束地表露他的爱情。为了转移他的心思,她领他参观工厂。不料,弗雷德利克对工厂表现出很大的兴致,甚至后悔当初他没有献身于这种事业,她很惊讶。
“是真的!要是那样,我不就可以生活在您身边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寻找她的视线。阿尔努夫人避开了他的目光,从桌子上抓起一把修补剩下的泥丸,压成一个泥饼,并把她的手掌印在上面。
“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弗雷德利克说。“真的,您还是十足的孩子气!”
弗雷德利克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真想扑倒在她膝上。可是,某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妨碍着他,他的爱情越强烈,越是思前顾后,惟恐行动过火或是分寸不足,实在难以把握。他叹口气说:
“那么,你不承认人家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努夫人立即答道:“她要是没有出嫁,就可娶她;她要是已经有男人,那就得走开。”
“如此看来,幸福是不可能得到了?”
“不对!但是一个人要是撒谎、忧虑和懊悔,是永远得不到幸福的。” “那有啥关系!只要能得到高尚的乐趣就行了。” “经验教训太惨痛了!”
“那么,情操就是懦弱吗?” “倒不如说,情操就是明智。对于那些把义务或者信仰丢诸脑后的女人,
只要有简单的良知就够了。自私为贞洁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那么,您所说的这类女人全是麻木不仁的吧?”
“不是!但必要时,全是聋子。”
弗雷德利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她叫他死了这条心的做法,使他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知道已无法逃生,非死不可了。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巴黎马路上的夜景,就把这次乡下之行抛到九霄云外,仿佛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他把阿尔努夫人辱骂一顿,以此来振作自己,宽慰自己。
“一个傻婆娘,一个蠢女人,一个未开化的蛮婆子,再也别去想她了!” 回到家里,接到萝莎妮一封信,让他明天带她去看赛马。
他和萝莎妮在赛马场上,肩并肩坐在车里,显得异常亲昵。“多好玩!”女元帅说,“我爱你,亲爱的!”
弗雷德利克无须再怀疑自己的幸福。这时,他突然看见,离他百步远, 一位妇人从四轮马车上探出身来,朝这里望,很快又缩回去。这样的动作出现了无数次。他无法辨认出那个妇人的脸。一个疑窦涌上心来,他觉得像是阿尔努夫人。不久,那辆四轮马车又出现了,正是阿尔努夫人,她的脸显得异样苍白。弗雷德利克精神沮丧地倒在车的一角,望着那辆轻马车消失在天际,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可弥补的事,他失去了伟大的爱。虽然另一个女人就在身边,这种爱情既快活又伸手可得,然而他厌倦了,心里充满矛盾的冀望,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感到无比的抑郁,真想一死了之。
他应邀到西齐家赴宴。席间说起阿尔努先生,西齐说他是个骗子手。侮辱了阿尔努就等于侮辱了她,弗雷德利克为阿尔努辩白。
“我甚至于还承认他有一个绝好的玩意:他的女人。”西齐又说。“你认识她吗?”弗雷德利克问。 “还用说!索菲·阿尔努,大家都知道!” “闭嘴!你来往的决不是她那样的女人!” “我庆幸自己没跟这种女人来往!”
弗雷德利克拿起碟子朝西齐的脸打过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得进行决斗了。
决斗的那天,弗雷德利克心里有点怕,但显得还镇静。西齐却脸色惨白, 他的剑梢像皮鞭似地颤抖,头向后一仰,两手叉开,四脚朝天,晕过去了。弗雷德利克胜利了。
几天内,余索内办的《水手》报上报道了那次决斗。把西齐写得像一个绅士,决斗中扮演了一个漂亮角色。却隐晦地把弗雷德利克写得很逊色。这是余索内报复弗雷德利克没给他办报钱。一个画店的橱窗里又展出一幅萝莎妮酥胸裸臂、云鬟松散的大画像,下面落款说此画属于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这是画家佩勒林报复弗雷德利克没买他的画。弗雷德利克成了大家的笑柄。七月底,北方的股票又跌价了,弗雷德利克买的北方股票,一下子损失了六万法郎。收入减少了,他要么紧缩开支,要么找一个职业,要么娶一位阔太太。他有点烦闷,回家一趟,也许能排解忧愁。
莫罗太太又给儿子提起了罗克小姐的种种好处,她拥有的可观的财产, 希望儿子与她成亲。罗克小祖四岁时,弗雷德利克曾和她一起玩耍过;上次回家时,罗克小姐十二岁,他们又在一起交谈、游玩,他临去巴黎时,罗克小姐搂住他,泪流满面,恋恋不舍。这次回家,见罗克小姐出落得像个妇人了。她见了弗雷德利克,手都哆嗦了。“你会爱上我的,你呀!”弗雷德利克心想。
罗克老头是一个仆人的儿子,靠着给唐布罗士先生放款,成了银行家的总管,发了大财。他希望把女儿嫁给弗雷德利克,因为他母亲莫罗太太出身贵族家庭,说不定弗雷德利克将来沿袭母姓,也成为贵族,当上众议员,能替他弄些特权。
弗雷德利克和罗克小姐形影不离。他们来到花园尽头的沙滩,坐在一起。她又拉他到一个大柴草棚子里去,弗雷德利克假装不懂,她气乎乎地走开, 他赶上去,发誓说他一往深情地爱着她。
“真的吗?”她叫了起来,望着他,她那长有几颗雀斑的面庞笑逐颜开。“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你愿意作我的丈夫吗?” “不过⋯⋯”他在寻找一句话,“还用说,⋯⋯我是求之不得。” 一星期以后,弗雷德利克就被人们看成了罗克小姐的“未婚夫”。
戴洛立叶对弗雷德利克早已嫉妒、怨恨。趁弗雷德利克回家之机,何不也去找他的情妇阿尔努夫人?他立即赶到阿尔努家,对阿尔努夫人表露爱情。她纵声大笑,笑得那么尖酸刻薄,令人失望。戴洛立叶想报复阿尔努夫人和弗雷德利克,他当她提起弗雷德利克。
“他就要结婚了。” “他!”阿尔努夫人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最迟过一个月就结婚,和罗克小姐,唐布罗士先生管家的女儿。他甚至老早就到诺让去了,是专程为这件事去的。”
她把手放到心口上,像受了致命的打击。“他就要结婚了!这可能吗?”
她突然神经质地发抖。 “我为什么颤抖呢?我爱他吗?” 然后,她陡然说:
“可不是,我爱他!⋯⋯我爱他!⋯⋯”
弗雷德利克接到唐布罗士先生邀他吃晚饭的短笺和萝莎妮要他回巴黎的信,他捏造了一些理由,辞别母亲,回巴黎了。他担心,如果到阿尔努夫人家去,又会落入旧日的情网。决不再去她家!
他去找戴洛立叶,在维也纳街和林荫道拐弯处,突然面对面碰到了阿尔努夫人。开始他们都向后退缩;接着,他们的嘴唇显露出同样的微笑,终于他们相互靠近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两人都不开口。阳光洒满了她全身, 她那张椭圆形的面庞,长长的眉毛,黑边的披肩衬托出她肩胛的轮廓,紫灰色绸袍,帽角上的紫罗兰,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异乎寻常的华丽。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馨。他结结巴巴胡说了几句:
“阿尔努身体可好?” “谢谢您!” “您的小孩近来怎么样?” “他们生活得很好!”
“啊!⋯⋯啊!天气好极了,对不?” “真的,是一个艳阳天!” “您上街买东西吗?” “是的。”她慢慢低下头来,“再见!”
她没有向他伸出手,没有说一句温情的话,也不请他到她家去作客。有
什么关系!他把这次会面看成是最好的奇遇。他一面走,一面咀嚼着这次邂逅的甜蜜。
他忍不住,到阿尔努瓷器店去。门帘掀开了,阿尔努夫人出现在他面前。“怎么,您在这儿!您!” “是,”她心绪有点乱,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在寻找⋯⋯”接着,她
讥诮地望了他一眼,说:“那么,那门婚事怎么了?” “什么婚事?”
“您自己的。” “我?从来没有的事!” 他作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您说,我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事?一个人对自己美好的梦想绝望以后, 难道会在平庸中求得安生吗?”
“不过,您的种种梦想并不那么⋯⋯诚恳!”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您在跑马场散步时,陪着⋯⋯几个人!”
他诅咒女元帅,“我的上帝!让我们忘掉这些傻事吧!” “正是,您马上要结婚了,当然要忘掉!”她憋住一口气,咬着嘴唇。他叫了起来:“我再重复一句,没有那回事!⋯⋯有人跟您说过,路易
丝恨有钱,是不?啊!我就不在乎钱!我企望人间最美的,最温柔的,最有魅力的东西,企望以人形出现的天堂,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理想,这个幻想遮蔽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其他任何幻象⋯⋯”
他双手捧住她的头,吻她的眼睛,重复说: “不!不!不!我永不结婚!永不!永不!” 她接受他的爱抚,又惊又喜,全身都僵住了⋯⋯
“因为,您也不见得幸福!哦!我了解您,您要的是爱情和忠心,可是没有人答理您。而我呢,只要您叫我做什么,我样样做到!我不会得罪您⋯⋯ 我向您发誓。”他的心情很沉重,说着说着,支持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起来!我要您起来!”她威严地说,要是他不听从,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
“啊!我不信您会那么狠心!”弗雷德利克说,“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要做的呢?别人都在争名夺利,角逐权势!可是我呢,我没有职业,您是我唯一的心上事,我的全部财产,我的存在和思想的目的与中心。没有您就像没有空气一样,我无法生活下去!我的灵魂渴望着升向您的灵魂,它们应当融合在一起,我要为此而死,这些难道您都不觉得吗?”
她全身都战栗起来了,“噢!您走开!我请求您!”
待他们再见面时,都绝口不提他们的爱情,只回忆以往的轶事,未来的岁月,喜好,癖性,他俩全都一样,一个说着,一个喊着:
“我也是的!”
接着,就絮叨不休地埋怨神明:“为什么老天爷不愿成人之美呢!要是我们老早相见⋯⋯”
“啊!要是我更年轻些!”她叹着气。“不!我呀,我最好老一点。”
他们设想着一种纯洁的爱情生活,超乎一切欢乐,蔑视一切痛苦。生活
那么丰富多彩,可以填满世上无边的寂寞,光阴在绵绵不断的倾诉中消逝, 孵化出一种辉煌而又崇高的东西,就像天上眨眼的星辰。
他邀她上街一起散步,她答应了。他要下星期二下午三点在特伦谢街和农场街拐角的地方等她。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她一难为情,就转过脸去。
弗雷德利克立即到两条街拐角的地方租了一间卧房和有两个出口的浴室。星期二那天,他在街口等她。过了三点,不见她来,又过一会儿,她还没来。原来她儿子病了,她也为这次幽会胆战心惊,她认为儿子病了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弗雷德利克一股怒火冒上心头,发誓决不再对她抱任何希望, 就像树叶给狂飙卷走一样,他的爱情消失了。他信步沿街走着,来到萝莎妮门口,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一种青春的冲动,“我赶时髦,我也要自我革新。”他把萝莎妮一直带到为阿尔努夫人准备的那个卧室。半夜一点钟,他蒙住头呜咽着,萝莎妮问他:
“你怎么啦?甜蜜的爱?” “因为我过分幸福了,”弗雷德利克说,“我久久就渴望着你啊!” 一阵枪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抛下萝莎妮跑到街上去。街上满是愤怒的
人群、铁丝网、砖石堆成的街垒,暴动的人群和政府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了!弗雷德利克随着人群冲进了杜伊勒里王宫,愤怒的起义者把国王宝座扔到外边,又来到巴士底监狱,把它焚烧了。七月王朝灭亡了,共和国临财政府宣告成立。弗雷德利克很兴奋,为报纸写了关于这次革命的报道文章。
他去找戴洛立叶,戴洛立叶被任命为外省委员,刚刚动身。
在街上,他遇见佩勒林领着一伙“绘画艺术家”去向政府请愿。
列冉巴向弗雷德利克说:“当心,我们就要倒霉了!”“他妈的!他们要偷共和国!”他历来对什么都不满,对一切都失望。
华娜丝把革命当作报仇的来临,热狂地宣传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同时梦想着爱情、家庭、住宅、财产以及所缺的一切。
最心惊胆战的是唐布罗士先生,他喜爱的君主制度完了,他又是前朝的柱石,他怕人民起来报仇,威胁他的财产。他读到弗雷德利克为报纸写的那篇文章,觉得这个朋友可以保护他,来找弗雷德利克。他说,他欢呼最近的一连串事变,全心全意地赞成“我们崇高的箴言:自由、平等、博爱,内心里自己一贯是一个共和党人”,他表示同情工人,“因为归根结蒂,我们或多或少都是工人!”他还劝弗雷德利克参加国民议会议员竞选,弗雷德利克情不自禁地考虑起银行家的建议,感到一阵晕眩,眼花缭乱,仿佛自己巳成了议员,穿着翻领背心,围上一条三色腰带⋯⋯他动手起草竞选演说,准备参加竞选。
在一个竞选会场,弗雷德利克要求讲演,主持会场的塞内卡却当众揭发他本来答应捐款给一个民主机构——一家报馆,后来没交付,而且他也没参加二月革命时先圣祠广场集会。弗雷德利克刚讲了几句,就被轰出会场。他满肚子恼怒。几天后他在街上遇见唐布罗士,唐布罗士已成了议员。
不久,巴黎又爆发了六月革命。
弗雷德利克十分忧郁,带着萝莎妮来到枫丹白露,离开了巴黎的骚乱, 这里的宁静,使他们感到宽慰。弗雷德利克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温馨和萝莎妮的爱抚,很快就恢复了心情的平静。他觉得他的幸福极其自然,蕴含在他
的生命和这个女人身上,他相信自己会幸福到年华的尽头。萝莎妮谈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双亲是丝织工人,她当学徒。十五岁那年,来了一位先生,胖子,脸呈黄杨木颜色,黑衣服,举止像个信士。这个人扣她母亲谈完话后, 把她领走了⋯⋯萝莎妮带着满是羞耻和辛酸苦涩的目光,不说了。她给那个胖子当了外室,后来被抛弃,被迫沦为妓女。
“是的,”她说,“你想都想不到我受的罪!⋯⋯我甚至想一死了事, 别人把我救过来了。”
唐布罗士政途顺利,财运亨通,邀请各位朋友到他家迸晚餐。阿尔努夫妇也来了。用餐时,弗雷德利克坐在阿尔努夫人身边。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啊!”她冷若冰霜地回答。 “您有时想到我吗?”他用一种柔情蜜意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想到您呢?”
他发誓说,他没有一天不因为惦念她而受着折磨。“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先生。” “可是,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阿尔努夫人置之不理,始终缄口不言。 “好吧,别瞎想了。”弗雷德利克思忖着。他抬起眼睛,瞥见桌子另一
头坐着的罗克小姐。
罗克小姐想念弗雷德利克,这次是跟父亲来巴黎寻“未婚夫”的。一见面,弗雷德利克对她很冷淡,她很难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席间,人们谈起那次决斗,有人说,这件事与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有关。又有人提起那幅萝莎妮画像。弗雷德利克脸红得发紫了,他心里想,这两件麻烦事会使他名誉扫地的。会后,罗克小姐挽住他的胳膊走在前头,她说:
“在吃这顿讨厌的晚饭时,你那副神气,真叫人以为你嫌弃我,怕我丢你的脸。”
“你误会了。”弗雷德利克说。 “真的!你向我起誓,她们当中你谁都不爱吗?” 他对她发誓。
“你只爱我一个人吗?” “可不是!”
她告诉他,两天后父亲带她回去。“你明天晚上来,乘机向我求婚。” 弗雷德利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结婚。在他看来,罗克小姐无非是
一个相当可笑的小人儿罢了。和唐布罗士夫人那样的女性一比,真有天壤之别!要知道,另有一个锦绣前程为他保留着!今天,对他自己的前途完全有把握,所以,现在不是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贸然决定终身大事的时候。应当有现实的头脑,更何况他又看见了阿尔努夫人。他回答罗克小姐说,在目前结婚简直是发疯,最理智的办法是忍耐一些时候。
然而,罗克小姐却忍耐不住,一等父亲睡熟,她就和女仆人去找弗雷德利克。看门人说,弗雷德利克差不多有三个月不在自己家里睡觉了。罗克小姐坐在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
阿尔努夫妇离开唐布罗士家,路上,阿尔努说起弗雷德利克:“刚才谈到那幅画像的时候,你看见他的脸色没有?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他是萝莎妮的情人吗?可你还不相信我哩。”
“噢!是的,我错了!” “我甚至可以打赌,他方才把我们撇下,准定是去找她的!这会儿他在
她家里了,没错!他在她那儿过夜。” 阿尔努夫人把风帽压得很低。 “你在哆嗦!” “因为我冷。”她回答。
弗雷德利克甩开罗克小姐,转个圈子,三步五步地登上了萝莎妮住的五楼。萝莎妮变得比以前更加迷人了,弗雷德利克每天在她家里打发日子,已成了习惯。现在,他成为她的物件、她的私产,她的脸上因而发出一道绵绵不断的光彩。同时,她的举止似乎更倦怠,体态更丰满了。他说不出什么缘故,只觉得她变了。他不敢回到阿尔努夫人那儿去,仿佛自己出卖了她。但是,不去是一种怯懦的行为,去见她吧,又找不出借口。总得结束这种局面啊!于是,在一天晚上,他上她家去了。
她立起身来,脸色比她的桃花领还要灰白。她颤抖着。“谁赏我的脸面⋯⋯让您来探访⋯⋯这么意外?” “没什么!想来看看老朋友!”
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她忍住眼泪,赶紧做她的针线。他们陷入冷场。突然一阵风吹动了玻璃窗。
“鬼天气!”弗雷德利克说。 “说真的,冒这么可怕的雨到这儿来,您太好了!” “我始终爱您!”
“才不呢!这不是真话!” “为什么?”
她冷冷地望着他:“您倒忘了另一位了!就是您带到赛马场上去兜风的那一位!您有她画像的那个女人!您的情妇!”
弗雷德利克叫着说,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出于绝望,好比有的人自刎一样。他为了阿尔努夫人给他的屈辱,在萝莎妮身上发泄怨恨,她的处境也很可怜。“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呵!您不明白吗?”
阿尔努夫人转过美丽的面庞,向他伸出手来。然后,他们彼此挨近,面对面互相端详。
“您竟然会以为我不爱您吗?”
她用一种低低的、充满柔情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认为那样!不管怎样,我在心底里一直感到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之间的障碍总有一天会消除的!” “我也是的!我多么需要重新见到您,真是望眼欲穿啊!”弗雷德利克
提起在唐布罗士家她对他的冷淡,“我的生活是这么凄凉!” “而我呢,还不是一样!⋯⋯人总难免一死,不管什么忧郁、不安、委
屈,只要我能作为一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那样去忍受这一切,我全不抱怨; 可怕的是,我孤苦一人,谁也不⋯⋯”
“可是我就在这儿,我!” “哦,是的!”
一种深情的抽噎激动了她,她张开胳膊,他俩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萝莎妮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弗雷德利克拉走了。名誉又扫地了!他因蒙受致命的屈辱而羞愧,因失去幸福而悔恨,眼看要抓到的幸福,如今成了泡
影,再也无法挽回了!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这个坏女人,这个婊子!他恨不得把她掐死。他举起拳头要打她,她喊叫起来:
“别杀我!我怀孕了!”
弗雷德利克吓得往后退。这真是个灾祸,这耽搁了他们的决裂,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倒在扶手椅上。
萝莎妮去阿尔努家是为了讨还欠她的钱,来偿付华娜丝催债的期票,并非像弗雷德利克认为的那样,她在盯他的梢,给他羞辱。但是,萝莎妮一些恶劣的嗜好、怠情、愚蠢的举动,都使他厌倦。于是,他常去唐布罗士府里。在那里,政治空气和佳肴盛馔使他的品德低下了。尽管他觉得这般人平庸无奇,却以结识他们为荣,心里巴望着资产阶级的青睐。要是有唐布罗士夫人那样一个情妇,他就能平步青云!他为达到这个目的开始做必须做的一切事。他总是必恭必敬地尾随着她;向她说着最悦耳动听的恭维话;给好念诗,打动她的心弦,博得她的赞美;不断地谈到“爱情”这个永恒的问题;他自告奋勇要当她的听差或外勤,戴上一顶鸡毛帽子,跟在她的马车后边,“胳膊上抱着一只小狗,一步一步跟着着您,我该有多么威风啊!”他在她身边, 虽然感受不到在阿尔努夫人身边那种心驰神往的酩醉,也没有萝莎妮给他的那种心乱如麻的快乐,可是,他运用他对别的女人施展过的旧情,向唐布罗士夫人倾诉他的忧郁,他的担心,他的梦想。唐布罗士夫人半掩着睫毛端详他,他俯向她的脸孔,压低声音:
“是的!您叫我害怕,也许我得罪您?⋯⋯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这些话!这不是我的过错!您是这么美!”
唐布罗士夫人闭上眼睛⋯⋯胜利来得这样容易,真叫他惊异!他跪下来, 握住她的手,向她起誓,表白永恒的爱情。临别时,她低声细语地对他说: “回来用晚饭!那时就只有我们两人!”
弗雷德利克走下楼梯,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毅然踏进贵族通奸和充满阴谋的高等社会。要想在这个社会里得到头把交椅,只要有她这样一个女人就够了。如今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了!自己可以骑在马上驰骋千百里!整整一冬天,唐布罗士夫人带着弗雷德利克出入上流社会。她常常坐上一辆出租马车,一到小通道的入口,就辞掉马车,脸上蒙着双重面纱,和弗雷德利克疾步奔向他的卧室。她所以依从他,主要是由于无聊,她渴望一种伟大的爱,她施展种种谄谀和妩媚,来充实与弗雷德利克的爱情。但她虽然雍容华贵,怎奈青春已逝,花凋叶落,弗雷德利克虽然不喜欢她,仍然装得非常热情。不过,他是靠阿尔努夫人和萝莎妮的形象来支持这种热情的。
弗雷德利克又遇见了戴洛立叶。这个外省委员向他叙述自己的遭遇。他曾向保守党人宣传博爱,向社会主义者宣传尊重法律,到头来,这方面的人向他开枪,那方面的人要拿绳子吊死他。六月革命后,大家把他革职了。他旋即投入了秘密活动,贩卖军火,被人劫获。行动委员会派他去伦敦办事, 他和兄弟们闹翻,吃了几下耳光。回到巴黎,他又到处碰壁,走投无路。经弗雷德利克介绍,他帮助唐布罗士先生的煤矿料理文件,起草报告。
银行家唐布罗士死了。唐布罗士夫人说,他曾立遗嘱,在他死后,把全部遗产都给她,约三百万法郎!弗雷德利克听了瞠目结舌。她坐在他的膝上, 轻轻地说:“你愿意娶我吗?”他起初以为没听清楚,想到她那百万巨富, 他吓呆了。她高声重复说:“你愿意娶我吗?”最后,他微笑着说:“你还不相信吗?”谁知天不随人愿,公证人告诉唐布罗士夫人,她丈夫已把全部
遗产给了他的私生女儿,唐布罗士夫人只有她自己带来的那份财产。虽然这对弗雷德利克来说仍称得是豪富,但他仍感到幻想的破灭。永别了,他的美梦,他本来要过的是全部豪华的生活!然而事已至此,为了名誉起见,他不得不娶唐布罗士夫人。
萝莎妮要分娩了,他又赶到医院。萝莎妮生了个男孩。他一连几天都陪她到黄昏。
从这时起,他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谨小慎微地在女元帅那边宿夜,一方面在唐布罗土夫人家里消磨整个下午,只有中午,他才勉勉强强有一个小时自由。有时,两个女情敌同时在他家里出现,他把一个藏起来,把另一个哄出去,再编些谎话、发些誓言安慰她们。同时,第三个女人阿尔努夫人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将近六月中旬,萝莎妮收到一份传令,要她立即偿付欠华娜丝的四千法郎。她向阿尔努求援,阿尔努已经搬走。执达吏要拍卖她的财产,她想起阿尔努偿还给她的股票,谁知股票又卖给另一个人了。弗雷德利克去找阿尔努, 好把事情弄清楚,阿尔努的瓷器店又破产了,改营一家念珠店,卖些宗教用品。弗雷德利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他。阿尔务已经老态龙钟,在太阳穴周围有一圈淡红的肉痣,胸前挂个十字架——在一场大病后,他皈依了宗教。
面对着衰败的人生,弗雷德利克不禁满腹惆怅。他没有提起股票的事,转身回去了。他答应由自己替萝莎妮还债。三天后,钱还没寄来。萝莎妮的家产要被拍卖了,危急中,是忠厚诚实的杜萨迪埃把积存的全部四千法郎借给了弗雷德利克。萝莎妮无比愤怒,控告了阿尔努。戴洛立叶鼓动她索取欠债,又趁机拿出阿尔努签字的总计三万法郎的十二张股票给她看,他也想在阿尔努身上榨取点油水。到了仲秋,萝莎妮赢了官司。但她的孩子病死了。弗雷德利克听佩勒林说,有人控告了阿尔努,阿尔努昨天晚上七点钟若
弄不着一万二千法郎就要最后破产,可他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阿尔努已弄到了护照,一旦破产,他就要带领全家离开巴黎。
“怎么!把他的夫人也带走?”
弗雷德利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圈,气喘吁吁,咬着嘴唇,抓起帽子, 奔出去找到唐布罗士夫人。他跪在地上哀求她,说是为了朋友杜萨迪埃,向她借了一万二千法郎。他立即奔到阿尔努家,阿尔努已最后破产,全家都走了。
弗雷德利克感到自己完全败落了,压垮了,毁灭了!除了极度疲惫外, 他不再有别的感觉。迷离恍惚中,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她的命运如何,她在哪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渺茫,可是一点可以肯定——她永远地离去了。想到这些,他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碎裂了,他从清早就聚集着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唐布罗士夫人得知弗雷德利克借钱是为了阿尔努夫人,起初她怒不可遏,接着镇静下来,把怨恨埋在心底。她恰巧在纸堆里发现有阿尔努拒付的票据,是阿尔努夫人签的字。这是一件秘密武器!她找戴洛立叶,戴洛立叶给她出主意,用这件武器继续追逼阿尔努,直到拍卖他的家具,侮辱阿尔努夫人的声誉,以解她心头之恨。
十一月底,弗雷德利克经过阿尔努旧居门前,见到要拍卖阿尔努的家具。他认为这是萝莎妮的过错,愤怒极了!
“你要报复,就是这么回事!这都是你逼债的结果!难道你不曾侮辱她,
甚至一直到她家里去侮辱!你呀,一个分文不值的烟花女!人家可是一个最圣洁、最美貌、最好的女人!你干吗要这么起劲地把她弄得倾家荡产?”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尔努夫人!”萝莎妮哭号着。他冷酷地说:“对,我从来就只爱过她!”
受到如此凌辱,她的眼泪反而止住了。“这证明你的审美力不错!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像甘草一样的脸色,粗粗的腰身,一对眼睛像地窖的通风口一样大,一样空!既然你中意,就跟她去吧!”
“这正合我的宿愿!谢谢!”他们决裂了。
人们都相传,弗雷德利克要和唐布罗士夫人结婚了。为了排遣他的慢郁, 她每天下午陪他游玩。经过交易所广场,她起了一个念头,带他去拍卖行。这正是十二月一日,阿尔努夫人的家具开始拍卖。睹物伤情,弗雷德利克愁绪百结,唐布罗士夫人却很开心。不料,萝莎妮也来到这里买拍卖品。唐布罗士夫人认出了她,足足有一分钟,这两个女人显然带有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大有不找出对方的缺点不罢休的架势,一个也许羡慕对方的青春妙龄,另一个嫉恨她情敌的风韵不凡,以及她那雍容华贵的素雅丰姿。唐布罗士夫人掉转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傲慢的微笑。她决定以一千法郎高价买下常伴随在阿尔努夫人身边的一只小盒子——这盒子和弗雷德利克难忍的辛酸和美好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唐布罗士夫人的这一举动使他感到一阵透心寒。他没有再上她的车,冷冰冰地向她点头致意,关上车门,走了。
起初,他感到一种欢乐和重获独立的心情,尽管他牺牲了一份财产,但为阿尔努夫人报了仇,心中感到莫大的欣慰。其后,他惊于自己的行动,一阵难以支撑的疲劳折磨着他,他病倒了,内心充满痛楚和沮丧。他痛恨使自己如此不幸的环境;他羡慕草地的青新,外省的宁静,渴望重温同质朴无邪的挚友在故居的树荫下消磨掉的醉生梦死的生涯。三天后,他动身回诺让。他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咀嚼着人生的坎坷,现在的和已消失的往事萦
绕着他。他想起了路易丝·罗克小姐,“她从前爱过我,这个女孩子!我错了,没有抓住这份福运⋯⋯可谁知道呢?往后,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的梦幻如同他的视线,隐入朦胧的天际。
诺让教堂的钟声响了,一群人聚集在教堂广场上。突然,在圆拱门下面走出一对新婚夫妇。弗雷德利克以为自己是在幻境里,可是,这分明就是她, 路易丝!她披着的那块白纱,从她的红头发一直垂到她的脚踵;而那位新郎的的确确就是他,戴洛立叶!他穿着一身绣着银白色花纹的白礼服,这是省长的服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满面羞惭,一败涂地,一切都完了,都完了,只得回到火车站,又回到了巴黎。
原来戴洛立叶趁弗雷德利克在巴黎陷于窘境时,来到诺让,在罗克先生家消磨时日。他把弗雷德利克的消息逐渐透露给罗克小姐。弗雷德利克爱上了某某人,还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还供养一个女人。罗克小姐感到绝望,戴洛立叶到底把罗克小姐弄到手了。
弗雷德利克旅行去了。在轮船上的忧郁,在帐篷下苏醒过来时的寒冷, 对名胜古迹的陶醉,恩爱破裂后的辛酸,他全都领略了。
他又回来了,出入社交场合,又有过其他种种爱情。可是,对初恋的眷念,使他觉得别的爱情都淡漠乏味。随着炽烈的欲望的熄灭,旺盛美好的感情的消失,抱负也减少了。日月蹉跎,好几年过去了,他的精神总是那么懒散,感情总是那么迟钝。
一八六七年三月底,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孤独地一人生在书房里。进来了一个女人。
“阿尔努夫人!” “弗雷德利克!”
她抓住他的手,缓缓地把他拉向窗口,一边端详着他,一边重复着说: “是他!果然是他!”
两人说不出一句话,彼此莞尔相顾。后来,他问起她的情况。他们落户到布列塔尼省边远的地方,以便节衣缩食,偿还债务。阿尔努几乎长年卧病不起,如今像一个老头了。女儿嫁给波多尔一户人家,儿子当兵,驻扎在阿尔及利亚一个城市。她抬起头来,说:
“我可又看见您了!我是幸福的!”
他告诉她,获悉她落难的消息后,他曾赶到她的家。“我知道。”她曾在院子里看见他,她躲起来了。 “为什么?”
她用颤抖的声音,间歇半天说:“那时我怕!是的,怕您⋯⋯怕我自己!”这种表白使他高兴,心怦怦地跳。 “原谅我不早些到这儿来。”她拿出绣着金色棕榈叶的石榴红小荷包说:
“这是我特地为您绣的。里面是用美城的地产作担保的那笔款子。” 弗雷德利克感谢她的礼物,也责怪她还想着借他的那笔钱。
“不!我不是为那件事情来的!我特地来看看您,然后我就回去。”她告诉他,她经常去她家附近一个小丘顶上,坐在一条凳子上,她叫它“弗雷德利克凳”。
她想挽住他的胳膊,在街上兜一圈。他们走在街上,相互倾诉着已消失的难忘的岁月。她说:
“有时,您的话语又来到我的耳边,就像遥远的回音,又像风儿送来的钟声。而当我在书上读到几段关于爱情的描写时,仿佛您就在我的身边。” “凡是别人的书里夸大的事情,您全让我感觉到了,”弗雷德利克说,
“我明白了,维特为什么不嫌恶夏绿蒂的牛油果酱面包。”
“可怜的亲爱的朋友!”她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之后,她说:“不管怎样,我们会永远相爱。”
“可是我们谁也不属于谁!” “这样也许更好。”她说。
“不!不!如果我们彼此相属,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啊!” “噢!有着您那样的真爱,我相信是会很幸福的!”
他没有一丝悔恨,因为他往昔的痛楚如今得到了酬报。
他们回到家,阿尔努夫人脱掉帽子。桌上的灯,照着她的白发,弗雷德利克仿佛当胸挨了一拳。为了隐讳这种失望,他蹲在地上,就身在她的膝前, 抓住她的手,倾诉衷情⋯⋯她想知道他今后会不会结婚,他发誓说不会结婚的。
“当真的?为什么呢?” “因为爱您。”弗雷德利克把她紧搂在怀抱里。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身子向后仰,半张着嘴,抬起眼睛。蓦然,她带着惆怅的神情,把他推开。她低下头说:
“我真还愿意让您快乐。”
弗雷德利克疑心她是前来献身的,他激起了比以往更强烈、更疯狂、更热切的欲望。可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种厌恶,一种乱伦的恐怖。还有怕以后会腻烦的顾虑,使他不敢为所欲为。这是多么为难啊!—— 一方面出于审慎,另一方面又不想贬低自己的理想,他转过身去点一支香烟。
她默默地凝望着他,异常惊讶。
“您是多么温文识礼!世上就数您好!就数您好!” 十一时二十五分,她慢慢抓起帽带,抓起帽子。
“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您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作女人的行为。我的灵魂不会离开您。愿上天把一切福分都降给您!”她像母亲一样吻着他的前额。她向他要了把剪刀,取下她的梳子,一头白发纷纷披下,她狠命地齐根剪下一绺长发,“留着它吧!永别了!”她走了。
于是,一切都完了。
那年入冬时,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围着炉火谈心。弗雷德利克谈到他和唐布罗士夫人分手后,她嫁给了一个英国人。戴洛立叶绝口不提他如何娶上罗克小姐的事,只说他的妻子和一个唱歌的私奔了。他热衷于政权,以致弄巧成拙,连累了他的省长职位,被撤了职。后来他当了阿尔及利亚的殖民长官,阿拉伯总督的秘书,报馆经理,广告掮客,最后在一家实业公司诉讼事务所当职员。至于弗雷德利克,坐吃山空,花掉了三分之二的家产,只过着小资产者的生活。
他们又谈到朋友的情况。
马蒂衣娶了银行家唐布罗士的私生女儿,继承了巨大家产,作了参议员。余索内身居要职,掌管所有的剧院和新闻事业。
西齐虔信宗教,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居住在祖上的宅第里。
佩勒林曾经献身于傅立叶主义,贩卖活动桌,从事哥特式艺术及人道主义油画,最后成了一个摄影师。
塞内卡不知下落。
女元帅萝莎妮是乌德里老头的遗孀,继养一个小男孩,如今胖得出奇, 真正衰败了!
华娜丝小姐信息不明。
列冉巴,每天黄昏,很有规律地从格拉蒙街蹭到蒙马尔特街的各家咖啡馆前头,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弯成两截,骨瘦如柴,活像一个妖怪。
“你呢?你那伟大的爱情,阿尔努夫人?”戴洛立叶问弗雷德利克。“她大概在罗马,跟她那当骑兵中尉的儿子在一起。” “她的丈夫呢?”
“去年死了。”
他们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们两人都虚度了年华,一个梦想爱情, 一个梦想权势。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的理想终成泡影的?
“这也许是没有走正路的缘故。”弗雷德利克说。 “这句话你也许说得通。⋯⋯我是逻辑太多,而你呢,感情太重。” 他们责怪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年代。 “从前我们抱着鸿鹄壮志,以为将来了不起,如今全落空了。”弗雷德
利克感慨良深。
他们回忆已流逝的青春,回顾起桑丝中学的一切。而尤其使他们难以忘
怀的是他们二人曾经拿着花束到那个土耳其女人家里去逛,当时,由于过度激动、惶恐、内疚,他们脸色苍白,呆立在那儿,女人们都笑了,他们以为被挖苦,拔腿就跑。这件事被传为佳话。
“那就是我们有生以来的良辰美景了!”弗雷德利克说。 “是的,也许是的吧?那就是我们有生以来的良辰美景了!”戴洛立叶
说。
这就是《情感教育》的故事。
《情感教育》描写的年代是一八四年○年到一八六七年,这期间经过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六月革命、临时政府、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 正是社会大变动的时期。《情感教育》是法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末期近三十年历史的重要片断。
《情感教育》以弗雷德利克一生为主线,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各自的理想、追求、不同的生活道路。弗雷德利克一生如醉如痴地追求阿尔努夫人, 渴望获得真正的爱情,并为之激动、热狂、犹豫、焦虑、苦恼、奋斗,到头来,只有一绺白发给他留下了无限怅惘。崇高的爱情没能如愿,却陷入荒唐的婚姻闹剧中,徒然增加烦恼和懊悔。他曾想当议员、画家、文学家、大演说家、外交家、部长,满怀鸿鹄壮志,最后都化为泡影,到头来,功业无成, 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戴洛立叶不甘寂寞,野心勃勃,在学业上、宦途上、爱情上拚命钻营,全都失败了,最后也是心灰意冷。还有佩勒林、列冉巴、塞内卡、杜萨迪埃、萝莎妮、华娜丝小姐、西齐等人,也都一事无成。这就是那三十年间造就的一代青年。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腐败的政治、堕落的道德,使青年们浑浑噩噩,无所作为,虚度年华,或者蝇营狗苟,随波逐流, 浮浮沉沉,好像走马灯,又像一群小丑登台,都不过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是谁戕害了青年人的心灵、毁掉了青年一代?正如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总结的,是他们的“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年代。”
《情感教育》还反映了广大中产阶级的遭遇。阿尔努从经营画店、《工艺画报》到一个瓷器店、小念珠店,每况愈下,最后破产,被挤出巴黎,僻居偏远的乡下,贫病交困而死。这是因为他生活放荡造成的吗?不是。那时, 大资产阶级当政,把广大中产阶级逼得疲于奔命,纷纷破产。阿尔努的遭遇不是偶然的,它是广大中产阶级历史命运的典型写照。阿尔努夫人是资本主义社会中难得的高尚、纯洁的妇女,她虽然爱上弗雷德利克,也决不像上流社会妇女(如唐布罗士夫人)那样恣意追逐金钱和淫欲,她向往纯洁、真诚的爱情,纵然满头白发也不变心。但她也没有得到好结果,债台高筑,贫病交加,最后不得不在穷乡僻壤过着凄凉的生活。在那个社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蹂躏、被扼杀了。阿尔努夫人的遭遇好似一朵鲜花被踩进污泥里,令人惋惜、愤懑。
《情感教育》中还塑造了一个大资产阶级典型,银行家唐布罗士的形象。一个封建贵族,投机革命,成为银行家。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这位七月王朝的柱石,惟恐人民报复,损害他的财产,摇身一变,成为激烈的革命者, 高唱起“我们崇高的箴言:自由、平等、博爱,内心里自己一贯是一个共和党人”,竟把革命果实攫取到自己手里。像唐布罗士这样投机、伪装、欺骗、无耻地巧取豪夺,难道不正是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占统治地位的丑恶的大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吗!
《情感教育》写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可惜的是福楼拜不
了解革命的真正意义,对革命的结果又深感失望,不能全面而深刻地反映革命的历程,笼罩着一种浓重的悲观失望情绪。
《情感教育》的艺术手法有许多方面和《包法利夫人》相似。比如人物性格形成发展和环境的互为因果;对人物心理活动(情感教育)的深刻挖掘和细腻描写;在结构上,以弗雷德利克的故事为主线联缀广阔复杂的事件和众多的人物,正如作家所说:“珠子组成项圈,然而是线穿成项圈;为难的是,就是在一只手要穿珠子,不许一粒遗失,另一只手还要握住了线。”《情感教育》比《包法利夫人》涉及的事件要多、要大,人物也复杂得多,但作家严格按照他的构思特点,以弗雷德利克情感教育过程为主线,把它们组成一个绚丽夺目的项圈。作家在结构上表现出来的艺术功力是相当深厚的,除这些艺术特点外,我认为还有两点是值得提及的。
一是《情感教育》的剪裁非常精当。它涉及的人物很多,大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各种类型的青年等;社会事件很多,很复杂,甚至包括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六月革命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但作家严格把握《情感教育》的主题,在题材上做了精心提炼、处理和描写。以弗雷德利克情感教育为主, 重笔描绘他和阿尔努夫人的关系,与之相对比,相陪衬的是他和萝莎妮的关系。和唐布罗士夫人以及其他人的关系就用墨较轻了。服从这样的构思意图, 在人物刻画上,福楼拜细致描写弗雷德利克和阿尔努夫人;次之是萝莎妮、唐布罗士和其夫人、阿尔努、戴洛立叶;再次之,是杜萨迪埃、余索内、佩勒林、塞内卡等。至于西齐、马蒂农、其他贵族就属于淡笔点染了。在事件描写上也是严格服务于主线和主人公。作家曾担心写二月革命、六月革命事件会使他把不住笔,喧宾夺主,读完《情感教育》,我们看到作家驾驭文笔的能力是多么强。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精当的剪裁?就如作家总结的那样,要牢牢把住主线,往上穿珠子。就是说,按照主题和基本情节、人物的需要, 选择题材,处理题材,适度用虽,轻重得当。
二是《情感教育》的细节描写非常细腻、生动、深刻、含蓄。福楼拜极为重视细节描写“细节再细不过,特别像我这样喜爱细节的人。”因为细节能生动、具体反映出人物的个性和事物的特征。一个人,没有传神的眼睛和丰富的面部表情,纵有健美的身体,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池清水,荡不起涟漪,是死水一潭。说到底,人一辈子能经过的大事毕竟很有限,大都是由千千万万生活细节构成的。即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离不开活生生的细节。通过生动、真实的细节描写,展示人物心灵,刻画性格,是许多大作家常用的艺术手法,不过风格各异而已。这里仅举关于弗雷德利克与阿尔努夫人相处时的一个细节描写:
爱情的火种一旦点燃,便越烧越旺。分别一段时间后,两人在街上突然对面相遇。作家是这样写的:“首先,他们都向后退缩;接着,他们的嘴唇显露出同样的微笑,终于他们相互靠近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两人都不开口。⋯⋯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馨。”他结结巴巴地胡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也机械地回答。然后,阿尔努夫人匆匆走开。这个细节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多么复杂的感情啊!久别的情人,一旦突然相逢,又惊又喜,这是真的吗?如在梦中,谁也不相信这是事实,禁不住往后退,好看个清楚。啊!是真的!可见到你了!一股爱情的暖流流进心房,二人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像两块吸铁石,两颗相爱的心往一起吸,不能自巳,往前靠近。思恋的幸福,分离的痛苦,乍逢的喜悦,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对视了
一分钟,谁也开不了口,千情万绪都在无言中。说吧,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此时的心情?胡诌几句,又和此时的心情这么不谐调。同时,这是在街上, 爱情的羞怯、腼腆和谨慎,以及她对他的幽怨(戴洛立叶曾告诉她,弗雷德利克已与罗克小姐结婚了),使她在半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匆匆离去。这个细节描写得多精练、多细腻、多丰富、多生动,又多含蓄啊!崇高而深沉的爱情本来就不像浮萍那样漂在水面,它深深地埋在人的心底,只有用这样含蓄的笔法才能写出它的深沉、它的魅力!
福楼拜在他伟大作品中,反映出了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为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这是他的功绩。但他毕竟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他虽然批判了那个时代,却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流露出浓重的悲观失望情绪和虚无、宿命思想,给作品蒙上了阴影。到了晚年,这种思想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