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作品

《包法利夫人》

一八五六年,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问世。它是福楼拜的代表作品,也是十九世纪中叶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包法利夫人》共分三卷。

卢欧老爹是卢昂附近拜尔斗田庄的主人,一位富裕农民。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爱玛。

小爱玛读过《保耳与维吉妮》,常常梦见小竹房子,黑人道曼戈,可爱的小狗。一位好心的小哥哥,情意缠绵,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上给她摘红果子;赤脚在沙地上跑,给她弄一个鸟窠⋯⋯这些情景,好像一股涓涓细流, 渗入稚嫩的心田。

爱玛十三岁那年,卢欧老爹把女儿送进修道院寄宿学校。爱玛喜欢和那些戴着铜十字架念珠、面色苍白的修女和睦相处,虔诚地读着教理,呼吸着圣坛的芳香,享受着圣水的鲜美,陶醉于烛光闪耀的神秘魅力中。日子一久, 她感到全身绵软无力。临到忏悔,她跪在阴影里,双手合十,脸贴住栅栏门, 潜听道士轻声细语讲道。布道中,往往说起比喻,例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这些在她灵魂的深处,激起意想不到的喜悦。黄昏祷告前,在自习室读宗教作品,浪漫主义的忧郁,回应大地和永生,随时随地发出哀怨的哭诉,爱玛读得十分入神。有一位老姑娘,是被大革命摧毁的一个世家的后裔,每月来修道院做女红。她和学生们在一起,一边穿针走线, 一边低声曼唱前一世纪的情歌,讲故事、报告新闻。她围裙里总有一本传奇小说,私下借给女孩子看。书里大都是情男情女缠绵的恋爱、在冷清的亭子里落难的命妇、阴暗的森林、心烦意乱、海誓山盟、悲凄、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爱玛十五岁那年,有半年之久,身心全都沉浸在惶惑与迷茫中。后来她醉心于司各特写的历史轶事,憧憬自己也能住在一所古老庄园里,如同那些婀娜多姿的女庄园主一样,整天在三叶形穹隆下,手托住下巴,遥望一位白衣骑士,骑着一匹黑马,从田野疾驰而来⋯⋯有些同学,把年节贺礼收到的诗文并茂的画册,带到修道院来,爱玛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掀开这些画页,看见画面上有:在阳台栏杆后面,一个穿斗篷的青年男子, 搂住一位腰带上挂着布施袋的白袍少女;一位英吉利命妇,金黄发环,戴着圆草帽,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你;一位命妇坐在沙发上,身旁一封开口的信,仰首凝思,遥望明月,窗户半开,黑幔遮住一半⋯⋯这一切爱玛十为羡慕。

修女们从前一直认为爱玛虔诚,有前程,如今发现她一反常态。她们一再谆谆劝诲她应当清心寡欲、拯救灵魂,可是她就像野马一样。爱玛变得狂热而又实际,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美妙的歌词,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她开始反抗信仰的神秘,觉得院规同她格格不入,越来越忿恨院规。修道院的生活不但没禁锢住她的心,反而激起她对爱情、婚姻、享乐的向往。无奈,父亲把她接回家。

爱玛回到家,起初还高兴料理田庄,很快就腻烦了。在乡下,生活冷清、寂寞,没什么刺激,激不起热情,她心灰意冷。

一天,卢欧老爹腿摔坏了,到附近的道特镇请查理·包法利医生来到拜

尔斗田庄治病。爱玛小姐坐在旁边缝着小垫子。包扎完伤腿,爱玛陪医生到餐厅用餐。他们谈到病人、天气,爱玛又谈到在乡间生活枯燥乏味,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餐厅冷凄凄,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不说话时,咬着嘴唇。包法利医生畏怯地向她瞟了一眼。她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朝你望来,毫无顾忌,天真无邪,头发乌黑,盖住耳尖,绾成一个大髻。白衣领朝下翻,露出白玉般的脖子,衬托着玫瑰红色的面颊。包法利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美丽的少女,心里直是跳。

用完餐,查理告辞了主人,一转身又回到餐厅。 “你找什么东西?”爱玛问。 “对不住,我的鞭子。”失神忘了鞭子,医生有点脸红。

鞭子掉在小麦口袋和墙之间的地上,爱玛伏身去拣。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从爱玛背后弯下身子帮忙。她觉得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涨红了脸。

查理答应三天后再来拜尔斗,但第二天他就来了。此后,每星期经常来两次,还不算他意想不到的偶尔探望。每次去拜尔斗,他都老早就起来,骑上马,奔驰而来。到庄前,下了马,在草地上把鞋擦得干干净净,戴上黑手套。为什么喜欢去拜尔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包法利的父亲原是位军医副,一八一二年因征兵事件受牵连,被迫离职, 娶了个帽商的女儿。他好吃喝,讲排场,不久就把妻子带来的六万法郎嫁资用尽,无奈,隐居乡下。查理学了医,好不容易考试合格后,在道特镇挂牌行医。母亲给他成了家,妻子是一个寡妇,四十五岁的杜比克夫人。老妻少夫,妻子对他防范很严。医生常去拜尔斗,少奶奶免不了打听病人底细。原来卢欧老爹有一个女儿,受过修道院教育,懂得跳舞、地理、素描、刺绣和弹琴,这还了得!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去看她,这才脸上发光,这才穿上你的新背心, 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少奶奶一边吵,一边爱情大发作,哭了吻,吻了哭,之后,叫查理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再也不去拜尔斗,查理只得依从。可是,一看见寡妇那瘦骨嶙峋的模样,长长的牙齿,一脸的疙瘩,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搭在肩胛骨上,再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丑不堪言,他想念拜尔斗反而更切了。

不久,少奶奶病故,查理禁不住又去拜尔斗。

有一天,查理来了,不见人影,走进厨房,见爱玛正坐在窗前缝东西。她邀查理喝酒,查理笑着邀请她陪饮一杯。喝完酒,她又坐下来,低头织补一只白袜,不作声了。查理坐在她身旁,也不言语,只听见太阳穴怦怦直跳。

“入夏以来,我就头晕⋯⋯”她领查理到她的卧室,他们谈起过去、修道院、她死去的母亲、不称心的佣人、单调的田庄⋯⋯“我情愿住在城里, 哪怕单是冬季也好。住在乡间,实在感到腻昧。”她的声音一时尖细,一时又懒散,自言自语地呢喃着。本是兴高采烈,睁开天真美丽的眼睛,倏忽间又垂下眼帘,视线充满腻烦,不知她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查理夜晚回来,回味她说过的话,“卢欧老爹很有钱,她又⋯⋯那样美!”爱玛那俊美的音容不时浮现在眼前,他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喉咙发干,打开窗户,满天星斗,他的头不由得转向拜尔斗,“假如我和她⋯⋯”他下决心,一有机会就求婚。

第三天,查理又来拜尔斗。分手时,卢欧老爹送他,走到篱笆边,他嗫嚅着说: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你谈一件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作声了。卢欧老爹微微笑道:“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吧!我有什么不清楚的!”

查理结结巴巴道:“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他说不出口,老爹明白他的意思,答应和女儿商量。

也许是对新生活的渴望,也许是由于这个男人的存在而引起的激情,足以使爱玛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令人神往的爱情,她答应了查理·包法利医生的求婚。过了冬天,他们在拜尔斗田庄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三天后,来到道特镇度蜜月。

爱玛·包法利夫人思忖,蜜月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应该去游览那些名城圣地,她想,应当像许多书上描写的新婚的贵夫人那样生活。

包法利医生贪婪地享受着新婚的幸福。在这以前,生活上哪一点可曾称心如意?中学时,同学个个比他富有,又有魄力,他总受奚落。学医期间, 囊空如洗,连陪女孩子跳舞的钱也拿不出。后来,母亲又给他娶了个四十五岁的其貌不扬的瘦寡妇。可是现在,身旁躺着个年轻貌美的娇妻。她,就是他的上帝。在外边看完病,他就赶紧回家,哪也不去。起初,爱玛顺从地承受丈夫的爱抚,不久,她就感到厌烦,像对付一个死跟在后头的小孩子一样把查理推开了。

包法利夫人以为,一个男子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是查理,庸庸碌碌,既没雄心,也无知识,一无所想,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他总穿一双笨重的靴子,脚背两个厚褶子,斜到踝骨,靴筒笔直向上,紧绷绷的, 活像一只木头脚。看着他,激不起热情,也激不起笑、希望或梦想。结婚以前,爱玛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那富有魅力的爱情。可是婚后,应当从这种爱情中得到的幸福却迟迟不肯光临,她苦思冥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欢乐、热情、迷恋这些字眼,从前在书上读到时,她感到是那样美好,那样令人神往。可是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很想知道。

镇子里太无聊,家里也令人烦闷,爱玛常领着一条小狗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林子、田边墙角的荒亭子附近,坐在草地上,用阳伞尖轻轻刨土。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她常这样问自己。

她问自己,有没有办法,在一个巧合的机会中,邂逅另外一个男子,漂亮、聪明、英俊、光彩夺目,就像修道院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住在繁华的城里,生活荣华富贵,剧场乐声悠扬,舞会灯火辉煌,过着心旷神怡的生活。爱玛向往过这种生活。

九月末的一天,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大事,昂代尔维立耶侯爵邀她和丈夫参加舞会。

侯爵的庄园是意大利风格的建筑,依傍在两座山岗边,草地环绕,绿荫翳翳,百花簇拥,芬芳四溢。啊!多么华美的庄园!

爱玛一进庄园的大厅,一股花香、肉香、口蘑香和漂亮桌布香味扑面而来。烛光灿烂辉煌,桌上一丛丛鲜花排成一条直线,摆着龙虾、大水果、鹌鹑⋯⋯。酒席的上座是一个老头子,伏在菜盘上大嚼。他是侯爵的岳父拉外笛耶尔老公爵,曾经一度得到达尔杜伯爵的宠爱,据说他曾是王后玛丽·安

托涅达的情人,一辈子荒唐,声名狼藉,不是决斗、打赌,就是抢夺女人, 荡尽了财产。爱玛不由自主,紧紧盯着这个耷拉嘴唇的老头子,像望着什么了不起的庄严东西一样,“他在宫里呆过,后妃床上睡过!”

饭后,爱玛换上舞衣,梳理好头发。查理也在打扮,他嫌鞋带紧: “鞋底下的带子要妨碍我跳舞的。”

爱玛一惊:“跳舞?” “是啊!”

“你发痴啦!人家会笑话你的,呆着好啦。”爱玛抢白他一句。

她穿上淡郁金香色的袍子,上面点缀着三簇有绿叶相衬的小玫瑰花。查理过去抱她的肩膀。

“走开!当心弄皱我的衣裳。”

一位子爵邀爱玛跳舞,用指尖搂着她。随着轻柔的乐声,他们翩翩起舞, 手肘而握在一起,时而松开。爱玛陶醉在柔情蜜意中,他们互相火辣辣地对望着。

透过大厅的窗户,爱玛看见花园里有乡下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庄园拜尔斗。她仿佛又看见田庄,泥泞的池塘,穿劳动服的父亲;也似乎看见了她自己,在牛奶棚里,揭着瓦罐里的乳皮。这些已过去的生活,同眼前这五光十色的庄园相比,太逊色了,爱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那样生活过。

旁边一位命妇,掉了扇子,正好一位舞客过来,命妇道: “先生,我的扇子掉在这张沙发后头,劳驾你拾起来!”

绅士弯下腰,伸出胳膊,爱玛看见少妇乘机往他的帽子里塞进一个叠成三角形的东西。

凌晨三点钟,那位子爵又邀爱玛跳舞。他们对望着,飞快地旋转着,子爵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会儿, 头依着他的胸脯⋯⋯

舞会之行,在爱玛的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上流社会的骄奢淫逸、豪华放纵的贵族生活令爱玛心荡神驰。她甚至把跳舞穿的衣服和绣鞋都虔心收存起来,以回忆这次舞会,作为日常生活的消遣。

她时常想去巴黎,“巴黎是什么样子?名气多大!”在她看来,巴黎一定比大洋还大,灯红酒绿,光芒四射⋯⋯她多么向往巴黎,向往过豪华的生活啊!可是,那样的生活离自己太遥远了,渺茫而又富有诱惑力。爱玛又想到丈夫,她希望他勤奋、寡言,夜晚埋头著述,熬到六十岁,青燕尾服上挂着一串勋章。她希望包法利这个姓赫赫有名,全法兰西都知道。可惜查理没这种雄心壮志,订了一份《医林》,读上一页两页,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此外,病人还常常给他些难堪,爱玛既气又羞,恨不得打他一顿。

查理年纪一大,举止行动越发粗俗不堪,而且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 面颊胖虚虚的,直把眼睛往太阳穴挤。她越看,越觉得晦气。她一直期待着某种意外事件发生:幻想能有一阵劲风吹来,满载着忧患或是幸福把她带到理想的岸边。可是每天早上醒来,幻想总还是幻想,难以变为现实。

爱玛越来越乖戾任性。她常常赌气不出门,随后又嫌气闷,打开窗户, 只穿一件薄薄的袍子。她夜里辗转反侧,日里坐立不安,她看不惯任何事、任何人,有时候故意表示见解独特,别人称道的,她偏指责,要不然就称赞恶行败德。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着墙壁哭泣;她歆羡动荡的生涯、戴假面具的舞会、闻所未闻的欢快、向往但又没有经历过的疯狂的爱情。

她脸色苍白,心绪不宁,有些天,像发高烧,说胡话,絮叨不止。兴奋过了,又像失去知觉一样,不说也不动。

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当地气候使她感到不适,于是决定离开道特, 搬到永镇行医。这时,包法利夫人有了身孕。

永镇,是一个三不管区,语音没有高低轻重,就像风景没有特色一样, 是个懒惰而又守旧的村镇。教堂屋顶的木头已开始腐烂,上面涂的蓝色变成了黑色,公墓不大,里面墓冢甚多,荒草杂生,基碑倾倒。有一家金狮客店, 在这里包饭的有秃头、细眼、鹰钩鼻子的古板的税务员毕耐;公证人居由曼的练习生、金黄头发的赖昂·都普意。镇上有一个洋货商人兼放高利贷的勒乐先生。最引人注目的,是郝麦先生的药房,由上到下,由里到外,满是招贴广告,各种颜色的药瓶子,花花绿绿。此外,永镇再没什么值得瞩目的了。

包法利医生搬家的车子到了。郝麦、赖昂、金狮客店老板娘把他们迎进客店稍息。药剂师郝麦因私开药方,被当局警告,为了使这位新来的医生对他私开药方保密,他对包法利医生特别热情,也出来迎接。

郝麦自我介绍完了,慰问包法利夫人:“夫人,有点累了吧?我们这辆‘燕子’,真要把人颠死!”

爱玛答道:“是啊,不过我一向就觉得变动好玩,我喜欢出门。” 赖昂叹了一口气:“老呆在一个地方,简直把人腻死!”

两人津津有味地谈音乐,谈文学,谈人生,谈心情,东拉西扯,但总回到一个共鸣中心。他们就这样靠近了。

时间像流水似的,几个月匆匆而逝。爱玛要分娩了。她希望生一个儿子, 结实的身体,棕色的头发。她认为,男人是自由的,可以周游天下,享尽人间欢乐。不像一个女人,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娇弱,即使有欲望引诱, 也总有礼法限制。早晨六点钟左右,她分娩了。

“是一个女孩子!” 她转过头,晕过去了。

赖昂常到包法利夫人家,两人互叙衷肠,含情脉脉,百般温存。赖昂想对包法利夫人表述自己的爱慕之情,然而瞻前顾后,总不敢袒露内心的爱情。

一个落雪的下午,包法利夫妇、郝麦、赖昂去参观附近一家麻纺厂。爱玛挽着赖昂胳膊,微微靠向他的肩膀。由于天冷,赖昂脸更白了,显得更少气无力、温柔动人,他那蓝蓝的大眼睛,仰望着浮云,爱玛觉得这情景比起那群山环绕、映照天日的湖泊还要清、还要美。

“是啊,可爱!可爱!”她问自己:“他有心爱的人吗?是谁?⋯⋯是我呀!”

想到这些,她心跳了。

查理就在近旁,她看见他的便帽低低地掩住眉毛,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 脸显得格外笨拙。他穿的大衣,也如其人,俗不可耐。

“唉!只要天从人愿,也就好了!凭什么不?谁拦着来的?⋯⋯”

可是,爱情越强烈,她越加以抑制,为的是真情不要流露出来。她曾希望赖昂猜透她的心意,但由于羞怯,没敢放肆地表示出来。于是她只有自慰了,“我是贞节女子”,摆出听天由命的姿态,照照镜子,显出满面的骄傲和喜悦。一连几天,她的谈吐举止,统统变了。大家见她关心家务,按时上教堂,对女儿管得更严了,她疼爱女儿,体贴丈夫。

可是她厌恶这种虚伪行为。她有心和赖昂逃之夭夭,到天涯海角去探索

人生。可是一想到这些,又感到有一条黑魆魆的幽谷横在面前。

赖昂要到巴黎去攻读法律,专程来和包法利夫人辞行。她连忙站起来。“我又来了!”

“我早已料到了!”她咬紧嘴唇,血往上涌,脸一直红到耳梢。“先生不在家?” “他出去了。”她又说了一遍:“他出去了。”

于是,你望我,我望你,沉默下来。他们都沉浸在痛苦中。“好,再会!”

她猛然仰起头说:“是啊,再会⋯⋯你走吧!”

他走了。包法利夫人打开窗户。天空浮动着乌云,一阵狂风吹来,白杨低下了头,骤雨敲打着绿叶。

第二天,包法利夫人悒悒寡欢,昏昏沉沉,她感到惘怅、迷惘。啊!他走了,她的生命的唯一的欢乐,未来幸福的唯一希望眼看飞走了,消失了。她诅咒自己没有向赖昂倾述衷肠。又像在道特一样,她患了悒郁症,常常晕倒,有一天,咯了一口血。

这一天是永镇的集日。一位绅士,穿一件绿绒大衣,戴一副黄手套,套一双厚皮护腿,后边跟着仆人,走进包法利诊所。这位绅士是永镇附近徐赦特庄园的主人罗道耳弗·布朗皆先生,领着仆人来看病。

看完病,罗道耳弗对包法利医生表示感谢: “有机会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说话时,他望着爱玛。回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她很可爱!这位医生太太,很可爱!牙齿美,眼睛黑,脚轻俏,长得如同一个巴黎女子。好家伙,她从哪儿来的?那笨小子打哪儿找到她的?”

罗道耳弗先生,三十四岁,性情粗暴,思路明敏,过着独身生活,但是常和妇女来往,是一位风月老手。他琢磨,医生太太为什么那么闷闷不乐? 脸色那么苍白?丈夫不随心?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用说,她讨厌他。指甲长,三天不刮胡子,在外边跑来跑去,她呆在家里补袜子。她一定闷居无聊!一定渴望住到城里, 每天夜晚跳波兰舞!小可怜儿!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来上三句情话,我稳拿她会膜拜你!一定温柔!销魂!”他抡起手杖,敲碎前面一块土,喊道:

“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他立即考虑行动的策略和机会:“展览会不久就要举行,她会来的,我会看见她的。趁热打铁,勇往直前,一定成功。”这个情场老手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

州农业展览会在永镇举办了。四面八方的人都集中到这里,熙熙攘攘, 车水马龙。罗道耳弗特来陪伴包法利夫人。她挽着他的手臂。罗道耳弗领她拐进小径,躲开人群。

“为什么由人打搅?何况今天,我有福分同你⋯⋯” 爱玛红了脸。草丛中长出一些春白菊,罗道耳弗说:

“这里有好的延命菊,大可以供本地全部害相思病的姑娘们问神了。要是我也掐一朵,你看怎么样?”

“你闹恋爱?” “哎!哎!谁知道?⋯⋯再说,一个人住在乡下⋯⋯”

“什么也是枉然。”爱玛说。

于是,他们谈起内地的庸俗、生活的窒息、理想的毁灭。罗道耳弗说: “是啊,我错过许多机会!总是一个人,啊!我活着要是有一个目的,

我要是遇到真心相待的人,我要是发现有人⋯⋯哎呀!我会用尽我的全部能力,我会克服一切困难,粉碎一切困难!”

罗道耳弗挽着包法利夫人走上村公所二楼会议厅,那里没有一个人,他们在一条凳上,并肩坐下。罗道耳弗说: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恼?他们一时需要梦想, 一时需要行动,一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一时需要最疯狂的欢乐,人就这么来来去去,过着形形色色荒唐、怪诞的生活。”

“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就连这种消遣也没有!” “会有一天遇到的。有一天,赶巧万念俱灰,忽然天色开朗,就像有一

个声音在喊:‘这就是!’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诉说衷情,把一切给他,为他牺牲一切!用不着烦言解释,彼此就一见如故,似曾梦里相逢。〔他看着她〕总之,就在眼前,四处寻觅的珠宝就在眼前,明光万道,火星四射⋯⋯”

罗道耳弗说着,用一只手放在脸上,就像眩晕一样,顺势把手放在爱玛手上。

“就拿你我来说,我们为什么相识?出于什么机缘?我们各自的天性, 你朝我推,我朝你推,毫无疑问,就像两条河一样,经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两人互相凝视,欲火如焚,嘴唇颤抖着,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起了。

六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罗道耳弗来。“如果头一天她爱上我的话,她一定盼望我去,她越情急,越发爱我。”——这是罗道耳弗的策略。一天黄昏,他来了。

“我不知道又是什么力量把我朝你推过来!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扭不过天使们的微笑!人不由自主,就跟着美丽、愉快、值得热爱的事物走!”

爱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她朝他转过身子,呜咽道:“啊!你真好!”

罗道耳弗提议,由他陪伴包法利夫人骑马散心,治疗她的病。

第二天正午,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并马来到森林深处,坐在一棵倒树上。罗道耳弗说起他的爱,包法利夫人呼吸急促了。

“啊!好,别说下去了⋯⋯马在什么地方?回去吧。” “你到底怎么啦?我不明白。想来你是误会吧?你在我的心里,就像一

位圣母娘娘⋯⋯”

他伸出胳膊,搂住爱玛的腰肢,她半推半就。他把她带到林中更远的地方,沿着一个小水塘转悠。满池浮萍,绿波如茵,残荷露出水面,夹在灯心草中间。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听你的话。” “为什么⋯⋯爱玛!爱玛!”

少妇边倒向他的肩膀,边慢悠悠道: “哎!罗道耳弗!⋯⋯”

她软弱无力,满面泪痕,浑身颤栗,将脸藏起,在池塘边一个小茅草棚里,依顺了他。

“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心花怒放,想不到从前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令人神往的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了其中的一个。

从此,他们频频幽会,整天沉湎于欢乐中。有时,她溜到罗道耳弗田庄, 有时在包法利医生家的小花园里,山盟海誓,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商人勒乐找上门来,拿一块衣料。 “太太,这块衣料只有像你这样风雅的妇女才配享用。” “我没钱。”

勒乐答应借钱给她。此后,勒乐常常找上门来,拿些从巴黎买来的豪华奢侈品赊销给包法利夫人。

半年后,卢欧老爹来信,祝福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字里行间,揪着爱玛的心。思前想后,她有点心愧。罗道耳弗见她这几天严肃多了,对他很冷谈,差不多是鄙夷的神情。原来,爱玛忏悔了。

郝麦新近从报上读到一篇治疗跷脚的文章,就撺弄包法利医生给金狮客店的瘸伙计做整形手术。

这件事可以使丈夫名利双收,该是怎样称心啊!爱玛企望丈夫成功。一个愉快的夜晚,夫妻谈起共同的梦想:查理看见自己名扬四海,财富充盈, 和太太永远相爱;爱玛觉得自己心旷神怡,用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索取新爱。药剂师郝麦也为报纸准备好了文章。

手术做完了。第五天,病情突然恶化,伤口生了坏疽,病人眼看没救了。不得已,从卢昂请来了医学博士。博士对这里的蠢材大骂一通,给病人截了肢。

丢人现跟!爱玛咬着青灰的嘴唇,目光炯炯,像射出去的冷箭,盯着查理。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整个身子,总之,他的一切存在,她看了样样生气。怎么会天差地错,她为他白白牺牲了一生?她后悔早不该守身如玉。残留的一点妇德,禁不住猛烈抽打,最后倒塌了。情人的形象重新回到她的心头,光采奕奕,销魂动魄,两人的好情更热烈了。同时,她常常向勒乐借债,还为情人买了一条银头镀金马鞭,一颗印章,上面刻着“心心相印”, 还有一条围巾料子,一只雪茄匣。

爱玛再也无法和查理共同生活了,她要和罗道耳弗毫无顾忌地生活在一起,日久天长。

“我已经忍耐、煎熬了四年!像我们这样相爱,就该公之于世!他们快把我折磨死了!把我带走!抢走!哎呀!我求你啦!”爱玛乞求着罗道耳弗。

罗道耳弗答应和她私奔。她开始准备外逃的东西。勒乐趁机向她兜售高档用品。

翌日,九月四日,星期一,他们就要逃走了。罗道耳弗坐在桌旁,翻看着情妇们的信,想着明天的事。为一个女人就丢掉我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真蠢!”他骂了一句,“简直扯淡!他拿出纸和笔,给爱玛写信:

“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希望害你一辈子⋯⋯你下决心以前,可曾好好想过?可怜的天使,谁知道我把你拖到什么深渊啊?相信我,我忘不了你,我将永远对你忠诚到底。不过迟早有一天,

这种热情要冷却的,我们会厌倦的。单单想到你要难过,爱玛!我就如坐针毡!忘了我吧!为什么我偏认识你啊?为什么你生得这样美啊?难道这是我的过错?我的上帝!不,不,怨也只好怨命!

爱玛,人世冷酷,我们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我们。你得忍受无礼的盘问、诽谤、蔑视、甚至于侮辱!

你读这封忧郁的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因为我要尽快逃走,免得心思不定,再去看你。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心如古井, 谈起我们的旧情。永别了!”

最后又来一个“永别了”,分成两截“永一别了!”他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女人!她要以为我的心肠硬得像石头一样了,应当来几滴眼泪才对。不过我呀,我哭不出来。”他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中滴下一大滴水, 冲淡一个地方的墨水,算是眼泪。在落款“你的朋友”处盖上印章“心心相印”。

爱玛读着信,天旋地转,仿佛一双无情的手往深渊拉她。忽见罗道耳弗的车驶过广场,扬长而去。爱玛大叫一声,宜挺挺仰面倒在地上。

爱玛大病四十多天,查理不曾离开过她身旁。此间,他生活拮据,向勒乐借了许多钱。爱玛稍好一点,查理领她去卢昂看戏,让她散散心。在剧场, 爱玛与赖昂邂逅相逢。赖昂在巴黎攻读了三年法律,如今在卢昂作律师练习生。两人一见,旧情复萌,他留包法利夫人多住一天。查理因事回永镇去了。

三年的巴黎生活,使赖昂大长见识。他钻研法律,同时光顾舞厅。他在公园里看书,常常想起爱玛,有时法典不由得掉在地下。他总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相信总有一天包法利夫人会到口的。这次在卢昂相遇,又唤醒了他的旧情。他想事不宜迟,现在必须下手,过去的畏怯之心早已消失了。他觉得,熟谙了巴黎社交场上分子小姐们的风流韵事,占有眼前这个外省的小医生的太太,胜利在握。回到住处,整整一夜,他思索着行动计划。

第二天,赖昂来到旅馆。爱玛谈起人情冷暖,常年寂寞无聊,心像被活埋了一样。赖昂模仿这种忧郁,讲起他在学校,一年四季,孤独惆怅。他们寻找痛苦的原因,越谈越投机,爱玛仰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眼含着泪水:

“你知道我一向梦想些什么也就好了!” “我也一样!哎呀!我受够了罪!我心事忡忡,常常走出房间,来到街

上,沿着河岸,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想在嘈杂的人群中忘掉自己。马路有一家卖画的,窗前挂着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着一位文艺女神,披着一件贴身衣服,眼睛望着月亮,头发散开,簪着勿忘草。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我过去,我在那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他的声音颤抖:“她有一点像你。”

她交叉着胳膊,垂下头来,望着拖鞋上的缎花,偶尔脚尖在拖鞋里微微动一动,叹一口气。

“世上最伤心的事,难道不是像我一样,一辈子没有正经用处?我们的痛苦如果能对别人有用的话,想着是牺牲,倒也可以自慰了。”

她抱怨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偏偏没死,真可惜!赖昂马上说,他羡慕坟墓的宁静,甚至有一个夜晚,他立了遗嘱,要人用爱玛送他的那条漂亮绒毯掩埋他。

“这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啊!” “我从前也一直这么觉得⋯⋯”

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像他这样美。可是她突然想起罗道耳弗,不由得起了一阵无名的恐惧。

第三天,两人游览教堂。不等参观完,赖昂就把爱玛拉出教堂,坐进一辆有密封车厢的马车。

“这很不相宜,你知道吗?”爱玛说。“有什么不相宜?巴黎就这样做!”

这句话仿佛是无可辩驳的论据,说服了她。于是,他们按照巴黎的样子, 在车里一直混到晚上。

爱玛回到家,丈夫吻她。碰到他的嘴唇,她想起了另一个男子,摩挲着脸,颤抖起来。她眼望自己的丈夫越发觉得他寒酸,软弱无能,是一个地道的可怜虫。怎么样才能摆脱他,漫漫长夜,何时了!?爱玛一边缝衣服,一边回忆起那天最细微的情节,“这一天追也追不回来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鼻梁往下流。

事有机缘,爱玛要以代理人的身份继承一份财产,查理欠勒乐的钱也要延期偿还,这些都需要经过法律程序。找谁当公证人呢?居由曼?不,不可靠。

那么找谁呢?查理沉吟一下道:“除非是赖昂⋯⋯”

正中下怀!爱玛建议由她去卢昂一趟,查理不让她去吃辛苦,可是她坚持要去。查理被妻子的“热情”感动了。当然,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热情” 的由来。

她在卢昂一住就是三天,这三天才是真正地度蜜月。他们住在靠近码头的布劳涅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门窗紧闭,地上撒遍鲜花。这天黄昏,爱玛和赖昂乘坐一只遮蔽严密的游艇,到一座小岛用晚餐。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他们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与的幸福与欢乐,幻想长久地生活在这座美丽的小岛上,永不分离。但是,幻想毕竟是幻想,不是现实,爱玛教赖昂别后秘密通信的方法,她还答应,不久就会想出一个经常见面的办法,能自由相会,起码也要每星期一次。

这一时期,爱玛忽然喜欢弹琴,不过总嫌自己弹得不够好。能不能去卢昂学钢琴?查理在卢昂给她找了一位钢琴女教师,每星期四上一次课。

星期四,爱玛早早起床,着意打扮,到卢昂去学音乐,实则是在布劳涅旅馆一个陈设雅致的房间里幽会。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瞎子乞丐跟在车子后边,唱着一首小歌:

小姑娘到了热天, 想情郎想得心酸。

他那凄婉的声音,扰乱了爱玛的心情,把她带到无边无涯的忧郁的深渊。一天,查理说,他遇见了爱玛的音乐教师,她说她不认识爱玛。这消息

对爱玛真像晴天霹雳,不过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必是她忘记我的名字啦!可是我有她的收据,你看。”到了下星期

五,她果然交给查理一张三个月六十五法郎的学费收据。

有一次,天黑了,她还没回家,小女儿闹着不睡,查理赶到卢昂,找遍了亲友家,都没有,去敲赖昂的门,锁着。他在街上急得团团转。这时,爱玛刚从布劳涅旅馆那个房间里出来。

“谁留住你啦,昨天?” “我生病来的。不过以后再有这类事,你放心好了。”

从此,她赴幽会更是毫无顾忌,由着性子,为所欲为,只要心血来潮, 马上就找个借口去卢昂。赖昂不在,就到事务所去找他。

日子久了,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和爱情无关。信中也无非是花草、诗歌、月亮、星星之类的东西。爱玛开始觉得,幽会已失去了魅力,索然无味。她不禁感慨万端,想起这一切,多么荒诞、虚假。

有一天,来了一个人,恭恭敬敬递给她一张纸。那是一张爱玛立的七百法郎的借据。勒乐不讲信义,把它转给了银行家万萨,今天万萨派人来讨债。她叫人去找勒乐,勒乐不来。她回答说:“告诉他,我没有钱,下星期才有。”

第二天正午,收到一份拒付通知书,爱玛被诉诸法律了。她害怕极了, 急忙奔往勒乐家里。

“你有什么事?” “看啊。”她拿出公文给他看。

“好!我有什么办法?”他听爱玛埋怨他失信,转让期票,他说:“不过我也是走投无路,叫人逼的。”

“那,以后呢?” “哎呀!很简单嘛:法院的裁判,再来一个扣押⋯⋯完事大吉!”他又

算她的欠债,“还有你那些零星账,连本带利,算也算不清,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我可再也不上这个当了!”

爱玛说等卖房产钱的尾数一到就偿还他,勒乐才答应暂缓一点时间,同时趁机又向她放了些高利贷,顺手又把一些衣料卖给她。

可是,婆婆来信说,卖房产的钱已经没有了。她只好瞒着丈夫,追索医疗费,卖旧手套、帽子、废铜烂铁,无所不卖。她到处借钱,包括女佣人。刚付清一笔债,另一笔债又来索取,她发现欠债数字庞大无边,越算越糊涂。她大发脾气,整天呆在卧室里,昏昏沉沉。她讨厌丈夫,把他撵到三楼去住。她整夜看荒诞不经的小说,羡慕小说里描绘的穷奢极欲的生活。

她仍旧去找赖昂,住高级旅馆,赖昂应付不了的开销,她大大方方补足。父亲送给她的结婚礼品——六把镀金小银匙,也送到当铺典当了。赖昂对爱玛已经没兴趣了,觉得情妇行为乖戾,他想如果就此分手,也许不见得错。他的事又被母亲知道了,告诉了他的律师。律师告诉他悬崖勒马,不然要损害他的前途。是呀,自己就要升第一练习生了,该是严肃的时候了。

包法利夫人来得更勤了。她一来,赖昂就感到腻味和烦恼。她也怨恨赖昂,觉得赖昂欺骗了她,但她没有勇气离开他。心情不好,她就到低级的化装舞会去寻求刺激,结果晕倒在舞场。

回到家,她见钟后贴着一张灰纸,上面写着:

兹经判决执行⋯⋯遵奉圣谕,依照法令,包法利夫人必须⋯⋯清偿全部八千法郎⋯⋯限期二十四小时,不得拖延⋯⋯过期不付,当即依法执行,扣押其家具与衣物。

这是勒乐早就给她预备的结局。她一味买,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据、续票据,每次到期又往上滚利,到头来,勒乐捞到了一笔可观的资本, 现在该收口了。她找勒乐,勒乐说:

“我的小太太,你以为我单为行好,供货供钱,真就白白供你供到世纪末日?放出去的账,我应当收回来,我们要公道!”他揶揄似地鞠躬道,“怪

谁?我像黑人一样吃苦卖力气,你这期间,寻欢作乐。” “我求你了,勒乐先生,再宽限几天!”她呜咽了。“嘿!眼泪也使出来啦!”

“你是朝死路逼我!”

他关了门道:“关我屁事!”

第二天,律师带两位见证人来清点她的家产。她到卢昂,向银行家借钱, 银行家不借。她找赖昂,赖昂没钱,她让他去偷!赖昂害怕了。搪塞说向一个朋友去借,明天下午送来。

“下午三点还不见我,心肝,就别等我了。对不住,我该走了。再见!” 赖昂脱身走了。

她浑身无力,回到永镇。她的家贴上了告示:出卖她的全部家产。

她到公证人居由曼家借钱。公证人知道她的情况,一边听她讲,一边显出一副古怪的微笑,样子甜甜的,他握住爱玛的手,饿狼似地吻她。爱玛跳起来:

“先生,我在等钱!” “好吧!有⋯⋯”他不管衣服会不会脏,朝她跪着走了过来,“求求你!

呆下来!我爱你!”他搂她的腰。

爱玛嚷道:“先生,你丧尽天良,欺负我这落难的人!我可怜,但是并不出卖自己!”

她去求税务员毕耐,抓住他的手。毕耐躲开了。

快到三点了,她叫人去看赖昂送来钱没有,赖昂没来。

猛然间,她想到罗道耳弗!他会借钱给我的,即使他一时不帮忙,她只要眼睛一瞟,他们的爱情就会复苏的。她主动送上门去,跑到徐赦特庄园。

“嗐!是你!”罗道耳弗坐在壁炉旁,吸着烟斗,连忙跳起来。 “哎呀!罗道耳弗!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她娇滴滴地惹人心疼,

眼里盈着一颗泪珠,颤颤巍巍,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他把她抱到膝盖上, 吻着她的眼睛。

“啊!饶恕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我破产了,罗道耳弗!你借我三千法郎!”

他一点一点往起站,脸色十分苍白,非常安详地说:“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你没有钱!”爱玛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棒,“你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跪在我面前,发誓爱我一辈子。我相信你,整整两年,你带着我做着最香甜、最绮丽的梦!⋯⋯如今,我求你搭救一把⋯⋯”

罗道耳弗十分镇静,“我没有钱!”

她出来了,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跌倒。她傻呆呆地站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怎么落到这般地步记不起来了。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像要裂开一样。她突然产生死的念头,她感到喜出望外, 急忙跑回永镇,来到郝麦药房,从那蓝色的罐里抓起一把白粉,一口吞下去, 然后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那样,心情轻松舒畅。

她呕吐了。她的肩膀、牙齿直发抖,脸是淡蓝色的,眼睛瞪着,迷迷茫茫,向四下张望,痉挛的手指抠着床单,浑身抽搐,砒霜药性发作了。她想, 一切欺诈、卑鄙和折磨她的无数欲望,都和她不相干了。现在,她什么人也不恨了。她的思维陷入迷离状态。人世的一切喧嚣,爱玛全听不见了,只有

可怜的丈夫的哭泣,柔和、模糊,好像交响乐的最后回声一样,隐隐约约。“把孩子给我带来。”爱玛握住女儿的小手吻着。她又吐起血来,查理

请来医学博士。见已无救,博士走了。

教堂堂长来给她做临终仪式。看见教士,爱玛忽然有了笑容。她在无牵无挂之中,又体会到了早年的神秘感觉,仿佛看到了天国。做完仪式,她看看四周,好像一个人做梦才醒一样,她要镜子,照了许久,泪流满面,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倒在枕上。

弥留中,外边忽然传来沙哑的歌声:

小姑娘到了热天, 想情郎想得心酸。

爱玛陡地坐了起来,犹如一具尸体触了电,头发披散,瞳仁睁大,呆愣愣的。她喊道:“瞎子!”她笑了起来,一种疯狂的、绝望的狞笑。她相信自己曾看见过的那个乞丐的丑脸,正站在永恒的黑暗里恐吓她。瞎子又唱起来:

这一天起了大风, 她的裙带失了踪。

一阵痉挛,她倒在床上,咽了气。

她留下的遗嘱是:“什么人也不要怪罪⋯⋯”

夫人死了,家产空了,包法利医生异常痛苦。一天,他踩着一个小纸球, 打开一看:是罗道耳弗给爱玛写的那封信。他自言自语道:“他们也许是闹精神恋爱。”

他卖掉家中所有的东西,仍还不清债务。再没有人来看他,母亲也和他决裂了。一次,他打开爱玛的抽屉,里面是赖昂给爱玛的情书,又翻出罗道耳弗给爱玛的情书。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他呜咽,他嗥叫,心烦意乱,如癫似狂,他从此不出门,不见客,不治病,关在屋里喝酒。

他遇见了罗道耳弗,罗道耳弗有些害怕,查理对他说:“我不生你的气, 错的是命!”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还不见他回家,女儿去找他。他在小花园里,坐在花棚底下的长凳上,闭着眼睛,张着嘴,手里拿着一股又黑又长的头发(这是他从爱玛头上剪下来留做永生纪念的),头顶着墙,原来是死了。

全部遗产,只够小女儿投奔祖母的路费。祖母当年去世,外祖父卢欧老爹也瘫痪了。一个远房姨母收养了她,姨母家道贫寒,把她送进了纱厂。

药剂师郝麦越来越得意了。他热衷于社会活动,期望成为名人。他想用清炎膏治好瞎子的眼睛,显身扬名,但事与愿违,治坏了,坑苦了瞎子。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他投书报界,硬说瞎子得了瘰疬,有碍社会,结果把瞎子关进了收容所,终身监禁起来。他为州长竞选帮忙,甚至上书国王,谄媚邀功。他把永镇的医生一一挤走。这个无耻之徒生意兴隆,发了财,得了十字勋章,成为名士。

这就是《包法利夫人》的故事。

一百多年来,人们对这部小说的思想成就、艺术成就进行了深入的分析

研究。对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实质,有一种流传很广、几乎已成定论的说法, 认为那是爱玛·包法利的浪漫主义梦想与庸俗现实的矛盾造成的。我觉得这种说法是不尽符合小说作者的原意的。书中所揭示的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原因要全面、复杂得多,所展示的社会生活也广阔、深刻得多。

爱玛的父亲卢欧老爹是个富裕农民,属于小资产阶级,但他幻想跻身于上流社会,他把女儿送进修道院寄宿学校,接受上流社会妇女的教育,期望她将来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在修道院里,爱玛热烈追求上流社会的时髦妇女的生活情趣,什么绮丽的爱情、情男情女的风流韵事、疯狂的刺激、无尽的追求,极度的享乐、哀婉的惆怅等等。那不仅是小说和画册上的描述、历史上的轶事或修道院里的隐秘,更不是虚幻的浪漫主义梦想,那是活生生的现实,是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期的统治者——大资产阶级的生活写照。爱玛被这种生活迷惑了,她把大资产阶级纸醉金迷、糜烂的享乐生活当做自己的生活理想,把巴黎看作梦寐以求的福地天堂,以疯狂的热清拚命向它扑过去。罗道耳弗一提起那“疯狂的欢乐”,爱玛就为它牺牲了一切;赖昂只说了句“巴黎就这样做”,她就甘心再度失身。对这种堕落生活,她并不感到羞耻和悔恨,她认为这正是她热切向往的、使人销魂的理想生活。她至死也没明白罪恶的现实对她的毒害,她留下的遗言是“什么人也不要怪罪⋯⋯” 福楼拜通过这种隐讳的、独具匠心的描写,极其深刻地批判了大资产阶级的罪恶统治。就是他们的腐败生活现实、堕落的思想道德腐蚀了整个社会,毒害了人们的心灵,酿成许多凄惨的人生悲剧!

包法利夫人追求上流社会的享乐生活,但她家庭生活的拮据以及周围环境的落后、死寂和庸俗与她的理想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她怎能甘心在这种贫困和痛苦中死去?她痛楚、失望、郁闷难解。失望,常常是因为有所渴望。眼前生活的失意更加促使她对上流社会享乐生活的渴望和迫不及待地追求,她更加执着、迅速地向那个无底深渊滑落下去。

上流社会的豪华、巴黎的灯红酒绿,爱玛无限向往,但可望而不可及, 徒自望洋兴叹。但在她的周围,却有不少由那腐败的现实哺育出来的生活放荡、尔虞我诈的宵小之徒,为她设下了一个又一个陷阱,把她引向了绝路。罗道耳弗是第一个,他用“梦想”“疯狂的欢乐”“诉说衷情”“牺牲一切” 做诱饵,使爱玛上钩。第二个是赖昂,他只用“巴黎就这样做!”就又把爱玛拉下水,终于堕落得不可收拾,无法自拨。

享乐必须有钱,包法利夫人又落进高利贷者和商人的魔掌,掉到金钱的漩涡里。勒乐见她为寻欢作乐,挥霍无度,趁机用种种卑鄙狡猾手段对她进行榨取,使她债台高筑,山穷水尽。勒乐捞满了腰包后,突然收口,和银行家合谋,把包法利夫人推上了绝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金钱世界的冷酷。

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互相图谋,损人利己,甚至不惜落井下石。包法利夫人被逼上绝境后,四处求援,都遭拒绝。曾经和她山盟海誓“永远相爱”的情人,一个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损害,一个为了自己的前途, 把她玩弄、作践之后,都扬长而去。她求救于银行家、公证人、税务员,都被推开。她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生的路子都已堵死,她只有走死路一条,服毒自杀。这就是包法利夫人的生活道路。

包法利夫人悲剧的实质:大资产阶级腐败的政治、堕落的思想道德、糜烂的生活方式对她的毒害与腐蚀;贫困、死寂、庸俗的外省生活对她的窒息; 充斥社会的无耻之徒对她的凌辱与损害;高利贷者、银行家、投机商人对她

的榨取与陷害;人与人之间的冷酷无情、世态的炎凉等等。一个弱女子怎能承受这样的社会重压?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她不能不作那个罪恶社会的无辜的牺牲品。通过包法利夫人的悲剧,作家全面、深刻地批判了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期大资产阶级的罪恶统治。

查理·包法利医生也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庸俗的、窒息人的外省生活培养成他可悲的性格,没有雄心,苟且偷生,随遇而安,迟钝而至愚蠢,不了解社会,也不了解妻子。妻子已经堕落,家产已经荡尽,他还蒙在鼓里, 浑然不知。正如爱玛临死时对他说的:“你是好人。”包法利医生有好的一面,忠于职守,待人厚道诚恳。然而这个老好人也免不了被社会愚弄和迫害, 妻死家败。最后在无望、痛苦、麻木中死去。这是多么可怜、可悲的一生! 这怪谁呢?怪他太愚钝、太无能、太不争气吗?不能。因为扭曲他的性格、置他于死地的,是那个生活环境,使他家败人亡的是那残酷的社会现实,他一个人——而且像他这样一个忠厚但又无能的人,怎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那龌龊的社会中,也培养出另一种人,投机钻营,寡廉鲜耻,拼命往上爬。他就是永镇药剂师郝麦。他老于世故,狡狯圆滑,肚子里装着各种应时的货色,哪个时髦,哪个对他有利,他就信哪个。他对科学感兴趣,因为这能使他有所创新,生意兴隆。他热衷于为社会服务,插足于各种社会活动, 为的是让社会承认他是热爱乡土的名士,得到十字勋章。他有一书架书,以示博学。他订杂志、日报,为的是洞察社会风情。他常给报纸撰稿,为的是拨弄舆论。他配药水给瞎子治眼睛,想耸人听闻,一举成名。失败后,他怕影响自己声誉,连续在报上捏造罪名,直至把瞎子送进收容所,终身禁闭才罢休。他百般逢迎当局,卖身求荣,甚至给国王写请愿书,乞求十字勋章。他终于得到当局奖赏,戴上了十字勋章,志得意满,成为社会贤达之士。郝麦的形象,是外省资产阶级的典型。他的野心勃勃、投机钻营、见风使舵、虚伪阴险、阿谀奉承、卖身投靠等,就是外省资产阶级的典型品德。福楼拜对郝麦,给予辛辣的讽刺和嘲笑。

《包法利夫人》继承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艺术创作的优秀传统,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一)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

前面说过,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是以医生德拉马尔家的故事做题材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这本是平平常常的家庭悲剧,登在卢昂日报上,只不过当做一条新闻,供人饭后谈资而已。这个平常事件却引起福楼拜的深切注意。他认为,包法利医生的家庭悲剧不是由于女主人公的个人品质造成的,

是罪恶的社会腐蚀了她,吞噬了她,导致了她的家庭悲剧。而且这不是个别的悲剧,在外省,它是很普遍的。福楼拜追寻这个家庭悲剧复杂的、讳莫如深的社会原因,所以,他把包法利夫人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放在广阔的社会环境中描写。环境造就了人物,人物表现着环境。她的性格发展过程,她的命运的悲剧结局,是社会运行的结果。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的统一,互为因果, 这是福楼拜、也是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最基本的创作经验之一。

(二)重在描写人的心灵。

通过惊天动地的历史伟业,容易刻画人物性格,因为在大风大浪中,易显出人物本色。在风平浪静中很难把人物性格写得深刻。《包法利夫人》中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福楼拜却通过平庸的生活事物,塑造了爱玛、包法利医生、郝麦等鲜明深刻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福楼拜不是热衷于描述事件

的始末和追求曲折动人的情节,他把重心放在刻画人物性格上。他通过包法利夫人生活经历的五个阶段:修道院寄宿学校;和包法利医生结婚的最初几年;失身于罗道耳弗;再度失身于赖昂;穷途末路,把人物复杂的、细微的心理奥秘一刀一刀地剖析出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不是包法利夫人的形象, 而是赤裸裸的心灵。

(三)辛辣的讽刺。

讽刺,是对事物的批判和否定。上边谈过,通过包法利夫人的悲剧,福楼拜对罪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揭露、批判和辛辣的讽刺。这种讽刺体现在全书总的思想倾向上,也体现在郝麦、罗道耳弗、居由曼等人的具体描绘上。譬如郝麦,他阿谀上司,上书国王,乞求十字勋章,想成为当地的名人。书中有一段描述:他每天急于从报上找任命自己的消息,任命总不见下来。他等不及了,把花园草地修成勋章的宝星式样,然后他交叉着胳膊,围着这块草地散步,飘悠悠、美滋滋,好像真得了十字勋章,成了名士。这简直是一幅绝妙的讽刺画,画出了外省的资产者利欲熏心、卑劣可笑的丑态。公证人居由曼,作为主持法律公道的人,平时倒也装得蛮正经。包法利夫人陷于绝境时来向他借钱,他趁火打劫,这一下全部勾画出了这个人物的肮脏的灵魂,原来他是一个卑鄙的老色鬼,多么可憎,多么令人不齿!要是哪个大画家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一定会成为不朽的讽刺画杰作。

(四)主次分明,色彩绚丽,结构严谨。

以主人公的故事为中心,展示广泛复杂的事件和描绘众多的人物,主干挺拔,枝枒交错;大河滚滚,细流涓涓;凤鸣惊天,百鸟相和,形成一幅色彩斑斓而又主次分明的社会画卷,这是福楼拜小说情节结构的突出特点。除

《包法利夫人》外,还有《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慈悲·圣·朱莲的传说》、《一颗简单的心》等都是这样。

(五)追求作品的“容观性”。

在作品中,司汤达喜欢作些说明,雨果惯于发感慨,直抒胸臆,巴尔扎克常常发议论。福楼拜则激烈反对作家在书中插嘴,“我甚至于以为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现他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说出来,有什么用?真的!”他给乔治·桑写信说:“我认为伟大的艺术应该是科学的、客观的。” 但这决不是说福楼拜抱着超然的、无动于衷的态度进行创作,他说:“别人视粪土,我却同情,《包法利夫人》值点什么,就是不缺乏心。”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他说道:“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 他只是不同意作家本人突然混杂进作品人物中,就像戏剧正上演时,导演突然走上前台,比比划划,破坏场面的和谐和完整。但作家的意图、个性、感情和风格却强烈存在,不过融汇到作品中去了,你看不到一点外加的痕迹。就是说,作家不把自己放进去,而要化进去。看作品时,你会完全被作品的气氛感染,不知不觉地走进作品中去,和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体验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福楼拜小说中这种“客观性”对后代作家影响极大,当代法国作家梅尔勒认为,这种“现代化”创作经验,“宣告了二十世纪小说的诞生。”

(六)语言的精雕细刻。

福楼拜一生写作十分严肃,对作品像严父对待子女,不到十分成熟,绝不许它出世。他精雕细刻,反复琢磨,大约五六年才写出一部作品。他对作

品的语言,要求十分严格,他曾对他的弟子莫泊桑说:“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说明它,只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只有一个动词;要区别它的性质,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不断地推敲,直到获得这个名词、动词、形容词为止。不能老是满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难,用类似的词句去敷衍了事。”他常常为了寻找恰当、精确的词句花去很多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 我在寻找那恰当的四五句话”,“即使在游泳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斟酌着字句”。他刻意追求语言的精确、形象、和谐。

此外,在典型细节、典型场面(如农业展览会)的描写、气氛的渲染(如瞎子与歌曲)等方面,福楼拜都有独到之处,给人留下很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