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恶与悲观

诚然,遗传的因素不可忽视,然而更重要的是环境对他的影响。

小福楼拜住在二楼,透过窗户,便可看到医院高高的灰墙,厚重的大铁门。院子的石凳上坐着病人,瘦削的身影,苍白的面孔,下陷的眼睛,头上裹着一块白布,显得那么痛苦、忧伤、孤独。小福楼拜还常常拉着妹妹,溜到解剖室的窗底下,先把妹妹抉上葡萄架,自己再爬上去,向屋里窥望。那是一幅多么令人窒息的图景啊!疾病,解剖,对于大人,这是科学;对于一个易于感知、耽于幻想的孩子,却是过于冷酷、悲凉的人生!“这些可怖的幻象,我害怕,简直要疯狂了。”“还是小孩子,我就在解剖室里玩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妄,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伯死亡。绝对的虚无的假说也丝毫引不起我的恐惧。”耳濡目染,人世的忧患和痛苦,使天真的福楼拜的心里充满了无名的悲哀和惆怅。这给他的世界观种下了最初的根苗——感伤、消极,也朦胧地对人生产生怀疑、虚无念头。看着尸体,他不禁发问:“这位大人物哪里去了?哪里是他的光荣、他的道德、他的名姓?”

这些孩提时代的心理,只不过是他对人生认识的端倪。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逐渐走进社会,接触了更广阔的人关生活。让他理解人生的,已不是医院里的病人和尸体,而是整个时代、整个社会。福楼拜的童年,正是波旁王朝复辟的最后几年,尤其是查理十世统治的最反动的年月。封建复辟王朝的统治,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灾难,各种矛盾特别尖锐。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 开始了大金融资产阶级的统治,不但没有给社会以安宁,给人民以民主、自由,反而加剧了广大中、小资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苦难。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继之而来的是拿破仑第二帝国,在社会繁荣的外衣下, 是专制统治和花样翻新的欺骗,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互相吞噬, 政治腐败,道德堕落,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彻底破灭了。孩提时代的感受,加之后来对社会的认识和理解,在青年时代的福楼拜心里形成了一种信念。他对社会、对人生的丑恶极度憎恶、愤懑和怀疑,也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不相信有自由和幸福,他否认博爱。伴随怀疑、失望而产生的便是虚无:“这是一个我自己喜欢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福楼拜痛切感到社会“不总朝期望的方向进行”,它正朝无底深渊滑落下去,人生哪里有希望和光明?“我无论转向哪一面,我看见的也只是灾难。”“我讨厌实际的人生,仅仅必须按时坐在饭厅,就让我的灵魂充满了一种忧郁的情绪。”然而,社会的丑恶也激发了他的憎恨。他憎恨一切政党和制度;他蔑视和讥笑宗教和政府:“所以访求最好的宗教,或者最好的政府,我以为是一种蠢极了的举动”;他反对一切组织、义务、权力等人为的观念;他也恨群众,觉得他们愚蠢野蛮。有人说,福楼拜在政治思想上是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混合体,极端个人主义者。这种说法是不够全面、确切的。他对社会现实敏锐、深刻的认识、描写和批判是很正确、很进步的,只是在对社会腐败原因的认识和寻求社会矛盾的解决上,他错了。但即使从这点看,也是他对自由、民主、博爱的理想被社会无情毁灭的一种反响,是对丑恶的社会现实的反抗。不过,它是一种消极的反抗。

福楼拜年轻时,社会上弥漫着浪漫主义思潮。由于特殊的经历和环境, 福楼拜更多地接受了颓废、虚妄的消极浪漫主义的影响。后来,他追忆说:

“好些年前,我们乡下有一群年轻的荒唐鬼,生活在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们旋转于疯狂和自杀之间。有的自己害掉自己的性命,有的死在他们的床上, 有一位用领带勒死自己,好几个嫌无聊,胡闹死掉。美哉其时!剩下的只有布耶和我两个人。”长大后,他明白了,那种荒唐的浪漫主义,不过是社会丑恶的畸形儿,戕害人们心灵的毒饵。后来,在他的作品中无情鞭挞了它。不过,它对福楼拜消极、悲观思想的形成,也的确产主了隐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