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满不释放

1867 年 6 月,考验期结束了,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监管稍微放松,

允许他住进自由民的住宅。

他住在总监家对面的一座小屋里,主人是当地教堂的一个小职员。一边住着主人一家,他的房间在窗户临街的那边。房间的右角放着床, 床上一条灰色的被子。窗户间的墙壁处放着写字台和书。另一张桌子上放着装水的瓦罐和碗,房间的中央立着一个大火炉。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教当地居民的孩子念书。

空闲时他经常手里拿着书和钓竿,到加济穆尔河去。他坐在岸上, 把钓饵往河里一扔,就埋头读起书来。往往是路过的孩子注意到漂儿在动,才把他从书中唤醒过来。夏日黄昏,他搬个方凳到凉台上倚栏而坐。书本放在膝盖上,完全沉浸在阅读里,或者陷入遐思。

他住的地方离监狱只有一箭之遥,允许他节假日到监狱去看朋友。他把自己写好的作品朗读给他们听,讲述构思中的小说情节,参加他们的读书会和文娱活动。他出口成章,能背出整篇小说或者长篇的片断。车尔尼雪夫斯基果真成了大家的老师,总是乐于给人解惑释疑。他

说:

“对于我来说,求知的时光已经过去,我早已不满足于仅仅追求知识。更重要的是传播知识,我乐于和人们共同探讨知识的奥秘。”

他的日常家务,如劈柴、担水、烧炉子等,难友们轮流替他做。他们在值日表上从不派他的差,顶多派他干一点削土豆皮之类的轻活。

在漫长而难熬的冬夜,囚徒们经常搞一些自编自演活动。没有幕布就用被单代替;女角由男人扮演。在观剧时,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心地哈哈大笑,答应给“剧组”写几个剧本。他果然兑现诺言,写了《惹事生非的女人》和《没有收场的戏》几个剧本。

他对每一个交往者都很热情。如果难友们来访,你不喝茶就不让走。他亲自动手烧茶,用一只皮靴把火煽旺。巴洛德的苦役期满要迁往其他流放地,车尔尼雪夫斯基要把惟一珍贵财物——一只金表送给他。他说:

“要钱用时就卖掉它,也能值个 30 卢布的。”

尼古拉耶夫和斯塔赫维奇来告别时,他别无他物了,一定要把百科辞典赠给他们。人家知道那是他非常需要的工具书,不想夺人之美,坚决谢绝了馈赠。

在流放地外贝加尔,车尔尼雪夫斯基继续顽强地从事著述。他有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打算先写政治经济学、历史学方面的论著。可惜资料不足,许多手稿残缺不全,中途而废;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写小说。

他给亚历山大工场的难友们朗读的第一部小说,题名叫《陈年旧事》。而他这时期创作的最优秀的小说名叫《序幕》。它直接反映了围绕“农奴制改革”展开的斗争。这部小说居然完整地保存住了,他生前就在国外出版过。

主人公的名字叫伏尔金。他的外貌、举止和性格特点,使人一下就想到了作者本人。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自由民家里居住的时间不长,仅过了一年后,又被投进牢房。这次坐监的原因,是他的一个难友逃跑了。

这个战友是曾任上校的克拉索夫斯基,他散发了告士兵书,号召他们拒绝执行镇压农民暴动的命令。他不是乘坐驿车押赴苦役地,而是按刑事犯惩罚条例,步行整整一年递解到西伯利亚的。他和车尔尼雪夫斯

基一样,通过了考验期,不再由警察看管住进了自由民住宅。克拉索夫斯基早就拟定了一个逃跑计划。在收到一宗汇款后,他画了一张中国边境地图,弄到了一张假护照。1868 年 6 月 11 日,他策马出逃了。3 天后, 在原始森林中找到了他的尸体,头部被枪弹穿了一个洞。

开始大家以为是带路的哥萨克图财害命。后来在他的尸体旁找到了一张纸条:

“我打算跑到中国去,可是,机会太不巧啦。夜间行路我丢失了两件重要东西,足以暴露我的行踪。宁愿死,也不愿活着落到敌人手里。亚·克·”

他丢失的两件东西是:日记本和中国边境地图!

因为这一事件,不仅把车尔尼雪夫斯基重新收监,而且当局加强了管制,以防止这个名气很大的囚徒逃跑。

根据判决,车尔尼雪夫斯基 1870 年秋就可以解除苦役。他期望和家人一起在西伯利亚某个城市居住团聚。在给妻子奥莉加信中他写道:

“从 8 月 10 日起,对你和孩子,我不再是废而无用的人了。我想在伊尔库茨克或附近安顿下来,我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工作了⋯⋯”

可是这种“优惠”并未光顾到他的头上。相反,苦役期满后,当局却千方百计羁留他,使他与外界隔绝。

东西伯利亚总督给宪兵总司令发来一份密码电报: “如果让他自由,要想保证皇上的一统天下是不可能的,请示如何

办理?”

有人给第三厅打了“小报告”: “一,在彼得堡和各大城市,经常有人把募捐所得的钱寄给车尔尼

雪夫斯基,以资助他从西伯利亚逃跑;二、有几个囚犯参与秘密销售其著作的活动;三、多次查获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照片。四、人们对他依然崇拜,对他著作中的要点能背诵如流。”

第三厅也在给宪兵司令的呈文中强调: “在克里米亚战争后,社会上出现的激进情绪,大都是报刊煽动和

支持的。他们大张旗鼓地向读者们鼓吹革命和共产主义思想。其中最活跃的是《现代人》杂志⋯⋯它掌握在一小撮青年人手中,为首的就是那位车尔尼雪夫斯基。⋯⋯甚至逮捕也不能使他改变信仰。”

1870 年 9 月,宪兵总司令向沙皇建议,释放车尔尼雪夫斯基多有不便,此人出去很可能成为革命中心。沙皇在报告上作了批示:又是“照此办理。”

于是,决议这样定下来: “继续监禁车尔尼雪夫斯基,采取措施将其变成当地的移民流刑

犯,消除逃跑的一切可能性⋯⋯并平息青年们要求释放他的呼声⋯⋯” 为了消除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影响力,警方决定将他转移到更加荒芜

偏僻、完全与世隔绝的维柳伊斯克县。从苦役流刑犯变为移民流刑犯, 等于加重对他的刑罚。他将失去一起服苦役的难友,完全处于精神上的孤独状态。

1871 年 12 月初,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宪兵的押送下,从亚历山大工场出发。沿途加强了警戒,不让车尔尼雪夫斯基与外界接触。4 名押送人员中,一人必须坐在马车前座上,停车时寸步不离如影随形。另一名则坐

在后排车尔尼雪夫斯基身旁;每次靠站必有一名军官同住在一个房间里。

到维柳伊斯克的路程遥远而艰难。由轻便马车组成的小车队,在白雪皑皑的荒原和原始森林中跋涉。越过河溪中的冰锥时,马车随时都可能倾倒和沉没。

过了伊尔库茨克,就再见不到俄罗斯人了。驿站之间相距很远—— 这算什么驿站!几个简单的雅库特帐篷,人和牲口都挤在一起。这样的旅程延续了 22 天,走出原始森林之后总算来到一个类似街道的地方。右边一座教堂,教堂后面一片荒地直抵河岸,临河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上耸立着一座带围墙的木料结构尖柱古城堡,这就是专为车尔尼雪夫斯基一人准备的“单间”牢房。这地方一年之中只有 4 个月勉强可以通行。

其余 8 个月连骑马送邮件也常常耽误。周围是原始森林、河流、悬崖、泥泞的沼泽,完全封闭了这个小城堡。它就是一座天然的监狱。

尽管如此,当局仍然责令县警察局对“要犯”严密监视。上面专门派来一个极端残酷而又多疑的宪兵伊热夫斯基负责监管,还有两名当地哥萨克团的军士作助手。监视的军士每年都要轮换,以免受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宣传影响。

这地方说是县城,实际上连俄罗斯人所理解的村庄都不如。只要生了稍微严重一点的病,那就必死无疑。全城没有一间店铺,商品是在商人家中出售;家庭日用品出高价也难买到。全城的居民男女老幼加起来不到 500 人。他们是雅库特人、哥萨克人以及俄罗斯小市民。全部“知

识分子”就是几名小官吏和两个神甫。城里充其量不过 10 多栋俄罗斯式的“建筑物”,雅库特人只住帐篷。就在这样的地方,车尔尼雪夫斯基整整度过了 12 个年头。

可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仍按以往的习惯,把处境描绘得比实际好些, 给妻子写信说:

“⋯⋯至于我,在这里生活得很舒适:我所住的房子有 1 个大厅和 5 个宽敞的房间;屋里很整洁;也很暖和”。

每当奥莉加表示要去探望时,他总是不安地央求道: “⋯⋯先别急于实现这个愿望。也许再过一年半——也许再过一年

——也许再过半年,我就会让你给我带来幸福:跟你和孩子见面。不过要等到我请你这样做的时候。在这之前你还得等一等。”

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在他的“宫殿”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过得缓慢而单调。他不能和任何人来往,只有散步、看书和阅读亲人的来信,能多少减轻一点苦闷。除了看守军士和送茶饭的那个雅库特人之外, 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见不到别的人。

就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外面的政治犯们派来了一个联络人列梅舍夫斯基。他成功地潜进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住所,并给他带来一包信件。

久旱得甘霖。这时候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两眼发亮,双颊通红,话声也显得铿锵有力了。他感谢联络人给他带来了鼓舞,激起他重新生活的愿望⋯⋯顺便委托列梅舍夫斯基替他带走一大包手稿,送到俄罗斯设法出版。